人生如戏
又是一年盛夏,阳光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池塘边的榕树下,藏在枝杈的知了聒噪个不停。这让光阴显得格外久远而烦躁。扰得世道像快要沸腾的水,叫得讨生活的人们心烦意乱。
不知从何而起,亘古不变的长生镇也泛起了涟漪。这个拥有三街五市、十七条小巷的千年古镇早已经开始了暮年生活。但似乎又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让古老的镇子焕发了青春。似乎人人都能觉察得到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但是却抓不着、挠不得,让人心生希望却又无可奈何。难以名状的困顿好似已经持续了多年的饥馑一般挥之不去,盘绕在这块狭长地界上。
长生镇位于巴县江边,地形像口铜钟。王铁匠的铺子就在这口“钟”的口沿中间,再往下走几步就是嘉陵江,位置极佳。但对王铁匠家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从他太爷爷辈就开启了麻袋换草袋的日子,一路从镇子最核心地带山甲街兵甲市搬到了这没名没号的江边烂棚棚。
烂棚棚早已经四面漏风,草草扎起的篾片还留着竹子的青色,透过那些拳头大的缝隙,不用进去就能把全屋的家伙什都看一遍——那已经是个耗子来了都嫌弃,小偷来了要留钱的破落户遮风蔽雨之所。饶是这般落魄,他却自得其乐,经常吹嘘祖上从多尔衮入关时就是吃皇粮的,专在此地为满八旗打制兵器,凭着手艺高超、做工精湛享誉本地。原本在兵甲市有大宅子,锻刀造枪都不在话下。兵甲市的皮匠、漆匠全都是靠他祖上养活的。
人一走下坡路就容易怀旧,过往的荣耀,成了落魄的王铁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如今的长生镇早已经没有了军营,原本的山甲街早已为了求取功名改名成了三甲街,老王家的祖宅也早已经踪影无存,闲人们对王铁匠吹壳子的话从没有相信过。他们只是对于本地的深宅大院、床笫欢愉或是奇闻怪谈颇感兴趣。毕竟长生镇以前有着远近闻名、整日熙熙攘攘的水码头,有着十里八乡最大的和尚庙——也有人说那之前是道观——却不允许任何外地僧人挂单,从未在那里见过陌生面孔。水码头之前的繁荣让这座小城充斥着千里之外的稀罕玩意和天南海北的各路客商。他们有些人高马大、满脸胡须,有些又细皮嫩肉说着吴侬软语;有些人是来售卖山货,有些人是来寻找奇珍异药。这些外乡人随着水码头而来,自然也就随着水码头而去,留下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片段,残存在人们的脑海里,出现在茶余饭后中。时间越久越失去了丰富的细节,变得简单凝练,固化地成了人们心中的偏见。譬如,他们都相信和尚庙里的和尚都在修炼大力金刚功,早已经不生不死不病不灭。譬如,他们都相信瘟疫是外乡人和大黑耗子带来的,水码头没了,外乡人和大黑耗子也就没了,几十年间都没了瘟病。
他们不相信王铁匠吹壳子的话,是因为他的话从来没有进入过公共视野,不曾在大众记忆中刻下丁点痕迹——祖宗们没有说过的话,那就不是真实存在过的话。王铁匠显然对乡里乡亲信不信不以为意,过过嘴瘾幻想一把祖上也曾经阔过才是他的目的。现在他的铁匠铺——或者叫铁匠棚已经几十年没有打出过一把军刀了,连打菜刀都是稀罕事。在这个偏僻的小镇子里,依靠着祖上留下来的兵器就足以应付几代人的菜刀需求。王铁匠十分不愿意接这些活计,不仅给的钱少,而且那些军刀马刀改起来费工费时还费力。他宁愿平日里能打点锄头钉耙——这些东西下了地之后日渐被土地舔舐,再好的材料也能被舔舐出一条一条的细痕,慢慢地消融在土里,一如人类自身,一如王铁匠跟他的万万千千的先祖。
每当遇到那些蹲在地上对他的吹嘘表示质疑的人,他总会搬出大人物来反击那些小人物:“张英、张廷玉父子晓得不?”在一群人迷茫地三三两两摇摇脑壳后,他更是自鸣得意,神气活现地说:“你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父子都是当年的大学士。大学士晓得是啥子不?那可是能在紫禁城骑马,给万岁爷当老师的大人物。”
说话间,他已习惯性地把手叉在腰间,将胸前已经黑得像是驴皮的围兜撑得板正地贴合在肚皮上——那是一个完全不像打铁的人该有的瘦弱的肚皮,倒像极了秋后已经甩子了的蚂蚱,仅剩了一块皮贴合在后膛上:“特别是这个张廷玉,雍正爷特许配享太庙!永享皇家香火,啧啧,放眼整个大清朝,唯一配享太庙的汉臣就是他啊!”
“那跟你有啥子关系耶?”蹲在地上的人一边躲着即将晒到自己的阳光,一边不屑地质疑,“你大字不识得一个,冒皮皮倒是把好手。”
“跟我有啥子关系?”王铁匠斜眼看了那人一眼,不屑地回道,“他的祖上也是打铁的。”他一边观望着众人的反应,一边说道:“要不是我祖上没落了,说不定我现在也能做个道台。”
听到这里,众人轰的一声,爆发出炸雷一样的笑声。王铁匠尴尬至极。只愣了一会儿便也跟着笑起来,他笑得胳肢窝都开始痒痒,沾满了铁锈、布满了裂口的粗糙的手胡乱地挠着。
“不跟你两个说了,”王铁匠等大家消停了,主动开始赶人,“懂都不㞗懂。整天就是跑我这里来找消遣。老子伺候完了还要干活路。”
蹲在地上的人自然都能听出来这是主人开始赶客了,开始七手八脚地收拾起茶碗来。
“二狗你不要到处甩撒。甩得到处是茶叶梗子,老子还要收拾。”
追完二狗他又变了一张脸似的讨好另外一人:“胖娃,花生壳壳给我了,吃剩的花生也给我撒。恁个点儿不值当得拿回去了。”
胖娃显然不愿意,使劲想要捂住怀里的花生:“花生壳壳你留到起顶炭用,花生给你做啥子?我还要拿回去吃。”
王铁匠趁着胖娃不注意,一把薅了过来:“你那花生壳壳烧不到几下子,拱火都虚。这花生我可以填五脏庙撒,顶饱。”
看着他笑嘻嘻的丑脸,胖娃只得摆摆手:“要得嘛,每次都要被你捡趴活,下回再也不得来了。老子听戏去了。”
王铁匠听了这话脸更是笑得灿烂:“那更要给我留到起了,老子不给你把这些钉钉、铁棍做好,你看的㞗的个戏!”
胖娃边哄着众人走边咒骂着:“我到城里去看!没得你这狗肉丸子还不开席了?我倒不信了。”
王铁匠也不反驳,他已经得到了精神上和物质上,还有嘴巴上和头脑上的多重满足。扯闲篇这段时间也让他暂时放松了一阵,接下来又是为镇上大户方家叮叮当当地忙一个下午。他还要费力地从江边提来一桶又一桶的江水。与刚才来访者们相比,烧得通红的铁需要的水显然要多得多。
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一直以来,看戏是长生镇人重要的文化生活。
但不知从何时起,长生镇中心的戏台便开始荒废了,戏台前面的广场也已经杂草丛生,里面空荡荡的。但牌楼、凉亭、回廊、照壁一应俱有。据说戏台对面的荒地就是康熙年间大名鼎鼎的魁星楼,传说里面住着文曲星,全重庆府,乃至西南诸省的举子进京赶考前,都要来魁星楼听一场戏,再到楼前题字,模仿唐代雁塔题名之典故沾沾仙气。
一阵风吹来,随风摇曳,恍惚间,似乎摇曳出这个戏台曾经的辉煌和气势夺人。
谁还曾记得它的雕梁画栋?抑或妙趣横生?
“戏台声高,簪粉胭淡,又诉旧事心殇;钟鼓楼喧,说书巷口,兀自晚秋花盏;春光难尽却不言,多少离殇复断肠。”方家的方老太爷眼神浑浊,忍不住喃喃自语。
“变天了!变天了……”
天空依旧碧空如洗,每天依旧日出日落。
在方老太爷看来,这镇子曾经的魁星楼、戏台和县城的城隍庙、财神庙一样,是这个古镇的魂魄,如果魂魄没了,那和行尸走肉有啥子区别?
想到这儿,方老太爷一阵后怕。
“重修魁星楼和戏台!”方老太爷突然心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想。
他知道如今各地的魁星楼都是供奉魁星上仙的,是学子求功名的。学子们向神灵祈祷最大的心愿就是科举得中,不仅能光宗耀祖,而且可以享得荣华富贵。
虽然如今的世道已经变了,科举没了,但戏剧应该会传至后代。总要为后人保留一些东西吧。
站在方家气派的大门前,王铁匠不禁有一丝紧张,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过这种活了,且不说活大能挣到银子,就方家在镇子上的地位就让他感到后背有些发凉,做得好还罢,要做不好,自己怕是烂棚子也别住了。
但是做了这么多年铁匠,基本的底气还是有的。现在方家要独自出钱修缮戏台,甚至要重修魁星楼。修建的要求还不低:烂了的木头要更换,除了按照原来的结构依样修复外,还要外加铁棍铁钉加固。对于这个外行的要求铁匠一开始就表达了质疑,他倒不是不想挣这个钱,而是铁木本来就不是一家,铁钉铁棍时间长了要锈蚀,会让木头反而烂得更快。
对于他的质疑,方家给出了更加财大气粗的回答:这个不用担心,后面还要刷漆施彩,保证铁器不外露。这个回答更是引发了铁匠的好奇,这么算下来,工程是很庞大的,花费肯定不少,难道方家就打算一家完成,不找乡绅募捐或者拉着高门大户的伍家一起?
铁匠的疑惑一直没有得到解答,倒是方家总是每日来催问进度。先是每日一次,后来每日两次甚至三次。问得烦了铁匠也冒火,方家来催问的族人就告诉了他实话,原来是方家老太爷自觉来日无多,看到镇上众人浑噩度日,想要在他死之前振奋下全镇人的精气神。
对于这个答案,铁匠先是觉得不可思议,心生敬佩,后又觉得方家老太爷肯定是老得不成样子,脑水都浑浊了——别个过得啥个卵形跟你有啥子关系?这读书人的想法真是不可捉摸。但是真当把现钱送到了眼前,他顿时觉得方家果然是书香门第,大户做派,特别是方家还先付了一半的工钱,连料都已经提前买好,还说好了不够再来补、多了不用退。
这么富裕的买卖,王铁匠打了半辈子锄头铁锅可都是头一遭。
王铁匠隐约地感觉,这戏台似乎成了方老太爷的心事,他自己估摸着时日无多了,怕是临终遗愿吧。
同样对方老太爷的决定感到不解的还有徐知县。他与方老太爷本就是故交好友。当年进京赶考时,他俩机缘巧合又投脾气对路子,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等到他迁任至此后,方家又是本地最大的乡绅氏族。但是人和人之间的热络总是会逐渐减淡的。
近些年来,他们之间几乎只剩下了书信往来。往常经常传送给方老太爷参阅的朝廷公文也逐渐变成了时有时无。方老太爷常常以身体不便为由拒绝老友的盛情邀请。徐知县虽然一如往常地可以从方家得到声望和金钱的帮助,但是力度和意愿都不如旧时。这一点就连宋师爷都有着切身的体会。
得知方家开始修缮戏台和魁星楼的时候,徐知县只是比王铁匠更早地得到了解释。对于这个解释,徐知县给了四个字的评价:冠冕堂皇。
在一旁的宋师爷立马建议徐知县亲自去了解一下详情。徐知县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纸书信烧了。眼下他正忙于完成朝廷的征税任务,还被考绩所纠缠,一时间抽不开身。但是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的变数都是不被允许的。
伴随着嘉陵江边叮叮当当的击打声和呼哧呼哧的风箱声,如椽的木头和各式泥瓦油彩也陆续运到了长生镇来,随之到来的工匠和器械也让封闭凝固了多年的长生镇顿时喧嚣起来。镇上的人似乎都感觉要起风了。
安土重迁
起风了,可能会晴,可能会雨。可能是泽被万物,可能会天塌地陷。这也是祖祖辈辈传给农户刘宝根的至理名言。刘宝根到了当爷爷的岁数依然没能弄得懂摸得清老天爷的脾气。不仅仅是他,他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祖辈辈都没能摸得到老天爷的脉。上一刻还在地里挥汗如雨,下一刻枣子大小的雨滴就砸到了黝黑弯曲的脊背上。长生镇附近的地太薄,就靠着千百年来风化形成的土壤能打点粮食。再往下挖就是坚硬的巨石了。除了士绅富户,老百姓连挖个深坑埋葬先人都困难。前些年发山洪,有些祖上的尸骸直接从土里被冲了出来。
刘宝根显然也怕自家先人会是这种下场,更害怕自己百年之后或暴露荒野,或沉于嘉陵江底。于是,他费尽了周折把祖上几代人的坟全都迁到了本来就只能勉强糊口的口粮地里。
按照本地的习俗,入土迁坟可是不亚于白事的大动作,都是要请风水先生选风水宝地,确定吉日良辰的。每年祭祀的时候还要培新土垒新石。这些在能确定坟茔的情况下都不是难事。可是前些年闹过长毛和匪乱,剿匪修路的差事自然跑不掉,不产石头的长生镇为了缴上征派的石条,不得不把各家各户的石磨、石台、猪食槽都收敛了去。连镇子中心戏台前广场上铺的条石砖都悉数起走却依然不够。
万般无奈下还是镇上大户伍家带头捐了家族墓地的墓碑,随后方家人也悉数捐出了祖上的墓碑,这才凑够了数。伍家这一做法最终导致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戳他们的脊梁骨。说他们背弃了祖宗,把伍家最终的家道败落归咎于失了德行。这些说法最终压垮了伍家辩解的努力,他们像随着长毛冲击下彻底埋进黄土的八旗一样,打光了老本卖尽了祖产,成了破落户一样的存在。伍奎的爷爷临死的时候已经很难吃下东西,恨恨地流泪说道:“咱们伍家为保长生镇做了这么大牺牲,谁看见了?谁记着了?怎么能血干了命没了还被埋怨呢?”
这一句话深深地刻在了伍奎父亲心中。外加刺耳的流言——他们都说伍家老爷子是被祖宗封了喉管,说他害得祖宗们没了归宿。刘宝根没空理会这些。他整日忙于填饱肚子和安顿先人。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整个长生镇像是被里里外外剥掉了石头骨架,取而代之的是各类木头竹子制成的简陋替代品。据说后来那些被拉走的墓碑还没有派上用场,匪患就因为内斗自行散了。收集起来的墓碑转而被拿来做了修补被匪徒破坏的桥梁、公所的材料。每每想到此,刘宝根就觉得不忿。当初就是因为不同意拿墓碑凑数,认为是有辱先人还闹过一场不小的民愤,他的父亲就是因为参与过深而被拿入了大狱,还没有熬过伏天的雨露就死在了狱中。
刘家不仅没能保住先人的墓碑,反而还多了个需要墓碑的死者。也是在那年连绵不绝的雨水冲刷下,很多刚换的木头竹子墓碑被冲倒了一次又一次。多年的坟茔也平白地低矮了许多。很多长生镇的人认为这是因为动了祖上的东西,是先人们发自心底的怒气。还有人庆幸当地并不流行石棺石椁,不然先人板板都保不住,怕是会有更大的灾殃。
为了平息先人们心底的怒气,重修甚至迁坟就成了很多家族的头等大事。这件大事大到虽然进入长生镇的官道、牌坊、镇门也在应差中被拆得一干二净,却根本不在人们恢复的念想里。在大家眼中,生人之事远不如死者之碑。刘宝根家没有方家和伍家等家族财大气粗。原本的祖坟又是选址于山坡坡上,为了一劳永逸,刘宝根连风水先生、道家天师都没请,自己就做主要把先人们请到自家地里来。
他的这一想法遭到了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刘家的地本来就是块洼地,下起雨来都能养鱼。平日收成也仅能供一家人喝粥而已,现在又要占去不小的面积,那岂不是饿死活人、水泡先人?刘宝根不得不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沉默。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力量。
但沉默的力量他可不懂,他只知道不说话、不吭气、不言语就能躲避那些让人头疼的质问。经年的劳作也让他脸上的胶原蛋白早已经干瘪萎缩,甚至不用想就可以让表情也跟着沉默。他沉默地日出而出、日落而回。农活之余就是上山找坟。
被雨水劈削过的旧坟早已经无法辨认原来的位置。每年培土时人为的不经意偏移又总是让他白费力气地掘了半天都找不到先人的尸骨。有人说看到刘宝根像是孜孜不倦地在地里找寻虫子的老母鸡一样,手里的锤头铁锨就是这只老母鸡的喙。
坚硬的土壤老是让并不坚硬的喙碰上硬茬。隔三岔五地跑到铁匠棚棚去就成了新的功课。王铁匠的烂棚棚此时成了香饽饽,众多等着修理农具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各找各的地方蹲下来,彼此兑换着碎烟叶、卷烟纸、洋火等物件。
王铁匠在忙活之余会冷不丁地加入到他们的闲聊之中来。他的祖上倒是有先见之明,修墓的时候就用铁水把石块浇筑在了一起,像一个巨大的龟壳一样庇护着死者。对于这些满脑子先人坟茔的人而言,作为事外之人的铁匠却也能说出点让众人把注意力停留片刻的点子。
“你们啷个不用钉钉把棺材钉在地上呢?反正下面也都是硬的,钉住了就不得动了。”
铁匠的点子让听者都愣住了,有人不自主地抬起了屁股,似乎用屁股咂摸咂摸了他说的话,觉得还有几分道理。有人停住了手里的卷烟动作,呆滞地想着。
“倒是个主意。”有人小声地自言自语。
“是撒。”铁匠摆弄着手里刚打好的方家订做的铁钉,“最多四根钉钉,一劳永逸嘛。也不用你们整日挖啊挖的。”
看到众人仍有疑惑,铁匠补充道:“大不了六颗嘛,半中拦腰再来两颗,稳当些。”
刘宝根蹲在地上,抄着手摇着头念叨道:“不得行,这可不得行。”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投射到了刘宝根身上,铁匠右手里那根原本让他耍得虎虎生风的铁钉也慢慢停了下来。
“下葬的时候已经砸了‘子孙钉’了,再下钉子,不仅搅扰先人,也不合规矩。”
刘宝根闷声闷气的一句话给了刚才还无头苍蝇一样的众人十足的信心与理由。只需要相互间目光短暂的接触,这份信心就悄然在众人的心中生了根,爬上了一张张黝黑油光、布满了沟壑的脸,瞬间就改变了刚才还在的疑惧。听完刘宝根的话,仿佛从地上升腾起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带着原本或蹲或坐的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有些人连屁股上的土都没来得及拍,拔开步子就走了。刘宝根蹲在原地,抬着眼皮看着一个又一个屁股上沾着土的人走了,他也缓缓地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看也不看铁匠,背着手走了。
只留下了铁匠在后面鬼叫:“不识相!要是你们先人有能耐,早就飞黄腾达喽,还至于让你们操心?穷人该有穷人命,莫怪上天打瞌睡……”
没有人再理会他,只留下了他的声音被江风裹去了下游。除了草木怪石,没有人在意他在鬼叫什么。这些草木怪石平日听惯了断断续续的打铁淬火之声,现在又要听这些家长里短、插科打诨、咒爹骂娘闲话。有时候有些人总是在不如意的时候成了天生的哲人,他们总是能够在别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为自己在这世间稀薄到近似于无的自我存在感找到遮羞的衣物。
铁匠其实丝毫不介意众人的不辞而别,对于他们这些浑身冒着虱子,头发能拧出两斤油来的人来说,脸面只靠着叫嚣其实就能挽回。明天他们还会再来,取回要修理的农具,顺带蹭他的茶水和花生。
完成了最后一批铁钉,王铁匠准备去打酒。他喜欢深夜里醉醺醺地抡起铁锤打铁。在这个远离镇子的小窝棚里,万籁俱寂的时候,除了江水奔流、风吹万物的声音,就是他叮叮当当富有节奏的敲打声。
多年的劳作早就已经让他习惯了每一个流程,有节奏地拉动的风箱把火吹得拉长了尾焰,像极了飘出炉膛的红色、橙色绸布。他能匆匆一瞥就知道温度,能一把铁锤就把水火风林的能量恰到好处地锤进火红的铁块里。
偶尔他也会想起跟随着父亲一起打铁的年岁,大锤小锤的叮叮当当声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享受,那是另外一种语言体系,只有配合默契的铁匠才能听得懂、呼应得起。现在的王铁匠早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连年的战乱和疫病,父母老婆接连病死,几个徒弟先后逃了饥荒后,他早已经习惯了听天由命式的随波逐流。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一种生存的本事。
长生镇的人们也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偏安一隅的随遇而安。作为曾经的屯兵重镇,唯一的要求就是一成不变,这种观念甚至安常守故到从建镇开始这里的围墙就划定了城镇的外沿,像极了一条画歪了的一字,把一块伸向江中的地围成了世外桃源。
镇上的房子按照功能散落在了这块起起伏伏并不平整的土地上。穿行在镇子里,可能前脚闻到的是坡顶这家的饭菜香,后脚闻到的就是坡下那家的粪坑臭,行进间的五味杂陈像极了百年来积攒下来的发酵了的时光,亘古不变地陈述着无人问津的人间悲喜。
王铁匠此刻已经困乏不已,他草草地归拢了已经打好的铁钉,慢条斯理地封了炉子,在一堆杂物里翻找出已经油光锃亮的酒葫芦,又寻摸出了几个已经有包浆的铜钱,系紧了基本上已经快像是布条子的衣服,径直出了门。
此时月亮刚刚爬过树梢,照得整个山坡像是铺满了银两,明晃晃的闪人眼睛。铁匠通常都是慢悠悠地沿着一条经年日久人踩马踏形成的小路爬坡上坎而行。因为修戏台而点起的灯盏照亮了大半个小镇的街道,宛如飘浮在头顶上一般。
铁匠这类破落户居住的地界连整个“钟”的底沿都不算,那是被几百年的筛子筛遍了碎沙劣土落定之地,是岁月新陈代谢后抛弃不要的“死皮”。平日里镇子里的人极少往江边去,虽然江边也有水路可通四方,但在人们的心中,那曾经有着十二座牌坊的路上大道才是官道。
那些活在老人家以及人们口口相传中的牌坊、官道、城墙早就已经消失的消失,残破的残破。虽然破落户们连“梭叶子”都瞧不起,却为全镇的人充当着力夫、杂役、跑腿等。这种低三下四的日子过惯了,铁匠不免也总是会在心里咒骂上几句,说他们“屁眼长在了眼眶眶里”,骂他们“说人话不干人事”。
说归说,骂归骂。铁匠心知肚明咒骂改变不了现实。人有人道,鬼有鬼途。此刻悬在自己头顶的那个镇子,投下了庞大的阴影,阴影下的世界恰好为他这样的人提供了庇护。
此时能被照亮的,除了伍家和方家两大家族的独门大院,就是位于长生镇左边的凌烟阁寺。这个寺的名字看起来不伦不类,叫凌烟阁却一个亭台楼阁都没有,叫做寺却又只有正殿和几间僧房。
据说这寺在没有长生镇的时候就有了,之前是个道观。战乱的时候道士都跑光了。唐朝时,有当地人曾在此地看到过佛祖显迹,于是发愿重新修成了寺院,最初起名叫佛光寺。寺院建好后当地人还请来了不少大德高僧,再加上屡次出现祥瑞之事:一次是天空中出现了像一匹骏马的赤红色祥云,有人说那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坐骑什伐赤;又有一年寺庙的后山上长出了硕大的灵芝;还有一年,清晨江边吹来了大雾,雾气里有一只银白色长着金色独角的怪兽从镇上跑过,径直跑入了寺院的山门,跳入了大殿前的水缸,虽然缸腹上留下了一道裂纹,却盛水不破、盛沙不漏。
诸多奇异之事令佛光寺名声大震,一时间香火鼎盛、声名远扬。据说鼎盛时期整个长生镇都只是它的一部分。整座寺庙的中轴线上坐落着巨大的照壁、天王殿、山门殿、藏经楼、舍利塔、七佛殿、大雄宝殿。两边依次分布着鼓楼、钟楼、客堂、罗汉堂、斋堂、戒堂、禅堂等建筑。佛像、罗汉像数不胜数。
安史之乱后,佛光寺算是彻底败落,因为香火旺盛,被外逃的乱兵抢了一轮又一轮。后来一部分害怕被秋后算账的残兵辗转回到此处,重修了大殿却没有再塑佛像,而是仿照唐太宗旧例,挂上了推选出来的“勤王功臣”像,更名为凌烟阁。希望后来的皇帝能够像唐太宗李世民一样驱驾英才,推心待士,带领凌烟阁功臣重振朝纲。这帮唐兵始终没等来皇帝的眷顾,最终和大殿一样消散在了战乱之中。
后人重修的时候,才在废墟中找到了幸存的匾额,名字就此沿用了下来,可是寺庙再也没能恢复到往昔的光荣。清朝划地屯兵之后,寺庙青黄不接的时候更多,逐渐成了四方云游僧的暂住之所。
前些年来了个叫正觉的僧人,说的是一口难懂的方言,自称是伏虎禅师。正觉一面为战乱死去的人们超度,一面主持各类丧葬仪式,逐渐地在这个满人为主的小镇里有了名望。寺庙不光重建了大殿和配房,起了个叫凌烟阁寺的名字,还神奇地成了既供奉佛祖观世音,又挂着功臣名将良相的地方。
这般古怪的存在自然引发了人们的非议,正觉大和尚的弟子们自然也认为不妥。对于这些疑问,正觉总是简单一笑。问的多了,他便吟诵起苏东坡的一首诗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众人自然不明所以,怎么还扯上了庐山?
对牛弹琴。于是他只能摇着头解释道:“寺院是修身之地,叫何名供奉何人都只是修行方式不同。成佛者杀生亦可得道,无缘人一心向善亦下地狱。”
这一惊世骇俗的说法不仅没能解除众人的疑惑,反而酿成了凌烟阁寺属于邪魔外道的传言。这些传言即使正觉和尚圆寂后成为肉身佛都没能止息。
谣言止于智者,可惜的是大部分人都是凡俗夫子,以讹传讹可是他们的拿手把戏。
现在的凌烟阁寺还有没有曾经的那些功臣名将,如今是否尚存肉身佛,王铁匠都不关心。他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铁匠的“匠”并非将军的“将”。此刻铁匠心情不错,哼唱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联灭曹威鼎足三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实的杂草丛中,声音也跟着上下起伏跌宕,竟然略微有了那么一点味道。此时的铁匠有了点无酒自醉的劲头,连走路都有点踉踉跄跄。脚下的磕磕绊绊并没有阻碍他唱戏的兴致,依然咿咿呀呀地哼唱着:“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铁匠摇头晃脑的工夫间,殊不知一场风暴已经开始在方家祖宅里酝酿。
方老太爷的心事
方家老三方同卿此刻正带着族人匆忙赶往镇中央的戏台。
此时虽然已经夜深,戏台四周依然灯火通明,几个巨大的火盆照亮了夜空。力哥们像是工蚁一样,两人一组肩扛着条石赶来。石匠们正在噼里啪啦地敲掉多余的边角,以便于将条石卡在地上挖出来的凹槽里。众人正赶工赶得热火朝天。少有人发现从黑暗里几乎是一路小跑蹿出来的方同卿。
方同卿人刚站定,不等工长上来寒暄,就厉声喝道:“都给老子停了停了!莫要搞老!”他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蒙了,一时间都僵持在原地,面面相觑。
方同卿也不多说,做了几个手势,跟随着他的族人们围上来开始收工具,并把石匠、力哥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到一起。不多时,热闹的工地就变成了气氛诡异的临时看押场。方同卿也不做停留,一言不发地又扭头朝家中走去。从方家老宅到戏台需要走过三条小巷,众人急促的脚步声引起了一片狗叫声。在快到家门口时,方家老二方同铜带领的族人从另外一条巷子里会合了过来。
“都办妥当了?”方同铜问道。
“办妥了。”方同卿回道。
方同铜不等方同卿开口,就说道:“大和尚不同意改名。只有明天再去磨他。”
“那等会儿怎么跟老爷子说?”
方同铜眉头紧皱着,叹了口气,他也无可奈何。
二人在族人的簇拥下走过了垂花门,方家老大方同海此刻正站在庭院里。
兄弟三个凑在一起之后开始犯了难,谁也不愿意去正房拜见方老太爷。
“有了!”老大方同海突然双手一拍。
兄弟二人被搞得莫名其妙。
“把定祥喊过来!”
两人顿时恍然大悟。
方老太爷是同治年间的举人出身,是方氏家族的大家长,学问阅历、道德人品历来受人景仰。为人断事、起讼判疑在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公道。方家众多子弟基本上都是他亲自授业。方家三兄弟打小又没有母亲,既是父亲,又是母亲、老师的三重身份下,方老爷子是整个方家,也是整个方氏家族说一不二的存在。
众人在敬佩的同时也心生几分害怕,毕竟他长年不苟言笑,一本正经,仿佛一座山屹立在你面前,倍感压抑。
但凡事皆有例外,方老太爷的软肋便是自己的孙子方定祥,对他那是格外喜爱。他仿佛把自己除了严苛之外的疼爱都倾注在了这个最幼小的孙子身上。
和方家三兄弟不同,方定祥童年记忆中,瘦高如鹤般的爷爷是可以骑的高头大马,是可以揪胡子的仙人老爷爷,是可以翻遍古书寻求良方亲自为自己熬药的郎中爷爷。
尚在熟睡中的方定祥莫名其妙地被奶妈从被窝里薅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站在了方同卿的面前。
方同卿笑嘻嘻地问道:“幺儿,你去帮老汉看看爷爷醒了没得?”
方定祥睡眼惺忪,他此刻打着哈欠,正在酝酿着起床气。方同卿看他半天不动,伸手在他屁股蛋子上拧了一把,方定祥立刻来了精神,瞪了一眼父亲转身跑进了屋里,推开门冲着屋里就吼:“爷爷爷爷,老汉拧得我屁股痛!”
院子里的众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笑声还没停,一根拐杖就冲破了门帘飞了出来,吓得众人四散闪躲。甚至有人快速躲进了侧院,只探了个脑袋冲着院里张望着。
方氏三兄弟现在陷入了新一轮尴尬,不敢退也不敢进,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沉默了许久,方同海才敢慢慢地蹲下去试图捡起掉在脚边的拐杖。他刚小心翼翼地捡起拐杖,正房的门帘就掀开了,吓得他心头一紧,拐杖又掉在了地上。
门帘仅仅掀开了一个小口,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方定祥。他手里端着洗脚盆,缓缓地走向父亲,方同卿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方定祥顿时松了口气,欢快地转身捡起了拐杖,蹦蹦跳跳地向屋里跑去。
又是可怕的沉默,虽然短暂,方家兄弟却感觉无比难熬,随着时间的推移,仿佛逐渐变深的黑夜正在悄然吞噬着世间的一切。方同卿再次有了小时候背不下日课被罚站的体验。
那个时候的父亲年轻力壮,总是能从屋里准确地把自己的桌子椅子扔出来,他只需要默默地扶起来,等着父亲再把书本送出来。在这个家里,不仅仅书本要爱惜,字纸更需要爱惜。书本是禁止变卖的,字纸也不行,必须拿到凌烟阁寺在写有敬惜字纸的炉子里烧掉。
那是他小时候每次被罚时少有的温存,也是一个读书人对于书本的敬重。不允许他们兄弟三个对于课业存在马虎,也就意味着对于他们的人生更不能随性而为。
三兄弟中,除了老三方同卿课业稍好之外,老大老二都是能吃墨水但倒不出墨水的人。一度气得方老太爷打断了十几根戒尺。即便如此,老大老二想要经商的心愿还是从不被允许。
三教九流,士农工商,在方举人看来,从商是末流,简直是属于侮辱门庭,是断然不可能被允许的。兄弟三人中只有方同卿中了秀才,老大老二都是窝在家里的地主老财。等到老三准备继续考举人时,朝廷学洋人搞新政,又把科举给废除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方老太爷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却不知所措。仿佛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方同卿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光绪三十一年的那天晚上,科举被废除的上谕传到长生镇,方老太爷锁了房门之后半天没有动静。等到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方同卿看着灯影照出来的父亲在窗户上不断地举起东西又重重地摔下去,或清脆或沉闷伴随着哀叹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众人的耳膜。
等到砸累了,方同卿稍稍安下心来,一股火苗又在窗户上升起,等到众人冲进去的时候,方老太爷已经不断地往火盆里烧自己心爱的藏书,那些都是孤本典籍。方同卿拼尽了全力也没有抢下一套完整的书。
那一刻,方同卿终于懂了那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心死之后的方老太爷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了银子,一声不响地转身从书斋走向了商海。兄弟三人从此也终于摆脱了束缚,犹如脱胎换骨一般,老大出去闯荡了半年,弄到了盐引,让这个家庭更加富足。老二在镇上开了第一家当铺,随后又兼并了米店酱油铺,方家一下子显赫了起来。镇上人称,“前脚到方家当了衣帽裤儿,后脚去买方家米面酱油”,反正横竖都是要靠方家活着。
只有方同卿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休地照顾着家里的田地和老爹。方老太爷只需要当好嘴巴上的账房先生,就能把老大、老二赚来的钱分给老三使用。方家的一切都让镇上所有的人艳羡。
伍家带头拆掉祖坟后,方家也跟着拆了祖坟。从那以后伍家走了下坡路,方家走了上坡路。方家在积攒够了银钱后开始了重修祖坟等一系列工程。只不过方老太爷的很多想法开始让众人都无法理解。譬如他要求所有的祖坟都要用最新潮的洋灰做材料。
长生镇从来没人用过这种东西,甚至整个巴县也找不到,只有跑到重庆府甚至川东道托人打听,一来一去花掉了不少银两不说,还被镇上的人说闲话。
方定祥亲眼目睹了爷爷这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和父亲伯伯们忙前忙后的景象,多年之后,他再想起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原来那个时候的爷爷不是躺着在思考,而是看透了人间疾苦,看穿了蓝天白云和风霜雨露。他如同先知一般把族人带入到了可以暂且一避的港湾。他零碎的古怪的指示实际上撑起了这个支离破碎的世间寥寥无几的死角。
方老太爷为数不多的社交活动除了应酬县衙和乡邻,就是去凌烟阁寺。一般是去烧掉字纸。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个敬惜字纸的炉子。他曾经带着方定祥去过凌烟阁寺,他让方定祥自己随意玩,然后跟大和尚畅谈了许久,谁也不知道他跟大和尚说了什么。方定祥只是恍惚间似乎听到了爷爷爽朗的笑声。等到离开的时候,方老太爷都会看一眼早就火灭壁冷的敬惜字纸炉。
随着方同卿的回忆暂时中断,他又回归到了漫长的沉默中。兄弟三人依然无人敢去掀开那道帘子。旁观的人们早就三三两两地撤退了,只剩了孤零零的几个还在坚守。方同卿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定祥,定祥,落屋睡觉了不?”
无人应答。当他准备再尝试一下的时候,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了划破空气的声音:“王不该当年离龙朝,祸不寻王王自招。虎离深山难展爪,蛟龙出水凤凰离巢。狮子平地遭犬哮,大鹏展翅折翎毛。”这几句秦腔与其说是唱,倒不如说是吼。正是刚刚喝饱了酒准备打道回府的王铁匠吼出来的。方同海向旁边的人使了使眼色,立马有几个人跑了出去准备把铁匠轰走。
刚从得月楼后厨吃得酒足饭饱的铁匠此刻浑身充满了力气,看到几个人冲自己扑过来,扭头就跑,边跑边骂:“妈卖麻批,老子不得虚火!”
声音大得让三兄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趁机悄悄溜走好了。没想到正房里传来了方老太爷的声音:“下虎穴王把虎子找,蒯蒉剑斩了海底蛟。”
与铁匠酒足饭饱的嘶吼相比,方老太爷的秦腔更有底蕴味道,低沉有力。
“你们三个都进来吧。”
兄弟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挤了进来。方同卿明白,那是哥仨的暗号:“你不说我不说,老爷子问谁谁来说。”
方老太爷依旧平躺在躺椅上,宝贝孙子方定祥已经趴在旁边的凳子上睡着了。他并不正眼看站在旁边的兄弟三人,而是盯着房梁缓缓地说道:“你们三个不要以为找了些钱就能胡作非为。刚才那人只是兴致来了唱一唱戏,为什么要把别人追起走?”
不等三人回答,方老太爷又重复了下刚才那两句,只不过这次是以念白的方式。重复完了之后,说道:“你们仨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非要让你们修戏台。我也知道已经花了不少银子了。”
瞅着老爷子没说话的空当,方同海率先打破了三兄弟的默契:“是。每日光工钱都是四五十吊,这眼瞧着至少还要有月余才能完工,后头还要请戏班,都是不菲的开销。”
方老爷子并不理会:“咱们方家啊,其实是老秦人入川。所以刚才那一嗓子秦腔,把我的魂儿都给勾起来了。”说完方老爷子努力地想要欠起上半身,方同铜和同卿看了赶忙帮忙。等到老爷子坐稳了,他们才发现老人家原本黯淡的眼眸里充满了光。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父亲眼中的光芒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人这寿数,都是有定数的。”老爷子缓缓说道,“你们哥仨,其实应该是哥四个。同海前面还有个同泗。你们四个啊,合在一起就是‘四海同卿’。”说到这里老爷子脸上挂满了自豪和满意的微笑。
“那个时候你们妈妈是大家闺秀,自打嫁到这长生镇来,我就许诺以后要带她周游四海。只可惜造化弄人,同泗早夭,你们妈妈也在生完同卿之后染了热病去了。”方老太爷面带悲伤地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离开过长生镇半步。”
听到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三兄弟显然被眼前的父亲吓了一跳,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一面的父亲,也从没听过这一段家事。但接下来,方老太爷突然握起了拐杖,挨个在三兄弟身上打了一棍。这一下像是蓄力已久的猛然一击。打得三人发出了哎呀忽哟的怪叫。
“老子快要死的人了,让你们!让你们几个龟儿最后办件事情就恁个难迈?”敲打完之后方老太爷声音突然高了八度,打完依然不解气,拿着拐杖依次点名,“是哪个喊停的?老子是老了,但是耳朵没聋!”
方同海只好举着手承认:“老汉,是我的主意。还不是大和尚找了我,说你的梦是假的,他解错了,让我劝劝……”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闷声响得让屋外的人听了都觉得疼。
“放你妈的屁!”
如果刚才对于方老爷子的反常,还可以用动了思乡情来解释,这一句粗口则是兄弟三人完全没见过的阵仗。他们不能理解为何平时不会碰钱,连屙尿屙屎都要称为出虚出恭的父亲此时会粗野到如此。
接下来方老太爷更是犹如连珠炮一样地把中国语言的精髓倾倒在了他们身上,假如这些语言也有色彩的话,相信他们三人现在已经是一身的黄汤子颜色。
“你们晓得个锤子!你这些龟儿子,宝批龙!老子一抬手臂就能给你两耳屎。老子梦里就找啊找啊,梦里总是漆黑一片,远处有个丁丁大的光亮。老子就冲着那光跑过去,跑过去就被一个宝塔给压倒了,恰好压到我的半边身子。老子挣扎着要跑,有一把宝剑横空劈下,把我这半拉身子划了下来。老子立马身轻如燕,想要飞走。可是不能落下那半边身子,刚想伸手捞,一只老虎蹿出来叼走了。老子就急了,可是我只剩下了一条腿,一只胳膊,老子跑不动、跳不动。这时候光亮里出来个三身佛,告诉我吹吹打打可以吓跑老虎,找回我的身子。你们个哈皮,是不是想让老子拖着半拉身子去找你们妈妈、你们哥哥?”
方老太爷近乎癫狂的模样着实把三人吓了一跳。这副模样跟一开始温文尔雅、面带骄傲的父亲完全不同,兄弟三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发泄完毕后,方老太爷像是抽离了精气神的皮囊一样,开始喃喃自语。
方同海此时却还想再试一试,小心翼翼地说道:“吹吹打打好办,咱们办上一台被单戏不也一样?”
方老太爷听了猛然抬起头盯着他,盯得他脊背发凉。“要不,要不十几台?”他的声音已经全然泄露了胆怯的心理,声线都像是蚕丝一样在空气中柔弱无力地摆动着。
方同卿在后面拉了拉方同海:“要不这样子,老汉。我们去寺里捐个塔、重塑下三身佛泥胎,在寺里找个地方请戏班来唱戏行不行?”
此时方同铜蹲下来,抬着头看着低垂着头的方老太爷说:“老汉,不是儿子几个不孝。而是这钱咱花了就是听个响,还不如起个宗祠起个学堂。”
方同海、方同卿听了立马在旁边附和。他们以为这个理由足以说动举人父亲,毕竟也是为了自己的福报,宗祠或者学堂显然福报更大更持久。
“嗯。”方老太爷缓缓地说道,“也要得。戏台要修,宗祠或者学堂也要修。”说完他又开始哼唱那两句:“下虎穴王把虎子找,蒯蒉剑斩了海底蛟。”
这下可把三兄弟都气得无语了。看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又昏睡过去的父亲,三人只好慢慢地退了出来。抱着方定祥的方同卿在门外叹了口气说,“算了,老爷子就和老小孩一样。咱仨还是听他的吧,万一冲喜真冲好了呢?”
方同海听了也叹了口气说,“只有这样了,只是就这么把家底掏出去有点不甘心。”
“谁说不是呢。”方同铜说道,“现在米价贵,米店又不敢卖贵,本身就利润稀薄了。当铺也要银两周转。”
“我那里的钱可以全拿出来。”方同卿说道,“要搞就搞好点,秦腔、川剧、猴戏全给找来!”
方同海像看着傻子一样地看着方同卿说道:“你还嫌现在铺的摊子不够大啊?要不要把西太后老佛爷的戏班子请来啊?我怕是长生镇这小庙装不下这么多的佛。”
方同卿听了自知自己没见过什么世面,说浮了话,只好赔着傻笑。方同铜却不这么认为,他思索了下说:“大哥,要不然我们去买点川汉铁路的股票,我听说一倒手里外里几十倍的利润。”
方同海听了连忙摇头:“要搞你搞,我们三兄弟还是莫一个锅里搅马勺。川汉铁路虽说是官家搞的,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官家的话可比不过洋人的枪。”老大不关心什么铁路、什么股票,还是为每天花几十吊工钱担忧,说罢摇着头背着手走了。走出了没几步,他又想到了什么,退过来吩咐道:“还是修书一封给徐知县,说一下。”
那晚,星月皎洁,月亮一直很亮很圆。
被追累了的铁匠还没回到窝棚就醉倒在路边的草丛里。他那个油光瓦亮的酒葫芦也碎裂成了几片。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盖了一层被子,风吹动着草,哗啦啦的仿佛哪个相好的在他耳边哼着小曲。
徐县令到访
等到第二天方家人找到铁匠的时候,他已经慢慢地滚到了旁边浅坑里,裹着自己的呕吐物睡了一夜。刺鼻的酸臭味道让众人谁都不愿意下去把他拉起来,一时也找不到顺手的东西把他戳醒。有人试着喊他,铁匠却纹丝不动地,仍然打着呼噜。
挤在人群中的方定祥机灵地从人腿缝里钻了出来,他转了转眼珠,脱下了裤子开始冲着铁匠的头撒尿。一束淡黄色还带着热乎劲儿的童子尿以抛物线的形式准确地落到了铁匠鸡窝一样的头发上,先是被头发吞掉,随后开始顺着额头脸颊甚至脖子四处流。
众人随即哄然大笑。
尿液流到了他的嘴唇,他似乎很享受地用干裂的嘴唇舔了舔,这很快就让沉醉如烂泥的铁匠有了知觉,两只手胡乱地挠着,童子尿的臊气味真是威力无比,睡得死气沉沉的铁匠,不一会儿,努力地睁开了双眼,然后又是一闻,这才打开了其他的感官,那些综合的感觉告诉他:那是一泡热气腾腾的尿。
众人肆意的笑声此时也传入了耳中,铁匠猛然坐了起来,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一边呸呸呸地吐着唾沫,一边努力寻找一个能够避开刺眼的阳光让自己看清楚周围情况的角度。窘迫的样子让大家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有人都已经开始捂着肚子蹲在那里笑,笑得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铁匠的内心火热滚烫。“哪个龟儿戏弄老子?莫要让老子晓得,不然把你雀雀剪老!”
他继续用着最恶毒的话诅咒着,直到骂得先前大笑不止的人们逐渐安静下来。方定祥紧张地躲在几个族人身后,生怕剪雀雀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铁匠骂得忘我,骂得词穷,骂得声嘶力竭,连奶娃娃时候学会的骂人本事都使了出来:鲢邦郎,喝米汤,打烂碗,接婆娘,婆娘哭,回娘屋,娘屋远,买把伞,伞又高,买把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咸,好放盐,盐又久,买根狗,狗又歪,咬你妈的猪奶奶!
如果说刚才众人还是在围观一个酒疯子,现在就彻底变成了围观一个真疯子。一直护着方定祥的几个族人实在听不下去了,个子最高的一个喝道:“日你妈灌了几斤黄汤马尿就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都日上三竿了,你个龟儿还在这里躲清闲!耽误了方家的大事你担得起迈?”
这一声呵斥远比那泡尿更能令铁匠醒酒,他浑身一个激灵,就像是被风吹过带走了魂儿一样,六神无主地愣怔在那儿好大一会。也许沉默让他最终恢复了理智,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掉了。
等到方定祥跟随着方家族人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方家大门口站着几个衙役,看起来并不眼熟。在拦下他们的时候眼神甚至像是看待可疑的罪犯一样。这对于平时与县衙过从甚密的方家人看来有点难以接受,他们在被简单盘问放进去之后小声嘀咕着,都猜测是不是巴县的县太爷换了。
方定祥被夹在众位表兄弟之间,对这一切似懂非懂的事情既感到新奇又捎带着一丝恐惧。直到他远远地看到了父亲、大伯、二伯恭顺地站在爷爷和县太爷面前,心里的那一丝恐惧才消失不见——县太爷依然是跟爷爷熟识的徐白应。他跟爷爷一样消瘦高挑,下巴上都留了长长的胡须,只不过爷爷的已经全白,他还是花白。两人显然已经聊了多时,方家三兄弟像是陪站的学生一样,任由两个老师天马行空地聊着,话也接不上半句。
众人此时早已经各自散去,没有了其他人护着的方定祥显得格外扎眼。半躺着的方老太爷率先看到了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立马招手让他过去。方家三兄弟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地带着些许疑惑看着方定祥。徐白应也只是略微转了一下头,随即又继续跟方老太爷聊着。方定祥默默地走到爷爷身边,旁若无人地用小黑手摸起了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徐白应看着方定祥嘴边漏下来的碎渣渣笑了,停下正在说的话,打趣道:“真是饼碎如雨下!”
一句话让大家都笑了起来,方定祥吃着满嘴的点心,硬挤出一个五官凑到了一起的笑容,匆忙间一些碎渣渣从嘴里喷了出来,让大家更是开怀大笑。一时间方同卿也打消了要把方定祥带出去的念头。
方老太爷抚摸着孙子的后脑勺,突然似有所想地接了一句:“可是人无再少年。”
这一句无头无尾的话让方定祥很纳闷,但在方家三兄弟看来,这显然是父亲的有感而发。老爷子此时正满眼慈爱地看着方定祥,这种隔辈疼是他们三兄弟从小到大都没享受过的待遇,甚至是方氏家族内部很多堂兄表弟们也都没有过的待遇。别说是随手拿起老爷子的点心胡吃海塞了,就算是亲昵的爱抚,都几乎不可能享有。
徐白应对于方家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当县令这几年,大大小小的家族冲突、村落火拼,甚至冲击县衙,徐白应已经经历过多次。唯独长生镇如同世外桃源般,孑然独立。在他心目中,这是他的后花园,也是方老太爷的庄园。徐白应一直都很放心地融入方家的氛围之中,他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他给的,也是他在维系的。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每每来到长生镇,他都会想起陶渊明的那首《桃花源记》。
大乱之世,安静得都让他几度忽视了这个镇子的存在。几度想要挂冠而去。
“哎,老太爷是老当益壮。”徐白应像是套近乎一样地说,“不移白首之心!”
众人听了都跟着附和起来。方老太爷微笑着转过头来:“徐知县可知道下面两句?”
“穷且益坚,不坠——”还没等徐白应说完,方老太爷摆手说道:“不对,应该是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不待众人反应,方老太爷继续说道:“人固有一死,厚棺重椁也好,席草裹尸也罢,人死灯灭,都是万事一场空。”方老太爷说话慢条斯理,每说一句仿佛都在字斟句酌。又像是已经想好了许久,只不过是因为年老力衰、气力不支,每说一句之后需要凝气聚力一样。
“位极人臣贵为帝师,御赐美谥史书列传,门徒故吏遍布四海,不也就是祖茔一坟包、祠堂一牌位?”方老太爷长出了一口气,依然是谁也不看地自顾自说下去,“徐老爷别嫌老头子烦,当年我堂客去世的时候,三娃儿同卿还没断奶。我当时又一门心思读书考取功名,信奉君子守穷那一套。万不得已就去当铺当了她的嫁妆,草草地给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从来没托梦给我,抱怨过、埋怨过我。”
方老太爷越说语速越快:“都说东边不亮西边亮,顶戴花翎没捞到,银子倒是赚了不少。”
徐知县知道此时再不接话,方老太爷就要彻底沦陷进自己的记忆中去了。
“举人老爷的帽子足矣!”他一边满面微笑,一边身体前倾,将手放在了方老太爷的手上,“倘若不是承蒙皇上恩典,中了恩科,我也不想干这个知县,在乡野当个闲散之人,有个举人的功名就够了。再说了,以方老太爷的财力,别说我这七品知县,只要愿意,随便捐个四品道台都轻而易举。”
看到对方并没有反应,徐知县特意摇了摇方老太爷说:“志不在此,志不在此。”
似乎被摇醒了一样,方老太爷转过头来,喃喃自语:“等到有钱了,坟却找不到喽。那年一场大雨冲了个一干二净。你说我百年之后啷个面对她?”
徐知县被方老太爷哀切的目光一下子就拉入到了他的回忆里。“这……这……”他尴尬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已经被方老太爷枯瘦的手反握住了。
方同海在一旁看到,默默地向前来,轻轻地把二人的手分开,又示意已经百无聊赖的方定祥自己去玩。方定祥立即心领神会地跑远了。
方同海这才转过身,十分客气地解释道,“徐老爷,平时我们方家是怎么应差的您应该十分清楚。”
徐知县一听连连点头:“无有不应、无有不行。实在是为本县安民化民做了不少好事!”
“这些都是小事,毕竟此地我们方家跟伍家是两个大姓。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出点钱出点力我们都是义不容辞。还有很多事情,比如开私塾办义庄,我们方家从来都是不图名不图利。”
徐知县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我们方家做的,按照道理,伍家也应该承担,但这么多年来他们可是没有一次兑现过。更何况伍家还是当的皇差,方家可一直是自食其力。”
徐知县依然是客气地应和着。方同海却不敢再往下说了。
毕竟在他面前的可是县太爷,纵有牢骚满腹,也只能点到为止。
他偷偷地瞄了一下老爷子,老爷子刚好把脸扭了过去。这下急得他脑门子上都开始往外冒汗。
方同卿瞅了瞅几人。他们似乎都在等着有人能把话茬接过去。有时候,话赶话说起来很痛快,却很容易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失去控制。
语言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技术。
在外人看来你来我往、长枪短炮的争锋,在当事者眼里却实在是另外一番煎熬。在外人看来十分无趣的礼尚往来,在对话者眼中或许是君子之礼,或许是欲言又止。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令人手足无措、脊背发凉的尴尬此时正悄然而至,徐县令一个劲儿地是是是,让方同海心生犹豫,方同铜听不懂众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索性神游了四方。方同卿想要戳破,却又生怕得罪了县太爷。
正当大家纠结间,方老太爷轻轻咳嗽了一声,缓慢地说道,“人这一辈子,最难的不是活着。混吃等死啊,容易得很。摆烂装怪,到处都是。最难的是体面地活着。你说是不是?”
徐县令被盯得略显慌张,连忙说道,是是是。
“可是啥子又是体面?人前人后前呼后拥的时候,未必每个人都尊重你,不过是看中你屁股下面的位置而已。可能还有很多人表面说你英明果断,背后会骂你是个哈板。例如很多人就认为你我的位子、银子、房子、女子来路不正。”方老太爷此时难得地笑了一下,这轻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笑瞬间就被徐县令捕捉到了,他的眉间闪过了一丝不悦。
“在老农民眼里,你我就是整天白米饭管够,香肠腊肉塞饱。他们怎么知道苏式点心的妙?”方老太爷依旧是自言自语,并不关心徐知县的不悦。
“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休将心腹事,说与结交知。”方老太爷说。“嘴巴长在他人的脑壳上。就算你把他打服了,拿钱把他买通了,甚至是用圣贤之道把他感化了。说不定哪天出个啥子事,他又回去了。”方老太爷长出一口气说,“我呢,一直相信‘听人劝吃饱饭’。我这一辈子聪明过也糊涂过,名声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到我这把年纪,也没多少日子了,你就当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顿了顿之后,方老太爷又说:“之前几封书信都收到了,感谢县太爷抬举。把我们方家看得恁个重,就是办台戏而已,整得恁个大阵仗,还让你亲自屈驾前来。”
方老爷子突然间打开天窗说亮话,让方同海、方同卿都舒了口气,可是方同铜却掉进了迷雾里。什么信啊,什么墓啊,他统统不清楚。倒是老爷子一直跟在屁股后面使命般地催促着自己筹钱。满脑袋的疑问让他急切地向哥哥和弟弟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在这种场合下当然也无从解释。
徐县令依然保持着满脸的微笑,摆摆手说道:“举人老爷言重了言重了。本来早就该亲自登门拜访的,只是最近匪盗有再次猖獗之势,只能以书信说明。举人老爷还吃得惯这几样小点心吧?下回我让差役再送些过来。”
“点心好吃好吃,有劳徐大人惦记。”方老太爷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只怕我这山猪儿吃不得细糠,糟蹋了。”
徐县令也赔着笑:“举人老爷要是山猪儿,我们就都是土狗儿。”特别是徐县令模仿着发出了那一声“土狗儿”的川渝话。惹得大家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举人老爷想要办一台大戏,这可是教化万民、泽润万世的大善事大好事。按照道理,本县断无干涉的道理。更何况方家一直以大家之风,四野皆服,做了很多乡里乡亲交口称赞的事情。”徐县令话锋一转,“只是最近匪患贼人又多了起来。逃难的人多,本县躲饥荒的人也多,县衙组织民防已经无力应付,更是没钱请驻防兵丁剿匪。这些年朝廷摊派下来给洋人的赔款银子、纳粮当差都已经捉襟见肘了。倘若有贼人借机混进长生镇闹事,该如何是好?”
方老太爷十分罕见地瞪了徐县令一眼,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又躺了下去。“那年闹长毛,已经把城墙拆得到处是豁口。匪贼想要来长生镇早就来了。巴县城里无平路,长生镇上无细软。这不是十里八乡尽人皆知的事情?”
徐县令已经从眼神和话语里证实了先前的猜测,明白方老太爷依然心有所梗。便也不打算再行劝阻,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举人老爷已经拿定了主意,也应该有万全之策。希望举人老爷不要毁掉一世英名。”
说完徐白应站起来拱了下手算作作别,方家三兄弟立马跟上准备送一下。徐白应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转过头对着方同卿说了一句让众人都莫名其妙的话:“其实昆曲、柳琴戏也都还是不错的。”
只有方同铜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脑子里开始飞速地算计着多请一个戏班又要多花多少钱,他一边算计着一边觉得心子尖尖都在滴血。
徐知县并没有理会方同铜,沉吟了一下说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说说心里话。”
等到众人都走了,徐知县缓缓地说道:“那年菜市口,谭嗣同等六君子处决。你我都在人堆里。”他轻瞥了一眼,看到方老太爷在听,便继续说道:“咱俩的手都冰凉。那人多得啊,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我们就离着几丈远,看刽子手砍了三十多刀才把复生的头砍下来。那是一个惨啊!”
看着徐知县开始低声哭泣起来,方老太爷有些出乎意料。
徐知县哭了一会儿才抬头继续说道:“那天咱俩一路走回会馆,就像是每一步都踩着六君子的血一般。我那个鞋底啊,黏糊糊的,像粘在了地上一般。”
“后来啊,咱俩在房间枯坐了半天,你开始背复生的诗。一遍一遍地背。”徐知县开始有点哽咽,“背得我心更烦更乱!烦躁到极点我就手一挥,喝道‘别背了!’”
看到方老太爷点了点头,徐知县继续说道:“我说我们不能就此沉沦。复生的血还没有冷掉,没有干透。我们还要继续焐热,唤醒那些沉睡的人。对,我们当时就是觉得没有觉醒的人太多了。”
“于是我们约定一个从政、一个从商。”方老太爷说道。
徐知县并没有接茬,说道:“那段日子,真的像做梦一样。前几天我们到处吟诗作乐、探讨国是,后几天就开始联名上书,紧接着就是变法维新。哎呀,我记得很清楚,我一个穷酸书生,在京城待得盘缠都没得了。随便去一家达官贵人家,对着门房亮一亮身份,就能换来些许银钱。”
方老太爷点点头,他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结识的徐知县。
“没想到百日都不到,这天就变了!四处抓人、四处碰壁。还好你老兄未雨绸缪,化的缘比我多。不然我要遭饿死。”
方老太爷听了会心一笑。他们两个花甲之人似乎重新回到了那个年月。
“我也没有多少存粮,很快我也揭不开锅了。”方老太爷说道,“还好当时咱俩都是重点人物,被遣送回原籍。不然的话,咱们都成京城叫花子喽。”
“那个时候多好啊。”徐知县感慨道,“百年暮气一朝除,上至暮年下至幼儿,都晓得不变法不得行。很多人还都信那些个传言,说啥马上取消科举。你老兄就信了,不然的话,咱俩就该调个个儿。”
“哎。”方老太爷摆摆手,“我也不完全是怕科举没了。国家取士,没有科举还会有其他途径。我当时是家庭原因。”
“哦哦哦,对对对。”徐知县回道,“也没想到那年我那科这么快就外放了,要不是你来信说发现了藏匿多年的长毛,我现在还在海边吹风呢!”
“都是一念之差。”方老太爷说道,“原本乡勇是伍家主持,没想到拆墓碑伍家成了众矢之的。我们家捡了现成。当时把我愁得呀,就差砸锅卖铁凑银子了。”
“哎,”徐知县说道,“我怎么觉得你在说我呢?话里话外意思是我又像前任一样逼方家带头拆墓碑?你不也没听我的么?”
“是不能听你的撒。”方老太爷开始像老哥们一样地反问道,“当年就是听了你的,先黑了人家财宝,等你买通关系调任后又把他们关押在寺里。这才有今天的困局。”
“怎么叫困局?”徐知县有点不乐意了,拍着椅子说道,“我这个位子怎么来的?”说完他又指着方家的宅子说道:“这房子又怎么来的?”
看到方老太爷不说话了,徐知县继续说道:“我们也兑现了承诺,没有杀他们。”
“哼!”方老太爷似乎想起了什么,“你是没有杀他们,却把他们兄弟俩离间了,不仅送弟弟留洋,回来后还安插来监视我!”
“这怎么叫监视?”徐知县解释道,“那本身就是一颗钉子。而且你看到起了,他们不也隐瞒了我们?实际上还有漏网之鱼?而且他们让我坐立难安。”
看到方老太爷似乎有所松动,徐知县劝道:“假如我考绩过不了,你觉得这个平衡还存在吗?你过去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方老太爷没有作声,徐知县又说道:“我猜到你搭台唱戏的原因。对外说是教化万民,实际上是想浑水放鱼。”
被看透心思的方老太爷没有说话。徐知县知道温情时刻已经过去了:“这些年你也一直想要更多的回报。给长毛买枪运送火药。”
看到方老太爷错愕的眼神,徐知县不慌不忙地说:“其实盯着我们的不仅仅是长毛那些人,还有很多呢。我劝你不要搞大戏的原因就是你把握不准这盘大棋。”
“方兄,不要为了一时之仁毁掉了一切。”徐知县最后这句话让方老太爷回味了许久。
众衙役看到县令出来了,开始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并站成一排。消失了多时的宋师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紧跟着徐县令身后走了出去。宋师爷显然已经猜到了结果,对于他们这些人精而言,任何结果都在算计之内,一路不通自有他途。
借兵碰壁
众人随着徐白应走出了很远,直到徐白应确定方家三兄弟已经回去才折向了一旁的小路。徐白应的这一举动显然超出了宋师爷的预料,他只能凑上前去:“老爷,您这是?”
“去趟伍家。”徐白应回答得十分简练,脚下却走得越发急促。
宋师爷被徐白应的这一举动彻底搞晕了,他不知道伍家有什么好去的。都说自打有了长生镇,就有了方伍两个大姓。伍家自清兵入关起就从龙出征的,据说祖上在康熙年间还曾出过巡抚,有密折专奏权。
当年长生镇还是座军营的时候,伍家就垄断了旗兵的选拔补充资格。当然这都是陈年老皇历,但毕竟祖上阔过,些许的荣耀还是存在的。现在的伍家,比那些破落户好不了多少。偌大的祖宅早就已经租出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部分年久失修已经与废墟无异,即使这样也都已经被乞丐、流民所占据。
“老爷,咱们去伍家所为何事?”宋师爷不解地问道。
徐白应头也没回地说:“借兵。”
宋师爷一听,立马表示反对:“伍家自己都食不果腹了,哪里还有本事找到兵勇?”
“宋师爷,”徐白应眼皮也没抬地答道,“你我赴任之初,无人应差,伍家轻松就弄来十几条精壮汉子。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如今只有试一试了。”
“老爷,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宋师爷劝道。
“我知道,”徐白应脚步未停,“写一个文书,贴一张告示,就可以明哲保身。可是未来谁还敢卖命?先前为剿匪修路,筹钱捐款不说,还强行拆了乡人的牌坊、祖坟。若不是方家带头出面平息,恐怕你我早就被人打死喽。现在方家人被人戳了脊梁骨,老头子想在临终前解决这件事,自然可以理解。”
“那也是实属无奈,不如此如何运得了那些枪炮。没有枪炮就无法攻坚拔寨。”
“道理是如此。”徐白应答道,“升斗小民,头掉了碗大的疤。可是拆他祖坟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说到这里,徐白应长叹了口气:“刚才方家没把我赶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喽,我们总不能不仁不义。”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伍家祖宅前。与方家宅院的阔绰不同,伍家的祖宅早已经瓦稀门破,屋檐上都长满了杂草。门前的拴马石黑黢黢的,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截朽木。整个宅院已然分不清哪家是伍家、哪家是租户了,院子里也堆满了杂物,只留下了可以让人侧身而过的小路。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有下苦力的劳工的汗味,有鸡鸭鹅的粪味,有做卤菜的小贩清洗食材后的臭味,陈年不见阳光的屋子散发出的霉味,以及女人用的廉价脂粉味。混在一起复杂的味道让人止不住地犯恶心,宋师爷不得不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徐白应则像是在这里久居的住户一样,丝毫不受影响。
前去问路的衙役很快就回来了,一行人在他的带领下穿过了两个院子,到了一个相对独立的院子。这个院子比先前的院子干净空旷了许多,地上也没有杂草,反倒是摆放着沙袋、木人等练武之人必备的器材。院子只有三面有房,共有四间。一个粗壮的汉子正蹲在向阳的一间正屋门口抽着旱烟。
“你就是伍永昌?”宋师爷问。
蹲在地上的中年男子略微抬了下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不快起来给县太爷下跪!”带路的衙役喝道。
伍永昌面无表情地瞅了瞅衙役,缓缓地起身准备下跪,却被徐白应制止了:“不必了不必了。”
伍永昌听了依然面无表情,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才问道:“我个粗人能帮什么忙?”
“本县准备剿匪讨贼,需要招募乡勇。”
伍永昌听了不禁扑哧一笑,伸出右手摊开说道:“好说。出多少银子,县太爷?这年头兵荒马乱,吃风拉烟可干不了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
“本县无钱。”徐白应无可奈何地说道。
“没钱你说个锤子!”伍永昌说道,“当初新官上任,就你跟师爷孤身前来,大印一拍就让我们伍家出钱出人。要不是老爷子宽厚仁慈,我是不得张视你的。”
“伍永昌!”宋师爷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以为伍家祖上厉害你就胡作非为!现在徐大人亲自来求助,是为了本县长远,并非为了自己私利!”
宋师爷一番话让伍永昌更加不舒服,他慢慢站起来,说道:“谁不知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这些年剿匪剿得还少啊?匪没死几个,还更加兵强马壮了。倒是全县的牲口遭了殃。马啊、驴啊、牛啊、羊啊、鸡啊,全死绝了。连祖宗留下的牌位坟头都没得了。你说说这是剿匪还是剿民?”
“你!你……简直就是刁民!”宋师爷被激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哟,怎么还急眼了呢?”伍永昌依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这是在方家碰钉子了吧?不然也不会找到我们伍家头上。”
徐白应也一时间无话可说,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伍永昌反而像是个得了胜的大将军,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县太爷,走好,不送!”
这一嗓子引得其他院里的居民都伸着头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却只见云淡风轻的徐白应和急赤白脸的宋师爷一路向前走。
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是宋师爷对长生镇一贯的看法,他始终认为徐白应过于软弱。他与徐白应是同乡,偶然的机缘,相识了徐白应,从他身上,他似乎看到了一丝光亮,那是他湮没已久的理想和抱负。于是,他跟着徐白应远离家乡前往西南一隅的巴县上任。一路上他已经把能找到的地方志、笔记小说都看了个遍,对于治理这样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他是丝毫不担心的。
可是到任了之后,才发现除了那方大印让他确认徐白应的确是县令之外,其他地方压根找不到当官的感觉。本来就不会骑马的他要跟着徐白应骑马出行。官场上流行的迎来送往、结交显贵那一套似乎与徐白应绝缘。徐知县更像是挂着官印与众人分享县令位置的大圣人:在他眼中习以为常的那些雁过拔毛、克扣跑冒,在徐白应眼中就是罪大恶极。与几个大家族之间的往来更是让师爷觉得这不是来做官的,这是来当孙子的。
宋师爷引以为傲的神机妙算遇到徐白应也变成了瞎算乱掐。他搞不懂徐白应为官的目的是什么,以为经历过朝廷一两次考评后他就会有所改变,却没承想,徐白应最后是口碑中等、考评中等,成为了一个“白白应了科举”的“凡夫庸官”。这也变相地连累了他,让他成为了空有热血难实现的失意之人。
他看不清,看不懂,想不明白。
难道世道真的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