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洒下,飘拂在宇丰仪的脸庞,她那漆黑的眼眸,似被蒙上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
她体态看似慵懒,脸上的表情却冰冷明澈。
身前有两柄软刀,那是张朝士的刀意,整个江湖都知道,张朝士有滚刀十六斩,是从第一刀开始,接连十六刀斩落,气势也将节节攀升,直至最后一刀落下,身前再无完人。
除非有人能拦下这气势最弱的第一刀,若不然,其后刀势更胜,将无人可挡。
这滚刀十六斩,传闻都让当年的剑神李十二吃了大亏。
诸人只知这第一刀刀势最弱,却不知晓,这一刀的滂沱气势,依旧远在普通的大境界高手之上。
宇丰仪能感受到,但她没有退,她依旧要选择迎难而上。
就此退缩一步,她将迎来张朝士的第二刀,再躲再来,最终她只能落败于这滚刀十六斩之下。
她手中的弯刀猛地向上一提,是刀锋向上。
那刀锋向上,可不是拦在了两柄软刀所致,而是直面向了张朝士老爷子的身躯。
张朝士的刀意躲闪不及,宇丰仪的小命将会不保。可宇丰仪就当真没有躲闪,她是要以命搏命,她下一刻若是死在了张朝士的刀下,那么她的弯刀,也将会刺穿张朝士的身前壁垒。
站在宇丰仪对面的老爷子,虽是依旧盯着宇丰仪所在,但是身上的气势却在弹指之间灰飞烟灭。
他没有继续将软刀往前压下,而是被迫选择了后退。
这一退,滚刀十六斩刚刚营造出来的大好局势,就彻底崩塌瓦解。
张朝士退去,宇丰仪却不曾退,她依旧紧紧逼来,脸上的表情妩媚又孤傲。
手持两柄软刀的张朝士老爷子,又退后数步,才堪堪躲过这迎面而来的疯狂一刀。
不是说好的让小老儿先手,可这转瞬间的局势颠倒,被迫反守为攻,哪里还有先手的优势。
宇丰仪收刀,停下了脚步,她抬手在脸颊上划过,笑道:“原来老前辈也如此怕死,这传遍了江湖的滚刀十六斩,只怕此后威名不在。”
“不过老前辈可以放心,我定然不会将今日这事情说出口,至于他们会不会,……”
那张朝士老爷子的面色有些难堪,他随着宇丰仪的弯刀所指,望向了身后的数人。
那其中有谢风流轻轻摇头,示意老前辈切莫被影响了心境。有婢女投来有些幽怨的目光,嫌弃他耍砸了就耍砸了,怎么还要如此强撑着。
他毕竟曾经是这大唐江湖上的天字号大境界高手,就算是仅有数十年的事情,那也算站在了这江湖的最高峰。
张朝士讪讪一笑,他的目光未曾在身后诸人的身上久留。
他重新与宇丰仪对望,他的身躯依旧佝偻。
他掂了掂手中的两柄软刀,许久不曾握过刀,这刀都变沉了。
其后,他缓缓说道:“是不如往常了,小老儿刚才如若不退,说不得夫人现如今都跟着小老儿一同到那阴曹地府报道去了。”
“可当真你那一刀落下,小老儿竟然怕的要死。”张朝士说话的时候,整个身躯又踉跄着退后的两步。
这两步之后,张朝士的一身斗胆气势,竟是在那一言之后,跌落低谷,荡然无存。
这位曾经在江湖声名鹊起纵横数十载的老先生,用有些悲悯的目光,越过了宇丰仪,望向了远处与黄沙交织的天际。
那地方有刺眼的日光倒映而来,也将在不久之后,会洒下落日的余晖。
“小老儿的滚刀十六斩都未曾使出,耍砸喽,也丢人喽。”张朝士又言道。
张朝士的身躯开始出现轻微颤动,那两颗原本就不大的眼珠子,像是无法继续承受那映射而来的刺眼光泽,终于缓缓闭合。
这次是真的闭上了双眸,他从遥望天际,变成了仰望穹顶。
两行血泪,便从他的瞳孔之内淌出,沿着皱巴巴的脸颊,顺势而下。
直到这一幕发生在了眼前,此时只能保持身躯站立的谢风流,心中猛然腾起一番惊骇。
不过数个弹指之间,张朝士老爷子就当真败了。可不是败在了那宇丰仪的手中,他是败在了自己的手中,败给了曾经扬名江湖,从来不曾低头的张朝士。
一朝落败,何至如此?
“张老爷子?”谢风流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气,又一次将目光落在了张朝士的佝偻脊背上。
可惜张朝士未曾回头,更不可能回答他的话。
谢风流只能用满是愤慨的目光,落在了宇丰仪所在。
婢女想要往前,但她只往前走了一步,双腿就一软,整个身躯瘫倒在了这院落之内。她也留下了两行眼泪,为了不流泪,她用双手挡在了眼前,不肯再去看向那个方向。
“老前辈何至如此?那这今日算是老前辈落败?”宇丰仪得意笑笑,她始终都盯着那道苍老的背影。
“小老儿请求夫人,再赐一刀。”张朝士目光收回,他的小眼珠子又再次眨动,不过理应是乌黑的眼珠子,此时已是一片通红。
曾经的张朝士号称北疆无敌、先手无敌,今日这自认为又是无敌的局势,就被眼前这夫人的当头一棒,给狠狠敲碎了。
这位江湖之上的垂暮老朽,这番落败之后,总不能再去从头琢磨那漫长而毫无止境的武道漫漫长路吧?
他老了,是真的老了。再加上此时他的双眼都瞎了,只怕以后连刀都握不住了。
就在刚才,他张开眼眸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就都化为了宁寂凄凉的夜。
“老前辈是还不曾服气?如今您气势不再,别说是再给您一次机会,就算是两次三次,都将是如此,您当真还要尝试?”宇丰仪撇嘴,满脸不屑地问道。
“不曾使出那滚刀十六斩,小老儿咽不下这口气啊,别说是两次三次了,就算是十次百次,小老儿也得尝试尝试。”张朝士赶忙说道。
宇丰仪摇摇头,她上下打量了张朝士一番,心中未曾妄加菲薄,但她已经做好了此番杀人的准备。
“老前辈,那就请吧!”
听闻此言,张朝士咧嘴笑笑,他点点头,低头想要看过去,却才发现,早就瞧不见了手中的两柄软刀。
他只能凭着感觉,往前缓缓一步而行。
“耍砸了呀,小老儿张朝士要死了!”张朝士老爷子长啸一声,他的手中两柄软刀高高扬起。
此刻,他身上的气势又转而复归,佝偻的脊背不再佝偻,往前的气势又如当初。
只可惜,他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瞎子。
“那便让小老儿临死之前,再请诸位,欣赏一次这江湖上真正的先手无敌。若不然,小老儿都要埋进黄沙了,你们还得说小老儿是徒有虚名,是名高难副呀!”
他又往前了一步,此一步,他所展露气势,是寻常江湖大境界高手中的天地造化之境界。
他再往前一步,境界攀升至超凡入圣。
复而一步,仅有一线之隔,就是大道乾坤之境界。
可惜,张朝士老爷子不能再往前去了,他这辈子,最高的修为莫过于此。
这遮掩了他头顶的厚实壁垒,此时终于只剩一线,也仅剩一线。
“那今日,小老儿理应是,但求一死!”
这一声厉啸落下,张朝士手中软刀便扬起,双刀依旧很沉,可松开了双手,张朝士老爷子害怕自己下辈子都不敢再握刀了。
他张开了双手,就这么继续往前而行,是朝向宇丰仪的方向。
他不曾当真使出那滚刀十六斩,只是双手张开,双刀斜指当空,一步一步往前行了十六步。
此等气势,已然齐天而立。
不是宇丰仪不曾阻拦,而是她无法阻拦。当张朝士迈出了那第一步,他就已经赢了。
她此时只能眉头皱起,举起弯刀护在了身前,她不信,这张朝士,当真能在十数步之间,立于不败之地。
一定,这张朝士,一定还有破绽。
下一刻,两柄软刀被抛飞而起,是向着天穹而去,那就如同流星将逝,一眼已然不见踪迹。
“去死!”宇丰仪看到了破绽,满身的破绽,她只要将手中弯刀落下,就能将这冲天的气势,直接劈断。
可惜,有一只枯槁的大手,率先一步,重重落在了宇丰仪的胸口前方。
这天地之气,如同受人号令,一掌之间,全部焚烧殆尽。
宇丰仪的身躯被掀飞了出去,直到冲出了副都护府府邸大门,撞在了那对面街巷之外的厚实墙壁之上。
墙壁上出现道道裂纹,虽是拦下了宇丰仪的身躯,但也在弹指间化为一团齑粉。
宇丰仪瘫倒在地,是双膝跪地,或是趴到在地,呕血不止。
她的身躯当中好似燃烧起了一团火焰,但她未曾感受到灼烧般难耐,只是感受到了刺骨的凉意。
她愤愤不平,想要嘶声怒吼,将心中郁气一股脑地发泄出去,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疯了!”她只说出了这么两个字,她全身上下的气力,便是被洗涤一空。
“嘿嘿!”张朝士立在院落当中,他依旧双手平摊,他又仰头,望向了头顶的天穹,或许这一刻,他曾忘记了自己是个瞎子。
“小老儿还能在临死之前,再为各位献丑一次,这北疆先手无敌,当不当得起先手无敌啊?”
这话无人能为他回答,因为张老爷子的耳中溢出了血迹。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燃尽了生命的最后气息,换来了这一刀,这曾经整个大唐江湖,都公认的先手无敌的一刀。
他是北疆无敌,他是先手无敌的张朝士。
此时他很欣慰,他笑了笑,是笑给自己看的,也是笑给旁人看的,他向所有的人都证明了,他还是那个张朝士,甚至就算是没有软刀在手,他的滚刀十六斩,依旧能用来杀人。
当空落下两柄软刀,软刀来得飞快,只是刹那之间,就刺穿了张朝士的胸腔。
他连最后的生命气息都散去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望着当空,望着他的两柄软刀,望着那个曾经的江湖传说。
张朝士游历江湖,说书数十载,江湖上来来往往的侠客,他都说过,就是没说过一个北方的小老儿,那是上一辈江湖中的天字号大境界高手,他是北有张朝士。
他不屑于去说,因为在他心中,那个小老儿他配不上这个名头。
他现在认为配得上了,可惜他已经死了。
此后北疆,此后江湖,再无张朝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