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门内的那面墙头之下,没了剑的江南游侠孟耀文,望着寂静的天穹。
天穹之下却总是多有纷扰,那是不断传来的喊杀声,也是对于死亡到来的哭诉,或是不甘,或是不能承受。
但那一切,都成了事实。
那些人死在了皇城内外,他们见不到了自己的妻儿,见不到了自己的朋友。
他们的死并不是很值得,但他们已经死了。
周围闪烁起的刀芒,似乎在告诉孟耀文,他可能也要死了。
所以孟耀文的眼中流出了眼泪,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孟耀文是个男人啊,可当他看不到了明日的朝阳,看不到了自己就将要抱在怀中的那个臭小子,也看不到了自己家里那位极为通情达理的小娘子,他就很委屈啊。
委屈了,为何就不能哭呐?
很年幼的时候,母亲还能护在他的身前,那个孟功曹却总是说:“护着他能长大?哪个男人不是得站着,天塌下来都得站着,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男人的肩头,就是要扛着重担,就得要担起整个家,责任更大一些的,得担得起整个天下,……”
可当孟耀文长大了一些,那个已经有了斑白发丝的孟功曹,当知道了自己,这辈子只能窝在那个小城里,做一个孟功曹的之后,就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呐。
孟功曹以为,没人会知道,但孟耀文,一直都知道,也一直在看着。
他长大一些了,不愿意读书,不愿意再走那孟功曹的老路。
他不想像孟功曹一样,也是想要跟孟功曹说,你当年带着铁剑走不通的那一条路,你的儿子他能给你走得通。
孟耀文背起了铁剑,离开了家,这一走啊,就是不知道多少年。
他把这条路走通了,那远在万里之外的孟功曹,若是能够听闻,应当会很开心吧。
不知道他会不会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啊?他的儿子长大了。
孟耀文任凭眼泪流淌而下,划过了双颊,划过了他的过往。
他的江湖没了,但他有了家,有了一个人们口中的江湖,有了那个就将要被人津津乐道的江南游侠孟耀文。
既然要死了,谁还管是如何去死的呐?
憋憋屈屈也是死,痛痛快快也是死,心中藏着万般遗憾也是死,……
孟耀文最后啊,就想看着这皇城外的东南方,想要看看,能不能听到那孩子的第一声啼哭。
两柄横刀在孟耀文的身前扬起,那些刀锋是要索走孟耀文性命的刀。
孟耀文听到了那个臭小子的哭声,可他的手掌不能抬起,不能触碰到他的小脸了。
一柄飞剑从当空落下,那飞剑刺穿了云层,盖在了孟耀文的身前。
两柄横刀不能挥落而下,因为他们倒在了那一剑之下。
数个河西武卒急忙后退,看向了那孟耀文身前立着的一柄飞剑。他们抬头,望向了天穹,看到了天穹之上,缓缓从虹光之上走出来的那道身影。
那是一个道门的年轻弟子,他的身后,跟着十数柄飞剑。
那个道门弟子,脚下没了虹光,他一步落下,坠落在了墙头前方。
几个河西武卒,根本来不及去多想,就被一柄柄飞剑,割裂了咽喉,然后倒在了皇城内的巷道之间。
孟耀文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他没有死,他看到了那一袭道衫,看到了那身前的一柄飞剑。
他的那位好兄弟,风流兄弟到了。
谢风流收起飞剑,看向了皇城之前,那倒地之后的一袭紫衣。
又在其后回头,看向了身后的那位江南游侠。
“兄长,我来晚了。”谢风流声音之中,满是歉意。
孟耀文将脑袋瞥到了一侧,将鼻子眼泪蹭在了自己的肩头之上,再转过头来,又是一脸畅快地笑:“嗨,风流兄弟不必在意,你家兄长我是个敞亮人,不计较那些东西。”
“唉,风流兄弟,我刚才听到了你家侄儿的哭声了呐。”
“嫂子生了?”谢风流蹲在了孟耀文的身前,如同他们最初时的那般,敞开了心扉,尽情聊着天高地远,山高海阔。
“生了呀,带我回去瞧瞧吧,应当耽搁不了兄弟什么事情吧?”孟耀文的目光,从皇城周围打量了几眼,蛮不好意思地问道。
“不碍事,我家师妹那边,我刚才看过了,不打紧。就是你这边,有点儿让我不放心。”谢风流说着,已经抱起了孟耀文的双臂,搭在了自己的肩头。
“兄长咱们回家去,瞧瞧那个小侄子,长得像不像我。”
“长得像你可还行?”孟耀文笑骂道:“那得像你嫂子,你嫂子长得精致。也得长得像我,因为那是你家侄儿。想要个跟你一样的,自己找个婆娘折腾去,嘿嘿。”
那两道身影笑笑,走出了皇城。
皇城内的喊杀声,让长安城内诸多坊间,都不敢有人站出来,务本坊内也是如此。
但务本坊内今日有外人在此,那位堪称整个万年县最稳的稳婆,就立在孟耀文家宅邸的院落当中。
她左右徘徊,不知道该不该离去。
突然,宅邸的院门被推开了,院落中的稳婆,以为是那些叛军打到了这里,转头就向着墙角冲去,还回头喊道:“老孙头,快操家伙。”
那站在了大殿门口的老掌柜,并没有随同稳婆一起冲向院落的一角。
当院门被推开之后,老掌柜就瞧见了那站在院门前的身影。
趴在了谢风流脊背上的孟耀文,双臂无力垂落而下,他昂首看向了院落,对着那院落中的喜娘道:“哎吆,是我,是我回来了。”
老掌柜急忙往前,迎上了谢风流与孟耀文。
但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低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孟耀文扯着嗓子说道:“我听到我家娘子生了,这就赶紧回来看看。”
“嗯。”老掌柜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小声问道:“你怎么就弄成了这副模样?”
“放心吧义父,养些个日子还能走动,废不了,还有人能给您收尸。”孟耀文打趣道:“也不对啊,义父你不得看着我家小子长大,才能安心地去吗?”
“就你小子啊,哎。”老掌柜长叹一声,用更细微的声音说道:“你家娘子生了个不带把儿的。”
“啥?”孟耀文的眼珠子瞪大,就想要挣脱离开谢风流的脊背。
“兄长莫着急,姑娘儿子一样养。”谢风流赶紧劝解道。
“一样个屁的一样,那养个小子,还能祸害祸害旁人家的闺女,养个姑娘,那将来得有多操心啊?”孟耀文嚷嚷道。
却在这一声嚷嚷下,堂屋之中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夫君,你回来了?”
孟耀文不敢大声说话了,低头对着谢风流小声道:“快快快,风流兄弟,带我去瞧瞧我家娘子,瞧瞧你家侄女。”
长兴坊间,那座宽敞的府邸大殿之内,两道身影来回徘徊。
突然有数声脆响,从大殿一侧的棋盘上传来。
三公子循着声音瞧了过去,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袁从正却露出了一抹笑,他起身凑近到了棋盘前方,回头对着身后的人说道:“谢公子到了。”
他的目光落下,看到了棋盘中央的白色棋子,那枚棋子周围的一片黑子,都已经破碎。
听到了袁从正的话,三公子咽下一口唾沫,急忙问道:“那这一局,又是咱们赢了?”
立在棋盘前方的袁从正,回头瞧向了三公子,轻轻点头道:“咱们赢了,但天子陛下只怕……”
三公子抬手抓起袖口,轻轻按在了木椅把手上:“四弟就在内阁之中,要不宰相大人去见见他?”
却见到袁从正微微摇头,沉吟一阵道:“在没有收场之前,不要给三皇子太多了期望了。”
“嗯。”三公子点点头,又装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坐回到了木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