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天子陛下你比不了

再往前行,冯元义便抬起了眼眸。

他与城头之上偶尔瞧过来的叛军或是守城将士对望,那些人脸上是震骇,是惊惧,亦或是恐慌。

他不是,冯元义不过是回报微笑。

笑容落下之后,他又继续在尸山血海当中徒步前行。

他走得很快,身上伤口也就牵扯得更是严重,那伤口当中的血迹流淌而出,彻底将衣衫染红。

衣衫实在是难以承受这些血液的玷污,就干脆探出了脑袋,将这些血迹排在了体外。

血迹脱离了衣衫,向着地面上滑落。

滑落的血迹自然融为了血海的一体,不单单是他的身上有血迹滑落,还有他单手当中拎着的刀锋,以及另一只手中提着的头颅。

刀锋上滴落的血迹很少,要很久很久,才能凝聚出一滴。

那头颅上的血迹早先也是不少,但冯元义都快走进城内来了,那血迹也就逐渐流干,不再能够滴落在地。

他再往前走了走,手中提着的头颅,也跟着他的走动,前后来回晃动。

城内往日繁华的朱雀大街之上,依旧满是尸身,满是血迹。

冯元义哼唱得有些累了,轻轻润润嗓子,又举目往满是阴云的天穹之上瞧了一眼。

他不屑一笑,是在嘲讽那胆怯的乌云。

明明想要翻脸,却又偏偏害怕到了极致,这不就找了一个恰当的时机,总算是将腹中藏着的那些酸水苦水,要吐到了旁人的脸上。

乌云还没有雨珠下落,那冯元义心中所想的乌云,就不太可能是头顶当真挂着的滚滚云层。

他不经意间,抖了抖手中的屠宰刀,还低头与手中的刀锋对望了一眼。

刀锋之上的两个豁口格外的明显,他记得这两个豁口的来历,也因为这两个豁口的来历,让他不由一笑。

不知晓是想到了什么,反正冯元义今日的笑容有些多。

尤其是在手中提上了那颗头颅之后,他嘴角的笑意几乎就没有真正的停过。

继续前行出去很远以后,冯元义的脚下总算是没了血海,朱雀大街安静下来,他就能侧耳聆听着短暂的安静。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出去数步之后,才想到自己的脚面上还有血渍沾染。

这便赶忙低头打量几眼,还好,那些血迹早在几步之前,就全部和在了身后的街面尘埃当中。

冯元义满意的点点头,又感觉时间浪费的太多了一些,这么走下去,天子陛下,不得怪罪于他吗?

他脚下就跟着加快了一些,但几步之后,冯元义又不忍再次抬脚了。

但他距离皇城当真很近了,也根本不想去走周围街巷当中的小道。

他一脚落下,将街巷上的血迹撞向了地面的两侧,他还是毅然决然的前行,哪怕他现如今的这个模样,天子陛下心中定然不会很欢喜。

这里的尸身之上没有甲胄,只有一身冕袍,冯元义多瞧了几眼,就分辨了出来,这些都是南北衙门的捕快。

这些捕快不是真正的捕快,他们都有军籍在册。

但平日里都负责的是帝都长安城内的一些琐碎营生,又是前朝的捕快脱身而来。

之前的人都叫得顺口了,这再怎么改,大家顺口的名头,总是改不过来了。

冯元义没有替这些人可惜,战争是会死人的,这些人啊不值得可惜,但值得敬重。

所以,在这片尸身当中走过,冯元义转身对着他们深深作揖,算是为天子陛下,对这些大唐而献身的捕快们,行一个大礼。

礼数作罢,自然是又得前行,此处当真距离皇城很近了。

冯元义都能瞧见那不远处密密麻麻的叛军军阵,更能瞧见,就连皇城的城头之上,都满是战火硝烟的痕迹。

他眯着眼眸,脸上终究露出了几分不喜。

那被握在了手中的屠宰刀,又更紧了几分。

天子陛下喜欢清静,这些人这般聒噪,吵到了陛下可如何是好?

他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因为他知晓,天子陛下此时只怕是睡过去了,天子陛下的身体不错,睡着了就不怕别人的吵闹了。

冯元义就开口唠叨着:“算了,本公不与你们这些不开眼的计较。”

他唠叨着唠叨着,就近到了那些叛军身前。

又数名叛军,当即就发现了冯元义的踪迹,但他们在对望几眼之后,并没有敢扬起手中的横刀陌刀,向着冯元义杀来。

一个能面对三十万叛军军阵,还面色如常之人,会因为几柄横刀陌刀就心生怯意?

再者说了,大伙之前可都观望得明白,那冯元义手中提着的脑袋,明明就是冯骅冉的。

看他临死之前,眼神当中还露着几分无神,不是那种无神,是对生彻底失去了希望的无神,但他的眼眸没有紧闭,亦是死得不甘心,死而不瞑目。

这些叛军没有来找冯元义的晦气,冯元义也就没有对这些叛军动手。

越来越多的叛军,为冯元义让开了一条大道。

也渐渐有一些人开始不明白,为何要为这个身上满是伤痕的老宦官让路。

冯元义挠挠头顶蓬乱的发丝,他才不管那些叛军明不明白,要是不明白,还想要弄明白,那他手中的刀锋想来是乐意至极。

直到冯元义近到了那御辇之前,御辇也为冯元义让开了一条道路。

耶律明捷立在了御辇一侧,他侧着脑袋,好似早就在等冯元义的到来。

所以就看到了冯元义从御辇之前走过,还在脸上露出了极为古怪的神情,又毫无惧意的与耶律明捷对望。

他的眉头终究是在一皱之后,停在了那耶律明捷御辇的对面。

周围有几个叛军赶忙出阵,护在了御辇的前方。

耶律明捷抬手,将这些碍眼的手下军卒驱散:“退下,没有朕的号令,任何人不能阻拦冯公。”

“传令到城内,依旧是如此!”

“喏!”手下两名亲信齐齐跪倒在地,呼声应下。

耶律明捷这才又用目光当中的几分恭敬,与冯元义对望在了一起。

他还对着冯元义拱拱手,笑着称呼了一声:“冯公!”

冯元义抽抽鼻子,对眼前这个身上披着龙袍,也胆大妄为的家伙,翻了一个白眼。

他嘴角微微下扬,极为不屑地问道:“敢问你可是自称了天子,这坐下的可曾又是天子的御辇?”

耶律明捷笑笑,点头道:“冯公说是,自然就是,不知晓冯公有没有兴致,与朕也一同在这皇城内,看看未来的大燕山河?”

“没兴致!”冯元义摇摇头,不再去看向耶律明捷。

他转身继续开始前行,还落下了一句让耶律明捷差点儿就收回之前的谕旨的话语。

那冯元义满不在乎地嘟囔道:“一个山中草莽也敢自称天子,还有那御辇啊,也太小家子气了一些。”

“咱们大家也有御辇,要比你的更大气几分,若是不想丢人啊,你就最好不要跟咱们大家想比,你比不上,这辈子下辈子,子子孙孙,都比不了。”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冯元义却已经走远。

耶律明捷想要生气,想要开口训斥,最终也不过换来了粗浅一笑。

他也呢喃道:“比不上又如何,不如他那般老糊涂就是了。”

冯元义要比剩下这些叛军,缓缓入城的速度快上了不少。

这处的城头内外,都没有了神策军在此,也就没有了冲杀的叛军在此。但冯元义从朱雀门望向昂长的御道之后,就又瞧见了那些身影。

这御道中央的道路,是天子陛下或是天子陛下特允之人,才能走得大道。

今日不是如此了,这大道正中不仅仅有人在走,还有不少的尸身和血迹,留在了大道的正中。

这让冯元义看得很是恼火,但可惜又实在是找不到一个能发泄心中怒火的方法。

他没有走上御道,这御道他都走了十数年了,是从长安城内建起了皇城开始的第一天,他就每日陪着天子陛下,在这御道之上行过至少两次。

他闭着眼睛,都知道下一脚该是要落在了何处,又将必须落在何处。

他是如同往日那般往前走的,直到他又被眼前的一道手中握着长枪,静静站立不倒的身躯所吸引。

那是一个金甲将军,他也站在御道的侧面。

他的手中握着一根长枪,面容之上带着一抹肃杀之意。

但他确实是死透了,胸口前方不知晓被什么利器,深深挖空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大洞出来。

连心跳都没了,人若是还能活着,那才是见鬼了呐。

冯元义啧啧嘴,为此人念叨了一句“可惜”。

但这人不能让他停下脚下的步履,他还得往前,承天门又在眼前了。

承天门里里外外,都是叛军的河西武卒。

那些人没有喧闹,是静静分立在了承天门的两侧。冯元义也没有理会,他就从这两侧的叛军正当中走过。

进入到了承天门之后,抬头就能瞧见殿前百阶。

百阶之下,有密密麻麻的叛军在此,百阶之前,还有数百的神策军将士负隅顽抗。

他们不倒下,这身后的殿前百阶,就没有人能踏足而上。

但叛军停下了手上的攻势,他们后退数步,并迅速让开了一条小道。

还没等对面那些神策军将士反应过来,他们就瞧见,那些叛军让开的道路之后,走出来了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有人率先低头行礼道:“冯公!”

其后是一大片的神策军将士行礼,他们齐呼冯元义的雅称。

冯元义摆摆手,但落在众人眼中,是扬起了手中的屠宰刀,在半空随意挥舞了数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很是难听:“尔等都辛苦了,本公替大家,与尔等道谢,等到了那头啊,大家定然会对尔等论功行赏。”

他这话像是在开玩笑,也没有人会当真。

但冯元义在向前走,那些叛军都未曾能阻拦,这些神策军将士,自然更不会阻拦了。

当然也有人注意到了冯元义的另一只手中,提着的那颗脑袋,那是冯骅冉的头颅。

神策军的数百将士,也为冯元义让开了一条登上殿前百阶的道路。

这位老宦官,又对着众人点头致谢之后,就抬脚向着那百阶之上行去。

百阶不过是百步,走起来很快。

冯元义也就很快立在了太极殿之前,那是百阶之前,那是转头就能俯瞰这天下的地方。

他没有转头,没有转身,他是将手中的头颅,重重抛落在了太极殿内,那昂长而安静的太极殿,仅有的一丝雅致,都被这头颅滚落地面的声音所打破。

冯元义在将头颅抛落之后,突然跪倒在地。

天子陛下在位时,他一共跪过三次。今日是第四次,但这次天子陛下没有在龙椅之上,没有在那金銮之上。

他头颅伏倒在地,话音出口,竟然是带着哭腔:“大家,奴才为你取来了冯骅冉的脑袋,大家可以安心去了。”

他依旧没有抬头,而是双手也搭在了身前的地面上,这谓之为五体投地。

他将头颅扔掉了,手中的屠宰刀也丢在了身侧。

冯元义继续开口对着殿内恭敬说道:“大家走的急,没有带上奴才,奴才这就来陪您来了。”

那原本随着哽咽出口的话语,就在最后一个字节落下之后,哽咽之声陡然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