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长安城内,沿着朱雀大街到了深处,就能看到皇城。
皇城内有一辆马车行了出来,赶车的车夫是这皇城中的宦官,车厢内的人,没人知晓。
只是有侍卫瞧见,那马车是从皇城内的一条小巷当中行出来的。
直到马车停在了朱雀门之前,才有神策军将士将马车拦下。赶车的小宦官回头望向了车厢,车厢内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传出:“咳咳,我孙十尝的车,你们也敢拦下?”
两个神策军将士一听此言,也就不再有所阻拦。
纷纷退到了两侧,望着马车行向的朱雀大街之上。
连这皇城当中一些宫女宦官佯装打扮,找各种机会出城,他们都没有拦下,更别提这位可是如今的在世神医啊。
神医既然要走,就算是天子陛下都不好意思开口,更别提是他们了。
这短暂的插曲,并没有打断皇城内的依旧喧嚣。
一座御辇从华清宫内行出,向着太极殿所在而去。
御辇周遭有数名神策军将士把守,也有一名佩刀的老宦官跟在了御辇的一侧。
老宦官是冯元义,自然不是腰佩横刀,是臂弯之下夹着的屠宰刀。
御辇走得不算太快,这一途行来,也不如往日那般,能见到不少的宫女宦官。如今这路途冷静得很啊,冷清的天子陛下都有些不太习惯了。
直到御辇行到了太极殿外的百阶一侧,正想要通过御道,行至那太极殿前。
却突然听到御辇之内传来一声轻咳,其后是天子陛下的声音传出:“元义啊,陪着朕再登一次这百阶如何?”
冯元义听到此话,抬手拦下跟在御辇周遭的众多神策军将士。
他转身,对着御辇所在点点头,其后应道:“全看大家的意思。”
御辇前的玉珠帘被掀开,天子陛下抬手抚腰走出了御辇,他随意挥舞龙袍,冯元义也赶忙上前,抬手搀扶在了天子陛下的手腕之上。
天子陛下走下了御辇,这才挣脱了冯元义的搀扶,双手轻抖袖口,露出了藏在龙袍之下的手掌,他将单手放在了胸前,另一只手负后,开始向着殿前百阶行去。
老宦官冯元义转身,先是让众多神策军将士,押着御辇到了殿前守候,又匆匆折身,几步跟到了天子陛下的身后而去。
二人立在了殿前百阶之下,天子陛下抬头举目,望向了那百阶之上。
他的面容庄重肃穆,但再看到那高高在上的大殿之时,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站在身侧的冯元义,落后天子陛下一步。
他或是知晓天子陛下为何而笑,所以表情依旧自然,眼神当中的光泽也依旧璀璨。因为他看向了的是天子陛下所在,天子陛下的光泽,难道不比那太极殿更引人注目?
天子陛下开始举步先前,他的双手下落,抓在了龙袍的下摆之上。
他抬脚,一脚踩在了那殿前百阶之上。
天子陛下没有停顿,一步之后,是十步,是百步。
百步之上,就是太极殿外。
冯元义也跟在天子陛下的身侧,一走同样是百步之后。
直到两个人都站在了太极殿之前,天子陛下这才站定下来,不再继续往前,也不再举目,望向了头顶的太极殿更高处。
天子陛下转身,巍然矗立,太极殿内有风吹出来,将他的龙袍掀飞而起。
他双手放在了身前,是用张开双臂,拥抱天下的姿态。
天子陛下是站在了太极殿外,是立在了殿前百阶之上,那他的面前,自然就是整个大唐,是整个天下!
他的笑容依旧,又有眉眼微眯,是与这整个天下对望。
在他的身侧,老宦官冯元义终于弯腰,他用极为恭敬的姿态,立在了天子陛下的身侧。
就如同当年立在这太极殿前一般无二,只是天子陛下的另一侧,少了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儒生。
他去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天子陛下却不以为然,他像是那老伙计还在他的身侧一般自然。
他开口开始对那老伙计念叨道:“朕在年轻时,就为大唐立下了赫赫战功。其后,朕又带着你们,带着这整个大唐,走到了如今太平盛世。”
“看这泱泱大唐境内,有万国来朝,更是无人敢犯我大唐寸土。”
“在那草原之外,在那河西之外,再往西去,再往南下,那些小国,都称朕为‘天可汗’!”
他的笑容陡然逝去,他的眼眸放大,眉头紧锁,随着一个深呼吸,他的整个身躯都更高耸了几分。
他没有继续拥抱这天下,他只是抬起了单手,单手捏着袖口,只用一指,指向了这天下。
他对着这天下人问道:“你们,这些从来都没有被朕放在心上的人,为何要反朕啊?”
“朕想不明白,更不可能想得明白。”
“元义啊,你来说说,这些人为何要反朕呢?”
冯元义的身躯颤动,他微微抬头,在这百阶之下环视一周,轻轻摇头道:“大家,奴才不知。”
“哈哈,你确实不知啊。”天子陛下收回了手掌,他却转向了身后的另一侧。
他又对着那个方向问道:“楚河,你来说说。”
那方没有人影,所以不可能会有人回话。
但天子陛下好像听到了那人开口言语,他点点头,好似有所赞同。
他牙齿紧咬,双袖一挥,干脆坐倒在地,他呢喃道:“你说的对啊,他们就是看着朕年纪大了,认为朕好欺负了是不是!”
冯元义赶忙跟着蹲身,想要将天子陛下搀扶起身。
天子陛下推开了冯元义的手掌,怒目而视,他用手掌指向了冯元义所在,他没有开口说话,整个手臂都在颤动,整个身躯都在颤动。
他的眼神逐渐浑浊,不能清澈,更不能看清这天下大势。
但他还是天子陛下,还是泱泱大唐共主的天子陛下。
他像是心中憋着一口闷气,始终无法出口,所以天子陛下当真是很生气。
冯元义被一把推开,没有继续往前,他干脆摘下了臂弯下的刀,直接挂在了身后,他的双手都做了一个虚抱的模样,一旦天子陛下有碍,他就能直接将天子陛下拥抱在怀。
天子陛下收回了手臂,他将下巴放在了膝盖之上,依旧愣愣望着百阶之下。
百阶之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看到。
直到天子陛下脸上的愁云也崩溃,那浑浊的眼神干脆不能视物,被数不清的水雾所沾染。
他举目,望向了那乌云压过的穹顶,他大声骂道:“连你们都来欺负朕!”
说着,天子陛下眼中泪花如同天穹之上的雨幕垂落而下,他的双颊之上,是奔流的泪珠。
泪珠落下,滴落在了天子陛下的龙袍之上,那龙袍上有金龙腾空,那金龙天生五爪,便是掌控天下的金龙。
金龙遇到风雨欲来,就化作了一条真龙,真龙笼罩在了太极殿外,在天子陛下的头顶之上。
天子陛下能将金龙收入眼帘之内,冯元义也能将金龙收入眼帘。
这整个皇城,整个帝都长安城的百姓,都能将这一道金龙瞧见,瞧得很是真切。
金龙腾飞而上,直冲这穹顶的云霄,在云霄当中翻腾,在天地之间高歌。金龙好似想要发泄,是对着穹顶乌云的不满,亦或是对着天下的不满。
金龙复而归,重新落入到了天子陛下的龙袍之内。
天子陛下抬手,将泪珠擦拭干净。
他猛地转头,他张开了双臂,他从地上起身,他佝偻着身躯,他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他对着空气狠狠挥击。
他在嘶声裂肺地怒吼,他问这天下:“你们是不是,都想看着朕去死?”
“都想要让朕去死!”
冯元义也起身,他又近到了天子陛下的身侧,他就立在天子陛下身后,不管天子陛下作何反应,只要他抬手,就能拦下。
“元义,无需担忧。”天子陛下的身躯逐渐笔直,他的气息也逐渐平稳。
那个有些疯癫的天子陛下逐渐内敛,摆在了冯元义身前的,又是那个能让整个天下敬重,所有世人仰望的天子陛下。
他的龙袍舞动,他转身,他看向了身后的太极殿内。
太极殿很长,有近千步之长,以往,这大唐的八百大臣,都会汇集于此,对他俯首称臣。
不知道多久了,太极殿内冷清了不知晓多久了,可能是三年?或者是更久一些,五年还是八年?十年是定然不至于。
他轻轻抖抖衣衫,他抬脚,终于走进了太极殿内,他一步两步,开始丈量这太极殿的长度。
在他的身后,冯元义取回刀鞘,又重新夹在了臂弯之下。
他仰望着天子陛下的背影,也仰望着这整个天下最高大的人。
天子陛下立在了金銮之下,他又抬手,整理过了龙冠两侧的发髻,他一笑之后,登上了金銮。
他坐在了龙椅之上,抬头举目,就当真是整个天下都在眼帘之内。
他缓缓言道:“他们都想要朕去死,朕也就死给他们瞧瞧,但天子陛下有天子陛下的死法,总不能朕要死了,与那老伙计李楚河一般,一样是憋憋屈屈的去死吧?”
冯元义倒吸一口凉气,对着天子陛下的方向微微作揖,想要提醒陛下,这个时候断然不应说些胡话。
但他也仅仅是在作揖之后,就收敛了所有情绪。
他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晓他所侍奉的陛下是一个怎么样的陛下,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
他也知道,这如今的局势之下,天子陛下定然不会苟活。
因为他所营造的泱泱盛世都被掀翻在地,他凭什么还能高高在上啊?
可他是天子啊,就应当是要高高在上的,不管有没有人阻拦,有没有人反对,他都应当坐在那里,除非,他的命都没了。
天子陛下怅然一笑,似有龙鸣响彻殿内。
他的双手沉沉拍打在了龙椅把手之上,他望着金碧辉煌的金銮,望着他的天下。
他说道:“朕在这金銮之下,在这整个太极殿内最高的地方,也是整个大唐最高的地方。”
“朕是比所有人都要高,是比整个天下都要高,这天塌下来了,便应当让朕先死,朕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