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外的屋檐之上，立着一个脸上带着笑意的老宦官。
冯元义望着谢风流离去的背影，很满意地点点头。他今日有些优柔寡断，但也不能说错，起码是救下了她，让她不至于今日就死在这醉仙楼内。
老宦官很快跃下了屋檐，之后就陡然间出现在了不远处的街巷当中，身躯向着远处缓缓行去。
直到老宦官远走，醉仙楼内的那个房间角落当中，才有一道模糊的黑影缓缓浮现。
黑影对着那地面哭泣的女人笑笑，摇摇头说道：“怎么样，颜初谣你输了！”
这竟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只是比寻常女人的声音，更加显得尖锐一些，刻薄一些。
大唐京兆府之外，有老洛阳王周皇朝筑起了大唐的最后一道防线。
关内道陇东城已经传来了消息，陇东城被破，四道统兵大元帅史腾骏，带着数万残军败退，出走陇东城。
从陇东城再往南下，就到了京兆府之外，也就只剩下了周皇朝所设的这最后的屏障。
这屏障之后，就是裸露在外的帝都长安城，也是整个大唐最雄伟的大城。
陇东城破，叛军入主关内道，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三十万叛军呢，就单单凭借周皇朝的河南府五万府兵能够拦下？
这事情不太实际，所以老洛阳王周皇朝知道，不久之后与耶律明捷的较量，他多半会落败，落败未必会身死，但年轻时候的建下的赫赫威名可就都付之一炬了。
夜色到来，这京兆府最后一道防线上，周皇朝走出了刺史府邸。
这里是京兆府外的一座小城，虽是小城，但也是帝都长安城之外，唯一的一座城池。
老洛阳王周皇朝腰杆挺得笔直，他走得极快，从走出刺史府邸，到小城城头的这一路，不过是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周皇朝的个子有些矮，是不如寻常大唐将士那般雄赳赳气昂昂，只跟一般的男子身高无异。
他的面容极其丑陋，在他的脸颊上，有一道刀疤落下，是从左眼上方的额头上开始，一只蔓延到了耳后根。
所以，大唐最大的洛阳王周皇朝，他只有一只眼睛能够视物。
他立在了城头下，还站定下来仔细检查过了身上的打扮。
他的身上披着一身厚重的盔甲，要比寻常将士的盔甲更沉一些。
老洛阳王周皇朝检查之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再往前走，就有两个将士迎面走来。
两位将士护在了他的身后，很恭敬的随他一同前行。
一行人登上了城头，城头上是严阵以待的甲士，这些将士们不知晓叛军的可怕，但他们知道他们的老洛阳王可不一般。
当年老洛阳王带着万余人，能坚守一座小城数百日，也挡下了契丹十八万联军数百日。
今日不是万余将士，是整整五万。
不过叛军也不止区区十八万，而是三十万之众。
将士们见到是老洛阳周皇朝又至，都纷纷回头恭敬行礼。
也有一些将军听到响动，从远处的城楼当中走了出来。
新晋的龙门营大统领龙骧，就在这些将军之列，但毕竟没有随着老洛阳王参与过当年的那些战事，平日里听闻这些将军吹嘘，总感觉是这些将军有意夸大其词。
他对于老洛阳王周皇朝的感情，无非就是恭敬二字罢了。
随着老洛阳王周皇朝临近，这些将军的脸上也都纷纷露出了笑意来。
有几个将军往前几步，很恭敬的躬身行礼道：“王爷。”
周皇朝对着这些将军摆摆手，轻笑一声：“都他娘的学会了摆谱，忘记了当时你们骂的本王有多难听？”
“王爷就是会说笑。”几个将军抓抓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
周皇朝没有计较，继续往前，直到立在了城楼前方。
有将士搬过来了一张木椅，周皇朝随即坐下。
这才又有众人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道：“叩见王爷。”
洛阳王摆摆手，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小城外的荒野深处。
那方向一片漆黑，见不到个底，就跟洛阳王周皇朝如今的心中一般无二，对阵这个让整个大唐都跟着颤动的耶律明捷，周皇朝心中没底啊。
这又不是那些契丹人，这是咱们大唐原本的安西大都护，让草原军帐蛮子都不敢犯境的狠角色。
众多老将起身，立在了周皇朝的身躯两侧。
“能出来放放风，是不是都挺开心的？”周皇朝开口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算是应答。
“都别光顾着开心了，本王还得询问诸位将军一句，那当年的本事都不曾落下来吧？”周皇朝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划过。
这些将军都将胸脯挺得高高的，一个个昂首挺胸，就差周皇朝随便跳出来一个，当中表演一番。
很明显，周皇朝对于自己的这些老部下，都还算满意。
他的拳头缓缓握起，目光又望向了远处：“你们是不曾落下，本王可就不同了，本王是完全没信心，去跟那耶律明捷过招。”
“说不好啊，本王带着你们出来，最后能跟着本王回去的，都没有几个人了。”
“无碍王爷，死了就死了，咱们跟着您，也算是什么都见过了，不憋屈。”有老将站出来说道。
“对，王爷，咱们跟着您出来，哪次想过能活着回去。”又有一个老将说道。
周皇朝瞪了那老将一眼，抬手点点，笑骂道：“当年就是你这个老小子，骂本王的话最毒最难听，本王可都给你记着呐，要不要说来再给你听听？”
“哎吆吆，王爷说笑了，不必不必。”那老将赶忙说道。
那老将又一笑，言道：“今时不同往日嘛，当年我家里夫人刚刚生产，我连自家的娃儿都没见过什么模样，就那么死了，肯定憋屈的很。”
“哈哈哈。”周围的一群老将跟着发出阵阵大笑。
周皇朝也笑笑，没有理会那老将。
他倒是把目光又看向了周围的几个新面孔，对着这些人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这都十多年了，没想到那十多年前的一战之后，他还有机会再上战场。
老洛阳王周皇朝笑得更开心一些，那时候是真的好，还是跟天子陛下一同出征，面对外敌啊，那狗屁的天子，转头就跑了，留下他一个人带着手下将士抵抗。
要不是他着实有些本事，说不定当年的那城一破，契丹联军南下，不会比今日的大唐危机小得了多少。
也正因为那一战，他还落得一个老王八的称号，当然敢这么叫他的人，整个大唐境内，不过三个人，现在就剩下两个了。
一个是天子陛下，另一个是天子陛下身侧的老宦官冯元义。至于死去的那个，死都死了，还提他做什么？
周皇朝感慨一声，周围的老兵们，又将目光瞧了过来。
有人开口问道：“王爷是晚上睡得不踏实？想来再跟咱们说说话？”
“踏实，怎么能不踏实。”周皇朝说道。
但他说完，就又自言自语道：“就是睡不着，心中总是感觉记挂着什么。”
“尤其是想到了诸位啊，可都是把命交到了本王的手中，本王就更不敢睡过去了。”
“哪有说，你们为了本王在这里整宿整宿的不休息，本王自己躲起来睡大觉的道理？咱们洛阳王府没这个道理。”
“王爷您可真矫情。”有将军当即讥讽道，但脸上的表情却实诚的很。
周围又是一片哄笑之声响起，调侃洛阳王周皇朝的老将，又多了那么一两位。
“行了行了，都别贫了，本王还是要提醒大家一下，耶律明捷不容小觑，都打起精神来，别不当回事儿。”周皇朝说道。
众多老将纷纷点头，有人道：“王爷放心，咱们都是跟着您打了十多年前的仗，就算没有，几年总还是有的。”
“这世面啊都见过，王爷尽管放心，谁要是敢松懈半分，我第一个替您站出来，拧掉那小子的耳根子。”
“对对对，王爷的话，咱们啥时候没听过。”又有老将应道。
“不行，本王还是不放心，本王今夜就陪着大伙一起，……”周皇朝呢喃道。
“王爷，使不得啊，您这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有老将说道。
“咱们在这里逍遥快活着呐，您也回去逍遥快活着去，别跟咱们讲什么大道理，咱们都听不明白，咱们就知道，敌人来了，守住这城就是了。”
“嗯，王爷还是赶紧回去，您这年纪比咱们都要年长一些，咱们能吃得消，您可吃不消了。”又有人说道。
“来人快送王爷回去。”
“我来吧。”原本一直站在角落当中的龙骧起身，高声应道。
他毕竟是新晋的将军统领，自然跟这些老家伙打不到一块儿去。
“行，龙骧，一定要保证能把王爷送回府。”有老将说道。
接下来在一群老将的簇拥之下，周皇只能被送下了皇城。
周皇朝走在了回去刺史府邸的路途之上，身后的龙骧就手持横刀静静跟着。
老洛阳王周皇朝这次走得很慢，他的双手负后，突然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龙骧几眼：“龙骧，跟着本王有了几年了？”
“回禀王爷，有五年了。”龙骧开口道。
“五年了，这么久，当时本王还记得，你小子就是个愣头青。”周皇朝说道。
“算了算了，不说你小子的不是，免得你跟本王急，还惹得本王也不高兴了。本王跟你说说，本王当年跟天子陛下的那些事情吧。”
老洛阳王说完，就开始在脑海当中酝酿，那是要从多久之前说起呐？可能是要从天子继位之前就说起吧。
那都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的两个人，就一同前往当时还是一团乱麻的陇右道境内。
哎吆吆，时间当真是过得太久了，都记不清晰了。
站在老洛阳王身后的龙骧，静静望着周皇朝的背影，他的手掌中出现了汗珠，尤其是握着横刀的那只手。
但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这一天他等了多少年了？
如今的这个机会啊，就摆在了眼前，只要是他拔出刀……一切就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