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就是数日之后。
帝都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两道人影分道扬镳。
那一身黑色长裙扮相的漂亮女子,转头向着西南而去,一袭道衫飘摇的谢风流,对着女子离去的方向敬酒一杯,一声长叹之后,转身向着帝都长安城内行去。
帝都长安城还是往日的盛景,街巷上依旧是密密麻麻的人影攒动。
哪怕是陇右道突生的变故,在两日前就传到了帝都城内。
这里可是大唐的帝都长安城啊,一个区区新政大燕,岂能与我大唐相比?
三十万铁甲又如何?那也得先过了咱们大唐的关内道再说。大家可都听闻了,关内道还有四道统兵大元帅史腾骏将军,带领着二十余万将士守卫在了陇东城。
陇东城之后,又有老洛阳王带着五万甲士,铸成了大唐京兆府之外的最后一道防线。
老洛阳王的府兵,可不是其他地方的兵,那是能与边军叫板,身经百战的大唐精锐甲士。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叛军不会到了帝都长安城外,他们多半连陇东城的防线都越不过去。
这种想法在市井巷弄之间传播,也在朝堂上的八百大臣之间传播。
就算是天子陛下,也依旧不闻不问此事。
谢风流进入城内,他看着恍惚月余之后的帝都长安城,总感觉缺少了一些什么,他仔细想想,又像是什么都不曾缺失。
不过是死去了一个老宰相,换上了一个不懂朝政的卫宰相罢了。
南北衙门的捕快,在朱雀大街前后盘查的紧,近日来,这帝都长安城内的细作,都快要关满刑部大牢了。
也不知晓是传闻,还是确实如此。
街巷的正对面,行来了两辆马车,马车上的标志谢风流不识得,但想来理应是什么大户人家,又或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公子。
马车来得快,周围的行人只能早早避开,免得落下了伤残,还得不到丝毫的好处。
谢风流望着远去的马车,抖抖衣袖,继续往前去走。
他走得很缓慢,不是去往务本坊,就更不可能是平康坊内了。
忽有两只燕雀从南向北而来,原来大唐北境的春天,已然彻底复苏。
这又抬头望向了当空,笼罩在帝都长安城上的天穹,已是乌云密布,那翻滚的乌云很沉重,更是厚实。
诸多街巷上的行人,也瞧见了这当空的乌云滚滚而来,却依旧不曾有退去的意思。
这里是朱雀大街,又不是寻常小城的泥泞街巷。
一场雨罢了,还能影响了大家的好心情?
谢风流继续在朱雀大街上往前而行,也有几个南北衙门的捕快,不知晓是有意,还是无意,就缓缓跟在了谢风流的身后。
他微微转头瞧了那几个捕快的方向一眼,那些人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左右晃荡。
谢风流一笑置之,不就是几个捕快吗,也不对,那得是捕快之后的那人。
那人能是谁啊?谢风流再往前去走走,他要到的地方,就要到了。
管他是谁呐,现在他身上的伤势都好了大半了,就是实力依旧不如往前,不管来的是谁,打不过逃总还能逃得掉的吧。
他很快就看到了曾与岳父李楚河一同到来过的馄饨摊子,这里的馄饨很普通,但到了馄饨摊上,吃的从来都未必是馄饨。
以前是如此,现在自当也是如此。
他倒不是怀念岳父李楚河,不过是想起了这帝都长安城的孤独。
要是有他那半个娘子李雨疏在身侧,一同在这馄饨摊子上坐下,要上两碗馄饨,鼻息当中嗅着馄饨与女子的香气,眼眸中看到的亦是人来人往的鼎盛大唐,以及只有大唐才会生出的秀气巾帼。
实在是不行,有那被迫南下,到了龙虎山的师妹伴在身侧,也是极好的。
说到了师妹,谢风流都有好久不曾见到她了,不知晓她在龙虎山待得可还称心如意。
谢风流跟馄饨摊子的老板,要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自顾自找了张方桌,就坐下缓缓品味这人世间的百味。
他在等待着,也在期盼着。
他想了很多,可惜都是在脑中一闪即逝。
再回想,却早就望不见了思绪末尾。
他又舀起了一颗馄饨,转而放入口中开始咀嚼。
他听到了一个脚步声临近,也有一双华贵的官靴,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内。
谢风流缓缓抬头,眯着眼眸,与那人对望一眼,其后一笑,竟然还有心情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风流,没想到你还能有勇气回来。”坐在了方桌对面的卫梓玄阴阳怪气地说道。
“嗯。”谢风流点点头,瞥了卫梓玄一眼,又舀起一颗馄饨,这次是一口破开,只吞下了半颗。
他放下了手中的瓷碗,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卫狗贼,你也不瞧瞧你的模样,难道就单单凭借一个你,就想吓得本小爷不敢回来长安城?”
“这可找谁说理去?”
“没地方可找。”卫梓玄双手插在了袖口内,摇曳了几下身躯,转头,对着身后的两个贴身狗腿说道:“去,要一碗馄饨过来。”
断臂沙修渊赶忙点头应下,就转身向着馄饨摊子的掌柜行去。
“你这次回来想要做什么?”卫梓玄舔舔嘴唇,很庄重地问道。
“不做什么就不能回来了?我难道还不能回来瞧瞧我的那些朋友,过得是不是还称心,看看这长安城里的花开时节,那些身段婀娜的美艳夫人,是不是又如同往年那般妖娆。”谢风流说着,脸上还挤出了贱兮兮的笑。
他的眼眸透过馄饨摊子顶上的凉棚,望向了外面乌云压低的天穹。
那一双灵动眼眸之内,好似都能瞧见了那些女子的动人身姿。
“再美的女人,也敌不过醉仙楼的清倌人颜姑娘,可惜了,她惹得天子陛下不待见,前几日赐婚给了太子殿下。”卫梓玄冷哼一声后说道。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谢风流没有再去理会卫梓玄,反倒是低头,与碗中的馄饨对望起来。
“岳父大人临去之时,就跟我讲过,让我照看好我的娘子雨疏,却不曾有跟我说,还得去那醉仙楼里,与那女子多打几次交道。”
沙修渊端着一碗馄饨回来,馄饨摆在了卫梓玄的面前。
卫梓玄往碗中吹了一口气,又轻轻嗅嗅,嘿嘿一笑道:“难怪那小老儿李楚河,总喜欢在这摊子上吃馄饨,光闻着这味儿就知道香。”
“那是自然。”谢风流又搭腔道。
卫梓玄又一笑,也舀出一个馄饨,一口吞下,整个嘴唇都跟着颤动。
他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才把那馄饨给咽下。
这惹得对面的谢风流望着他,脸上露出很浓的笑意。
“卫老狗,有些东西啊,人能吃你不能吃。”谢风流不知道是指这馄饨,还是其他的一些东西。
“要叫我卫宰相。”卫梓玄将手中的瓷勺丢在了桌面上。
他用手指在桌面上轻拍两下,脸色很严肃。
那馄饨摊子外,又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就停在了卫梓玄的马车一侧。
马车的帘子也被掀开,马车上走下来了一个腰际带着弯刀的皇城侍卫,是天子陛下身前最大的侍卫。
谢风流从袖口中抽出了一个红手帕,将嘴角的残渍擦拭干净,对着那人点点头,还很客气地说道:“来了,冯三刀。”
冯骅冉没有理会谢风流的讥讽,他走到了方桌的一侧,摘下了腰际上的佩刀,扣在了桌面上。
“可惜了,谢风流啊,这帝都长安城里容不下你,你现在还能转身离去,我给你师父一个面子,再等一盏茶的功夫,你还在这城内,我可就不客气了。”卫梓玄双手搭在了膝盖上开口言道。
“哎吆,卫老狗言重了,我倒是觉得很适合,我都计划过几日,去把岳父大人那没人敢动的府邸打扫打扫,为他老人家当一个看家护院的。”谢风流说道。
他这话说完,就又低头,准备吃掉碗中的最后一个馄饨。
“可笑,谢风流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帝都长安城,这里是……”卫梓玄的话没说完,因为他这才发现,这话说出口,传到了天子陛下的耳中,他可得吃不少的苦头。
他抿紧了嘴唇,暗骂一声:“狗屁。”
“冯先生,还请出手,拿下此等狂妄小儿。”
“呃哈哈哈!”谢风流笑笑,整个身躯都差点儿向后倒去,他指向了卫梓玄,手指轻轻颤动。
“卫老狗,你怎么不自己来,你已经够不要脸了,还非得请一个更不要脸的来对付我。”
“怎么着?”卫梓玄脑袋一歪,丝毫没有因为谢风流的话语而生气。
“我知道你回来想做什么,不就是为你岳父李楚河报仇吗?喏,我就在你面前,你有本事就来杀了我。”
“没本事,就他娘的趁早给老子滚蛋,我卫梓玄可还不想跟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娃娃玩过家家的把戏。”
“还去重开李楚河的府邸,这梦不能做,年轻人还是务实一些比较好。”
谢风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瞥向了卫梓玄的方向,抬手在桌面上轻叩。
之后说道:“卫老狗,你是不是害怕岳父大人晚上循着找回来,那岳父大人回来可就不得了了,啧啧,堂堂大唐的卫宰相,总不能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吧。”
“你!”卫梓玄抬起了手掌,指向了谢风流,他的嘴唇紧咬,脸色被气到了乌青。
身后的两个江湖鹰犬,也都很谨慎的瞧着谢风流手上的举动。
那方桌另一侧的冯骅冉,从坐下来到如今,都是低着脑袋。
一直到了如今,他抬手扣在了剑柄上,嗓子里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轻咳,竟然惊动了天穹上的乌云滚滚。
早就承受不住的老天,干脆就放开了肚皮,从天而降的雨水,可没有多少的耐心,初时降下,便是如同铜板大小。
整个朱雀大街,眨眼的功夫,就被密密麻麻落下的雨滴沾染。
那街巷上的行人,总算是开始稀稀拉拉的离去。
还有一些,就干脆躲在了临街的店铺当中,只要是这阵子雨水过去,长安城的繁华又将霎时间绽放。
这馄饨摊子的凉棚上头,也传来“吧嗒吧嗒嗒”的声音,在众人的耳际密集响起,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谢风流收回了手掌,缓缓起身:“卫老狗,不要太高看了你自己,谢小爷这次回来,当真不是为了取你的狗命,你犯不着让我一碗馄饨都吃的不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