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握着一柄屠宰刀,屠宰刀之上,出现了一处豁口,这柄刀,只有两处豁口。
又有九柄飞剑一一下落,深深插入到了某个道衫年轻人的身前地面之上。
谢风流抬手擦拭掉了嘴角的血迹,可鼻孔又流淌了出来,还来不及擦拭,眼眸中亦有血迹流出,还有双耳。
他七窍流血,双眼之前,看到了早就成了血红色的晦暗海洋。
他的身躯摇曳,就好似醉酒的汉子,找不到了归家的方向。
但他依旧在嘴角挂起一抹笑意,他望向了皇城的另一头,觉得这匆匆一生,算不上攒下了多少殊荣,但好在活的足够逍遥自在。
他的脑海中想起了那个在漠北之中,为了能死在江湖当中的张老爷子,那个时候的老爷子,心境已经很高吧。
能生在江湖,死在江湖,原本就是莫大的荣幸啊。
谢风流没有看向冯元义,也没有看向任何人,不是他不肯,而是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的双眸当中,只剩一片遮盖了天地之色的血红。
他的身躯向后倒去,他是嘴角是带着笑意的,他落地,吹起了几许不羁风尘。
求死之人,他亲眼目睹过的,只有龙虎山的小天师加上张老爷子二人,赵光纪的求死没意思,他佩服张老爷子的求死之志,所以今日他的求死,就如出一辙。
现在,帝都长安城中,皇城之外,谢风流求死,于是便要死了。
冯元义看着刀锋上的豁口,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古怪之色。
他的喉结蠕动,然后缓缓将刀锋藏回到了臂弯下的刀鞘之内。
单手扬起,挽住刀柄,他往前数步,低头能看清谢风流的脸颊。
谢风流还没有死,但跟死人无异,若是没有天地间的大神通救治,谢风流就算能保住一条命,满身修为也将尽数散去。
“小道士啊,以后你要常来找本公聊聊天呢。”冯元义呢喃道,他也知道谢风流此时看不到,但应当能够听到。
可惜,地上躺着的那小道士,没有回答他的话。
谢风流只是平躺在了地面之上,他的眼眸是望向了天穹最高处。
冯元义舔舔嘴唇,尴尬一笑。
他转身,摸着刀锋,开始向着朱雀门的方向而去。
偶尔撇头瞧见了已经扶着皇城立起来的冯骅冉,摇着头给了一个厌恶的眼神。
冯元义抬起手掌,单指落在了指关节上,小声地念叨着:“告知李雨疏……”
“这些话,我都记下来了,忘不掉的。”冯元义笑着,跟那刚刚到了东都洛阳城时,那个乳臭未干的孩童一般,他的笑容,很是纯真。
他从那一天踏进皇城内开始,一直到了如今,跟在天子陛下身前,四十余载了,再有不足一个巴掌,就是整整五十载。
他这一辈子,没有对不起过谁,也没有真正的走出过皇城,但这出了皇城,出了帝都,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名号,他觉得,这就已经够了。
他收回手掌,目光也落到了朱雀门之内,他又要回到皇城内了,又要回到天子陛下身前。
今天的事情,已经收场,已经足够给天子陛下一个交代。
天穹之上,那彻底露出来的日头当中,好似突兀出现了一道身影。
一抹霞光从天而降,是从天的那一头,落在了朱雀门之外的皇城之下。
众人抬头望去,有一道身影,脚踏霞光而来。
冯元义也回头了,他看到了那霞光上的身影,面露惊骇之色。
那霞光上之人,身着道袍,他的单手捻须,头顶上有一根很高的道冠。他看向了皇城前方的道道身影,他的表情始终像是在笑。
直到他落地,众人才瞧清楚,这老道士的身高,着实有些矮。
老道士双脚落地了,也就立在了谢风流的身侧。
老道士微微矮身,抬手用剑指点在了谢风流的眉心之上,那跟随在他身后而来的道道霞光,便尽皆被吸引,萦绕在了他的指尖。
随着他的手指轻敲,道道霞光,进入到了谢风流的眉心之内。
霞光入体,谢风流的表情变得极度痛苦,他好似想要挣扎,手掌都握成了拳头。
“不用怕,是我。”乾景天抬手排在了谢风流的手腕上说道。
等到谢风流的拳头松开,他才又说道:“小子,为师为你修复了体内的气脉,你是死不了了,但是稍后的一段时日中,怕是修为要大跌,你还是要有些准备的。”
“但总比丢了命要强太多了,幸亏为师赶来的正是时候,要是晚上一些,你这小命都不保喽。”
谢风流想要开口说什么,但咿呀了半天,也没等说明白一个字眼。
乾景天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起身,背负起双手,望向了那皇城外数不清的身影。
已然准备离去的冯元义,死死攥紧了手中刀柄,他的面容之上,满是惊恐,他的嘴唇哆哆嗦嗦,但好在身躯没有颤动,要不然就当真丢人了。
那好不容易依靠皇城立身的冯骅冉,看到此人,也双手握在了弯刀刀柄之上。
冯骅冉比冯元义心中更紧张,他的整张脸都没有了血色,他的身上带着伤,这么一颤动,身体上,便有血迹不停溢出。
朱雀大街上的那辆马车上的新宰相卫梓玄,早就一屁股坐在了车沿上,还不停对着身侧两个鹰犬招手,不停念叨:“快走,快走!”
南北衙门数百捕快不明状况,但能让今日场中的大人物,都是这般神色,想来那老道士的身份,决然不会一般。
冯元义开口了,他的声音颤颤巍巍,像一个被风一吹,就会倒地的老先生:“浩然气,快哉风,千里独行没孤鸿!见过乾景天道长!”
老道士眉头舒展,用很赞赏的眼神,与冯元义对视,他抬手隔空点点道:“老冯啊,还是你记事,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那年轻时候随口编出来的噱头。”
他好似当真很开心,所以他的身躯挺直,还抬手扶了扶头顶的道冠。
天地之间,便因为他的举动,失去了色彩,变得有些黯然神伤。
就算没有了贯穿天地的万里长虹,他依旧能在这天地之间神采奕奕。
就因为他是天下第二,大唐第一,道门龙虎山大法师,大唐帝师乾景天!
他双臂抖抖,震震衣袖,神色仿若变得严肃起来,但依旧像是在笑:“老冯啊,我这徒儿,是不是被你所伤?”
他的头顶道冠摇曳,但有十分傲骨犹存。
冯元义抿紧嘴唇,没敢开口答话。
所以,乾景天的目光,又带着几分玩味,看向了冯骅冉:“那就是你喽?”
“噗!”冯骅冉口吐一口血柱,整个身躯又是瘫倒在地。
乾景天的神色,好像充满了纠结,他转头,一袖翻飞,是朝着众多南北衙门捕快而去。
他单手扬起,单指指去:“是不是你们呢?”
一股劲风袭去,数百南北衙门捕快尽皆倒地,就连那马车,都在一阵风尘席卷之下,散落成为了一地木屑。
新宰相卫梓玄,坐在木屑当中,不敢抬头去看。
“哎,当真是可笑啊!”乾景天收回手臂,他重新转头,看向了谢风流。
他转而呢喃道:“你让他们带话给我?说要把天子陛下揍一顿,再把皇城闹翻天?还是你生平最大的志愿?”
众人皆是恐慌,生怕这老道士胡来。
乾景天的喉结当中发出一阵笑声,他抬手又捻起胡须,轻轻说道:“你小子啊,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但是,你有志气是不错的,是我乾景天弟子该有的模样。”
“那为师就陪你胡闹一次,不就是揍天子,闹皇城吗?嘿嘿,老道多年前就干过一次!”
他说这话出口,不再是我,而是老道,是那个值得众人敬仰的大法师乾景天。
他转身,面朝朱雀门而立。
冯元义依旧不语,但他已经缓缓抽刀,他立在了皇城之下,挡在了朱雀门之前。
在他的身后,数不清的神策军将士,挥舞起了手中的陌刀。
有一名金甲将军,手持长枪而来,直到立在了冯元义的身侧。
曹蛮躬身,大声道:“还请帝师大人,慎重考虑。”
皇城内,数不清神策军将士,朝堂高手纷纷汇聚,他们都守在了朱雀门前方,一个乾景天到来,整个皇城内尽是惶恐。
“你们欺负我徒儿的时候,有没有慎重考虑啊?”乾景天开口问道。
他指向了那朱雀门之前,又说道:“嗯!既然没有,那我为我徒儿讨回个公道,又不是要杀了大唐的天子陛下,那还需要考虑什么?”
“吓唬人都不行吗?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太霸道了!”
整个皇城内,没有人敢再大声喘气,他们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请帝师大人,莫入皇城。”这话是冯元义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将臂弯下的刀鞘都松开,双手捧着刀鞘,躬身行礼,腰杆压得很低很低。
“请帝师大人,莫入皇城啊!”诸多皇城高手齐声呼道。
乾景天的脸色此时很欠扁,但他就这么往前去走,一步两步,向着朱雀门而去。
他还开口问道:“这大唐境内,是那天子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啊?我堂堂大唐帝师,天子陛下的老师,没权利进皇城?是个什么道理?”
“难道这尊师重道的规矩,他作为堂堂天子,能不遵守?”
“那我更得进去好好问问那小子了。”
他依旧前行,但朱雀门之前,没有人敢后退。
冯元义已经抽刀,他望着刀锋上的两个豁口,眉头紧皱。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乾景天的身上,他举刀,准备拦下乾景天。
曹蛮双手握紧了银枪,他将银枪举起,身后的众多神策军将士,将手中的陌刀扬起。
“你们要拦我?”乾景天又双手负后,他还在往前。
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气息离体,就好似一个普通的老道士。
但他前行,整个朱雀门之前,所有人,包括冯元义和冯骅冉,都必须拿出全力阻拦。
乾景天抬手,在袖口轻轻掸掸,又抬手,在嘴唇前方轻轻一吹,将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口气吹飞了出去。
他抬手,握成拳头,护在了胸口前方。
他的气息下沉,又转而上扬,他再次开口直说了四个字:“气~震~山~河~!”
皇城内,天翻地覆,皇城外,无一人站立。
漫天尘埃飘飘洒洒,随着风吹向了远处。
乾景天松开了胸前的手掌,他又负到了身后,他走进了皇城,没有人能够继续阻拦。
他叹息一声:“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这现如今整个大唐最流行的诗句,出自他口,当真就有了一番别样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