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珍妮一路疾驰,将车开进秦岭山中。
三年,南跨工程的样板已经非常成熟了,过去进山时明显逼仄的小道如今已经修成了宽敞的马路,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从郊区进了山,只要顺着路走,路依旧宽敞周围的景色却逐渐变了,不常来的人每当身临其境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人在山中。
2019年的秦岭沿线已经满是民宿和农家乐,随便找个路口有村牌的大路拐进去,随处可见采摘园和茶室,山里人很多,都是来进山亲水的城市人。
不过热闹只是留给马路沿线的热闹,顺着村道再多深入,没了文旅产业的涉及,秦岭深处依旧如过去,寂寂无声,唯有鸟鸣。
村道加深,路牌少了很多,许多指路的标识都是用颜料画在石壁上的,红的黑的硕大的箭头配着粗笨的字体,告知过路人里面也有人烟。
梁珍妮的车穿过人流涌动赶大集的双石镇,顺着秦岭弯道越开越深,终于看到石壁上的四个大字:石家寨村。
西北仪器零件厂就在那里。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国掀起了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工业大迁移——“三线建设”,由东北、东部沿海等地向西北、中西部地区输送了大批的企业、高校和人才,那时候的工业布局涉及各种涉密重工业,许多企业被安排在秦岭山中或是人迹罕至的乡村之内,西北仪器零件厂就是当初援建西北的代表企业,和其他几家大型工业企业一样,厂区的划拨地毗邻石家寨村,和上游的石家寨村,下游的石家尾村共用一条村道,而工人居住的家属院就在石家寨村的村内。
说起西北仪器零件厂的住宅区,周围人都会指着村中突兀的六层高楼群说:“就是那里,十栋楼。”
十栋楼,是大家给零件厂家属院起的别名,因为这个过去企业福利分房的家属院刚好盖了十栋六层小楼,家属院和石家寨村一门之隔,出门是村,村中有厂,厂又连着村,就连零件厂的子弟学校也同样招收周围村民的孩子,工人和村民几十年来相依相存,不少人还和村民结了婚,就算不熟也多多少少打过照面。
梁珍妮把车停在村道上,自己走下来,她仰头看了看十栋楼,她从没进去过,她对零件厂最深的记忆不在十栋楼,而是家属院后,工厂外围的一间砖墙裸露的小院子,打开院门往里走,就是零件厂偌大的仓库,那间小院是给库管看库用的。
西北的秋天干燥温吞,秦岭深处比其他地方温度低很多,可满山树叶却黄得慢些,许多树叶被风吹落时还是绿色的,梁珍妮沿着厂区破败的步道向小院的方向走,如今的零件厂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厂区里到处落满了黄绿相间的枯枝败叶,厚厚一层,看得出来许久没有人打扫了,这里哪还能有人呢?
听说零件厂自九四年初破产改制,就陆续走了大部分的人,到了年底改制完成时留下还能干活的人不到过去十分之一,过去赶工期全场八个车间一同启动,场面蔚为壮观,可是九十年代后期,偌大的厂区只剩下一个车间运行到现在。
这样的破败老厂哪还能留住人啊,过去一家五六口挤在六十平米的房子内,把十栋楼挤得满满登登,现在的十栋楼里,每栋最多能剩五六户,都走了,既然都下岗离厂了,更没人爱在大山里待。
梁珍妮唏嘘不已,曾经她多么羡慕厂里的孩子,他们的生活都是她当初不可企及的梦。
厂区转角处一阵骚动,伴随着人声三三两两的人影从墙角转出来,他们低头商量着些什么,谈完后又转回去,梁珍妮抬头,爬满爬墙虎的三层高小楼的门头上标着:行政楼,工厂办公室都在里面。
梁珍妮随着人流拐弯过去,竟然看到几十号人聚在行政楼门口,现在这样没有工会,自负盈亏的厂子鲜少能见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了。她庆幸没有开车过来,目标太大,她只望了望远处桥上的库房院落便转身返回车里。
房子还在,还有时间,梁珍妮决定搞清楚状况再来。
夜幕终于降临,天色变得一团麻黑,昏暗笼罩下的西北仪器零件厂开始亮起斑驳的路灯,将半废弃的老厂照得幽暗深邃。
几公里外的工地,高高在上的塔吊顶也亮起了大灯,光源亮如白昼,和这边就像是两个世界,那边是由市区不断延伸向南的新区,早晚不眠不休地处于施工中,热闹非凡,黑夜里也朝气蓬勃,而这边,往穿村过巷的溪水里投下一粒石子都听得清水花泛起的声音,寂静有声却更空旷恐怖,暗夜暮气无时无刻不提醒留在这里的人,什么叫衰败的气息。
只有行政楼的人声能在大半幽闭的厂区现出丝丝活气。
厂长石河看着办公室内外围着的水泄不通的职工,一个头两个大,最近这段时间工人们像上班一样准时准点:中午下班,吃完午饭他们聚在行政楼里;晚上下班,吃完晚饭他们又成群结队而来,电视不看了,牌不打了,闲篇也不聊了,宁可在混杂着烟味酒味汗臭味的窄小室内憋着也按时在她办公室汇合,这种兴师动众的“盛况”过去只出现过一次,就是九四年企业破产改制,下岗潮白热化的时候。
石河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她看着一堆大老爷们儿把她办公室造的邋遢,心里难受,冲办公室主任赵辉摆摆手:“让他们先回,围着有什么意思?谁都有理,谁都有困难,但票选三次了,还是一半对一半,他们顿顿来又能怎么样?”
“少数服从多数!”人群里冒出一声。
“你知道个屁!”赵辉愤愤骂道,“得大比例!少数服从多数是三分之二计,你当多一票就是多数了?”
老会计也劝围在门窗内外的人群:“回吧,这事儿得从长计议,虽然改制后我们自负盈亏,和外面那些民企没啥区别,可本质上讲我们还是老国企,有主管单位的,拆迁后是搬迁还是破产都得听上面研究。”他本不是个爱讲话的人,但真的太晚了,他不想加班做一件摆明难有结果的事。
人群躁动,有人说:“想那么多干啥?拿了钱再慢慢想也不晚,好不容易盼到拆迁了凭什么我们拿的钱比外面那些村民少?都是同一片地,人家村里人有钱拿有房分,按人头的!到我们工人这儿不光不管一屋几口人,还克扣面积,这厂子是从我们爷爷辈儿就卖命的地方,拆厂也得给我们分!”
赵辉很生气,和那人怼起来:“你们懂什么?人家农民的是宅基地,我们厂里的是国有划拨土地,从根子上就不一样,给你补偿你的房款就行了,还打上厂房用地的主意了,你们可真敢想!谁不想多拿钱?可这钱不是私人的!”
“放屁!你们当官的就看不得我们好!那咱不说厂子的地,咱们说那些没走完买断房屋手续的福利房,既然手续没走完那就由厂里收回,反正也没人住,他们也不回来,那就是不要了,他们不要厂里要,最后这些房子的补偿款给大家一分,万把块最好,百八十也拿着,钱不重要,咱要的是个公平!”
人堆里一片叫好声,赵辉脸色由红变紫,他盯向石河,那些房子当初就是她不让收的。
西北仪器零件厂和20世纪90年代各大企业一样,企业改革以破产重组轰轰烈烈开始,以工人买断工龄的下岗潮结束,它的改制从1994年初开始到年底结束,为期整整12个月,最终企业被百安市工业总集团兼并收购,成了集团中极小的一分子。改制不仅改变了企业体量、生产内容和职工身份,还将单位分配给工人的福利房走了交易手续,只需要工人自己缴纳一笔钱,就能变福利房为商品房性质,既算补偿也算一切商业化后,个人能和企业切断根源联系,完成合同雇佣制改革。
下岗潮送走了厂里太多人,唯一因为装配需要留下的一个生产车间里都是些年纪大,生存能力弱的工人,那时候能被照顾留下的人果断买了单位分房,有些在住的人虽然登记了,但实际没有完成最终交易,厂里为了帮助下岗职工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先将房款垫付,那些还没走完房产交易手续的,没钱的不着急,等有了钱再慢慢补交,可是谁也没想到厂里这一垫就是二十多年,有些人在外面混得好,在城里买了房,大多回来签了放弃房产手续,有些则杳无音信,挂了空挡。
十年前石河被选为厂长,老厂长对她说:“经营困难,那些挂空的房子该收就收,租了卖了都能见回头钱。”
可是石河没收房,她将这件悬而未决的事继续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