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消亡的盼头

人的运气总是和生活的环境,认识的人息息相关,当环境向下,认识的人也层层向下,运气就像进入恶性循环的隧道,怎么转都下坠。

石丽认识赵赫的时候她正在镇上卖鸡蛋,顺便帮人缝补衣服,她的缝纫手法很有一套,正常的口子她缝补完和没破过一样,这都是她在梁家十年练就的手艺。石丽曾畅想过,等去了南方找到了姐姐,她就开个裁缝店,和最亲的两个亲人过安稳干净的生活。

赵赫是来找石丽补衣服的,他是个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骑着三轮车在秦岭下各个村镇卖些火柴、蜡烛、水管头,做些磨刀、修补自行车一类的小买卖,他把破口子的衣服递给石丽,里面还卷了三十块钱。

“多了。”石丽说,“补衣服用不着这么多。”

赵赫却从她的鸡蛋筐里取出来个鸡蛋磕开,将生蛋液一股脑倒进自己嘴里,哼哼唧唧地说:“补衣服多,干那事儿不多。”

石丽平静地将钱装进口袋,缝好了衣服递回去时说:“夜里,晚点儿。”

目送赵赫离去的背影,石丽低下头轻轻冷哼,她收拾好鸡蛋筐,又去商店给梁青买了根带橡皮头的铅笔这才往回走,最近她在教梁青写字,她虽忘了不少,但简单的还能教,她要快些攒钱南下,找到了姐姐就送梁青上学。

直到这时,石丽还单纯地以为赵赫和别人一样,总有相忘于江湖的一天,但她忘了,深陷沼泽的人能走出泥潭是幸运眷顾,被泥地的漩涡缠住拉入深渊才是常见的结果。

赵赫就是沼泽底部吃人的流体漩涡。

没人知道赵赫从哪儿来,家里还有谁,他这样的流动商贩到处都是,但是赵赫自从和石丽搭上关系,便成了石丽生活里神出鬼没的存在。

一开始,两人还在远离人烟的地里完成交易,慢慢地,赵赫越来越大胆,后来干脆堂而皇之进了母女俩的居住地。他总是天暗时悄悄地来,天没亮时悄悄地走,而且神奇的是,伴随他每次出现,石丽的脸上身上总会出现一些难以名状的印记,红的、青的、紫的,不过逐渐都会变成黑的,然后恢复,再然后又是一片花色,循环出现,从未停息。

梁青问妈妈那些印记是什么,石丽只是摇摇头,脸上的麻木成了哀怨。

梁青是在石家寨村放映露天电影的夜见到赵赫的,她看见山路上远远骑来的三轮车,上面挂满了廉价但颜色艳丽的小玩意儿,塑料凉鞋,牙签发夹,麦乳精猴王丹还有红的蓝的等等各色针头线脑……车里什么都有,车头还挂着一个手写的牌子:磨刀,修管道,收破烂,打家具……字很丑,但感觉这个人很厉害,好像什么都会。

赵赫有钱,第一次见梁青,他就掏出两块钱和一个滚铁环递过去说:“底下的村子今晚有露天电影,你去看,饿了自己买点儿吃的垫吧垫吧。”

梁青欣喜地拿着钱和玩具跑了,她第一次感到富足的快乐,她有了自己能拿到手的第一笔零花钱,想玩儿多久玩儿多久,想吃什么买什么。

赵赫在院子里给梁青钱并让她看戏去的时候,屋里的石丽并没有出现,她甚至一句叮咛都没有。梁青沉浸在自由的快感里,那一晚,她看了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名字记不住了,她只记得在大大的幕布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开始在一起说话一起笑,然后他们就互相搂着把两个嘴巴贴在了一起。

梁青的快乐只存在于第一天,因为回到家的她看到了石丽脸上的伤痕。

“你这里流血了,疼不疼?”梁青对着母亲脸上的痕迹轻轻吹气,她不算小了,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些事,可是母亲从没对她说过任何细节,她们两个人的生活向来简单,今天的复杂超出了她的认知。

石丽没有回应梁青的关心,她只是抱着女儿,指向后院的瓜架子:“我们种的瓜马上就要结蒂了,有盼头了,再坚持坚持,很快就能攒够去南方的吃住钱了。”

梁青不知道南方只是个方向,她以为南方是个像双石镇一样的地方,她们只要有买车票的钱就能走,她问:“为什么要吃住,大姨不要我们吗?”

石丽被女儿的单纯逗笑,转瞬更感心酸,如果女儿能上学,她就不会这么稚气,她小小的世界里什么都没见过。

当石丽意识到她走不了的时候,已经进入了秦岭的初秋。

她察觉到一个诡异的情况,来找她的男人越发少了,有时她去镇上摆摊,那些过去常来撩骚她,和她打暗号的男人现在看到她都像没看到一样,有人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去,有人远远斜睨她,可在她看过去的时候他们又把眼神瞟到一边。

只有一个可能,赵赫做了什么,因为只有他找来频次只多不少。

石丽的反抗在初秋一个闷热夜开始,她已经知道了,赵赫在走街串巷之余时常提起废弃的看山屋中有个“会吃男人的狐狸精”,很快,有女人发现了男人的浪荡,她们砸了石丽的住处,让村里来人把鸠占鹊巢的母女俩赶出去。

赵赫出现在石丽狼藉的屋里,石丽一把将梁青推出屋外,没有刻意压抑她的喊声:“我不属于你!我谁也不属于!我爱跟谁干就跟谁干!”

啪!

比起石丽的挣扎,手掌和脸颊之间的冲撞更响亮。

梁青身子一颤,接着听到里面赵赫凶狠地怒骂:“只有我不要的,没有不属于我的!骚货,骗我说这是你的屋你的地,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自己算算,断你的路便宜你了,再敢骗我,我要了你的命!”

“你来,杀了我啊!”石丽的气在喉咙里咕哝,“钱是我应得的,你以为要了人,房就是你的?做梦去吧!我再不干净也不能让你白打,你活该!”

“狗日的哈怂!”赵赫的嗓子因凶狠发出低沉的咕噜音,听上去和准备咬断猎物的狼嗥一样。

屋里几声闷响,夹杂着搪瓷缸子滚落在地的动静,石丽的叫声只响了一下就被疯狂的喘息湮灭。梁青怯怯地想要推开门,发现门闩从里面锁上了,她愕然地缩回手,从门缝看到了里面发生的一切,她不明白赵赫为什么骑在妈妈身上,而妈妈从喉咙里吐出一股股微末细小的气息,持续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我不死我就只是我自己的,我就是我,只是我……”

她破碎的声音风一吹就散掉了。

赵赫提着裤子从门里闪出来,看见梁青的时候他猛地皱起眉,像个死神一样,眼神骇人,梁青下意识扑上去,却被赵赫胳膊轻轻一带甩倒在地。

“再不识好歹就把你扔山上喂狼!”赵赫从梁青身上跨过去,利落地蹬起三轮车。

梁青望着他骑车疾走的背影,他的影子里竟还带着些意犹未尽。

接着梁青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妈妈——躺在床上口鼻涌血的妈妈,静静地泪流成河的妈妈,脸上再也没有一丝希望的妈妈。

梁青恐惧,因为她发现自己不会哭的妈妈哭了,她的心突突直跳,胸腔里像空了一大截,她呆呆地看着妈妈痛哭,看着她从无声地流泪到张大了嘴巴号啕大哭,可是妈妈的喉咙发不出来声音,她的号啕不过是气息的变大和变小,梁青一言不发,但她没有哭。

长大后的梁青才明白她心里空出的那一块叫做:希望。

石丽没了希望,梁青也没了希望。

“我们走吗?妈妈,我们走吧。”梁青不知道到底还缺多少去南方的钱,只是这个地方她不想待了,这个曾经她爱死了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怕。

石丽抱住梁青,眼神空洞地望着没有月亮的乌黑夜空,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正面回复女儿:“走,但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