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
  • 苏敏
  • 4952字
  • 2024-08-06 17:06:45

像乞丐一样转身而去

午后的阳光,有些耀眼。人来人往的马路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弯着腰,从一个苍蝇嗡嗡乱飞、散发着馊臭味的垃圾桶里翻找食物。他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样,从里面取出一个被人丢弃的苹果和半块馒头。苹果已经被人啃得剩一个核了,仅剩的果肉已经发黑;馒头上,已经沾满了油渍和灰尘。他黑乎乎的手举着那个果核和半块馒头,像是举着一支火把。头顶的阳光已经无法给他温暖和光亮,唯有此刻手中的食物,才能给他光明和力量。

他暗淡无神的眼里,顷刻间发出一道亮光来,像是一道闪电。他那张污垢的脸,开始有了笑容,像一朵黑色的花,连皱褶都那么匀称。没有人去关注他,他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关注。此刻,他的世界就是眼前的这只垃圾桶,就是手中的那个果核和半块馒头,所有的人流、车流,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站在不远处的我,也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迫不及待地张开他那张黑乎乎的嘴,邋遢的胡须,大概几年都没剃过。乱蓬蓬的胡须间,夹杂着许多又黄又白的须发,上面布满了油渍和灰尘。他张开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龅牙,血红的舌头像是蛇吐出的信子。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口水不断往下流,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

那响声,让我有些迷醉、有些羡慕、有些嫉妒。我的肚子也有些饿意,可是,马路边的小餐馆里,地板上到处是油腻,墙壁上到处是灰尘,一阵风吹来,塑料桌布、塑料杯子、装筷子的塑料袋子,便满地打转。一些等车的人坐在那里喝酒、抽烟;也有一些人嗑着瓜子,玩着扑克。我戴着口罩,站在屋檐下,不敢进去。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在指指点点,说我是谁,之前是做什么的,好像还有人在叹息。

我刚从医院检查回来。拿到检查报告的那一刹那,春强依旧是满脸怜悯与无奈的神情。春强是县医院检验科的医生,跟我小叔的关系非常好。我还记得,春强第一次给我抽血的场景。那是一个压抑沉闷的上午,似乎空气都是凝滞的。坐了两个小时的三轮车,灰尘扑满我一身,我一路颠颠簸簸来到县城,找到医院里的小叔。小叔见我面色苍白,走上前来,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便直接将我带到春强那里。

多年后,春强成了我的好友。我们一起打球,一起喝酒。可是每当提起那次检查时,他说,他被吓坏了,他怀疑是仪器坏了。他还说,等我转身,他便想,这个小伙子可能要死在路上。

这一天的体检,春强的脸上,依旧没有笑容,依旧还是一脸的疑惑和惊慌。到这时,春强已经给我抽过好几次血,对我的病情也了如指掌,和我也算是比较熟悉了。我想,这个时候,他脸上的疑惑和惊慌,估计不再是怀疑仪器坏了,一定是在想,我是不是要死在回去的路上了吧?

我跟春强说,没事,我回来就是等死的。我说的时候倒是很轻松。可是,我除了佯装轻松,还能做什么呢?我除了回来等死,还能做什么呢?再也没有钱了,医院里还欠着一笔药费没给。我总不能客死他乡,做个死在外地的流浪鬼吧?可是,没人知道,那些日子里,我没有一天晚上能合上眼。即使睡着了,也一定是在噩梦当中度过。我总在想,我死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是睁着眼死,还是闭着眼死?我死的时候,会不会像电视剧里那些人一样两脚一蹬脖子一歪?我的妻子在我死后会不会哭,她什么时候能再找一个人家,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对我的女儿好不好?我的女儿,那时刚一岁多点,她将来知不知道有我这个父亲呢?她长大的时候,会不会去我的坟头烧点纸钱放挂鞭炮?我还会想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在想他们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为了给我治病,欠下那么多的债务,他们拿什么来偿还?我死去的时候,母亲的眼睛会不会哭瞎?父亲那个从不哭的男人会不会掉眼泪呢?

那天下午,乞丐给了我强烈的刺激,像是给了我一支强心剂。我说不出我心中是什么滋味。我既妒忌他,又羡慕他。我还觉得,上天对我太不公平,甚至连给乞丐的东西都没给我。上天给了乞丐顽强的生命,却给我一副孱弱多病、不堪一击的身体。我就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弯腰,在垃圾桶里找食物,看他大口大口地将垃圾桶里的食物吞咽下去。那个乞丐不知道,就在他身旁不远处,有一个戴着口罩,每天靠挂点滴,用药当点心度日求生的人。此时此刻,他内心有如此的波澜,如潮一样翻滚。我想,假如把我的心剖开,里面一定是一片汪洋,是一片沸腾的海,正恶浪滔天。

我心里想着,假如可以,我愿意去做他那样的乞丐。只要活着,没有衣服,没有食物,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继续活着。苟且地活着,也是活着。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去做,我的孩子还不能清晰地喊我一声“爸爸”。不怕你笑话,那时,我从来没想过我有多么崇高,我有多么伟岸,我脑子里只想活着,活着,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其他的词语来。我每天在心里默念一百遍、两百遍,像默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样。我的脑袋里从来就不去想什么宏伟的理想,或是什么远大的目标。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毕业后做老师时,他们跟我说的那些,在那个时候的我看来,全是骗我的。他们说,教师是园丁,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蜡烛,是春蚕。呸,呸,呸。谁愿意做春蚕把自己给缠绕起来最后被开水烫死?谁愿意做一支蜡烛将自己烧成灰然后什么也不留下?

可惜那时,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一口气说出那么多的“呸”来,而且即使说出来,这些“呸”字也可能被我嘴巴上厚厚的口罩给遮盖住了。现在我病了,没人管了,那个新上任的领导,说我生病时不给他电话,不来看我,所有的老师都来了,包括跟我干过嘴仗的老师,包括我的学生,他们都来了,唯独他没来;教育局给了我两万块钱后便不闻不问,他们见着我也像见到瘟神一样。他们不知道,在我没生病前,我一个人带那么多的课,我带初三两个班的物理和化学,还带一个初二的语文,并且还做一个初二的班主任,除此之外,还有团支部、教务处的事情,我也得一起帮着做。我那时一天大概有五六节课,一天课上下来,嗓子里直冒烟,连晚饭也吃不下。老师们经常在下午下完课后打篮球,他们喊我也去打,我没有力气回答他们,我叹口气说,我这样子,会死在篮球场上的。

乞丐吃垃圾桶里的东西都能那样健康地活着,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每天的饭菜,都经过微波炉和紫外线消毒,我房间里的被头,我穿的衣服、鞋子、袜子,我喝水的杯子,我房间里的每一本书、每一张纸、每一支笔、每一条板凳,每天都要接受紫外线和臭氧机的严刑拷问,是不是有细菌?是不是有病毒?就连室内的空气也不放过。我整天关在屋子里,除了每天吃饭时通一下风,其余的时间便将门和窗户关得死死的。经过紫外线和臭氧机消毒灭菌后的空气,有一股奇怪的臭味,有些像臭鸡蛋的味道。

我不得不待在这样的屋子里面。就连这样的屋子,都是我的姑父给我临时住的。我家里的房子已经被父亲卖了,卖房子的钱已经变成了药,药已经被我吃下去了,吃下去的药已经和我体内的病菌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我不能随便出门,人越多的地方越不能去。如果去医院检查,比如说,到小叔的医院,到春强那里,那是万不得已,我要戴上一个十几层厚的棉布口罩。口罩将我的嘴巴和鼻子严严实实地捂着,将空气里可能传播过来的病毒和细菌挡在外边,这让我呼吸困难吃力,透不过气来。

那一两年的时间里,我就这样,一个人,待在屋里,每天吃药、打针、挂水。我自己给自己抽血,自己给自己插针。我的左手背插烂了,便插右手背,右手背插烂了,便插左手臂,左手臂插烂了,再插右手臂,到后来,从脚上插,左脚、右脚。我那时才知道,四肢除了行走,除了拿东西,除了做事情,它们还有这么重要的一个功能,它默默地连着我的心脏,埋藏着我的血管,将我全身串联成一个整体,让我的血液能从脚上到头上,也能从头上到脚下,我那时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情同手足”。我的血管,被针头一次次穿刺,现在抚摸上去,还有颗粒感,我知道,那些都是针头留下的痕迹和伤疤。

我的血管曾经多么富有弹性,多么富有活力,如山川间奔腾的河流,我那时几乎能听到我的血液在血管里面奔腾不息,在咆哮,在翻滚。后来,我的血管便一天天开始萎缩、僵硬,变小、变细,失去弹性,如老家干涸的河床。老家的河流里,水越来越小,河床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全是杂草和垃圾,早就没有了鱼,没有了虾,更没有了光着屁股戏水的放牛娃。我血管的命运,便像是我家乡那些河流的命运;或者说,我家乡那些河流的命运,便是我血管的命运。我没想到,我如此热爱我的故乡,爱到我的血液里去了。我也没有想到,我的故乡如此爱我,也爱到我的血液里去了。

百度说:血液指的是人或高等动物体内循环系统中的液体组织,暗赤或鲜红色,有腥气,由血浆、血细胞和血小板构成,对维持生命起重要作用。春强将我的血液抽出来的时候,我的血液已经发白。等我被120急救车拉到苏州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躺着,任凭一台嗡嗡作响的仪器,将我体内的血液抽出,循环,分离,再输回去。我的血液里分离出两袋发白的血液来,是的,两袋,一千毫升。就是这东西,险些要了我的小命。后来听医生说,这是恶性白细胞,它们在我的体内复制、分裂、增生、疯长,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然后不断地杀死好细胞,不断侵蚀我的肌体和我的五脏六腑。进医院的时候,我的肚子肿得像一只皮球,只要轻轻一拍,我就能从床上弹起来。有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要浮起来一样,飘在半空。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人进入了一种临死的状态。

我吃了大抵是这个世界上最贵的药物,它是漂洋过海来的,两百多块钱一粒,那时我一天要吃六粒。我也用了大抵上是这个世界上最贵的针剂,它也是远涉重洋来的,一支差不多一万块。而眼前的乞丐,一个别人吃剩的果核,半块冷馒头,一分钱也不用花,他便能摆脱饥饿,抵御寒冷,便能比我还健康地活着。这是为什么?我反复不断地问,这是为什么?没有人能告诉我。我问天,天不语;我问地,地不答。

餐馆里,有人用筷子夹着一根骨头,大声冲乞丐喊,喂,骨头,骨头。乞丐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我以为乞丐一定会像一只饿狗一样扑蹿上去,咬着骨头不放。我就在屋檐下,我能看到那块骨头上还带着肉,还滴着油,还冒着热气,我隔着口罩似乎能闻到骨头还散发着肉的香气。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乞丐什么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把头又转了回去,继续弯着腰,趴在垃圾桶里。人群哄堂大笑。他们的笑,让我感到一阵阵眩晕。说实话,要是不生病,我一定会上前制止他们,我会呵斥他们。可是,我那时连自己也管不了。我在那样的哄笑声中,冷汗直冒,我险些摔倒。

《礼记·檀弓下》:“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默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人穷志不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妻》:“羊子尝行路,得遗金一饼,还以与妻。妻曰:‘妾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乎!’”在精神与肉体之间,在正义道德良心和一个饭碗之间,在人格尊严与卑躬屈膝之间,我认为,前者高于后者。两者若不能兼顾,我取前者。人之所以为人,并非行尸走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如今,奴颜媚骨的人太多,专横跋扈的人太多,他们彼此各取所需,互相满足,搬弄是否,颠倒黑白,以至于浊气横生,乌烟瘴气。

我不知道是不是乞丐激发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或是他给了我某股神奇的力量,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我活下来了。这么多年来,他趴在垃圾桶里找食物的样子,他举着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食物眼睛发亮的样子,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像电影一般,一幕幕、一帧帧,清晰无比。

上天赐给我们生命,赐给我们一具行走于苍茫大地之上的肉体,很多时候,是我们自己无法主宰的,冥冥之中,总会有一些定数。人一生中,或半生之中,吃什么饭,喝什么水,遇见什么人,有些什么悲喜,有些什么福祸,在你呱呱坠地时,便已安排妥当。像我,患这样的病,与死亡擦肩,与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擦肩。

我在想,乞丐给我的,大概不仅仅是重生的信心、挣脱病魔的力量吧?纷繁复杂的世间,一不小心,我们便把自己给弄丢了,丢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和黑洞里。我又想起春强给我抽血,你看看,那些血,遇见一个针孔,或者一个口子便立马弃我而去,毫不停留。

每每这时,我总能想起,那天午后,那个乞丐,我想起他对肉骨头看都不看一眼的样子,他默不作声转身而去的样子。他的样子,像一道光,将我眼前的黑,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