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冥想(静坐) Meditation(Sitting)

小姑娘米卡拉·吉伦来自密尔沃基[1],每年暑假会来圣菲待上一个多月,陪伴祖母和外祖母——这两位也是我的朋友。一晃十个月过去,今年她十一岁了,刚念完五年级,满脑子都是学校操场上孩子们之间流行的笑话。

晚餐的时候,她问了所有人一个谜语:

什么东西由七个字母组成?

什么东西你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什么东西你吃掉它,你也会死?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被难住。

我乱猜一气:“蛇。”

米卡拉摇头大笑。

“好吧,我不够聪明。答案是什么?”我皱着眉头问。

“什么都没有(nothing)。”

“什么都没有。”咔嚓一下,我恍然大悟。现在就连美国中西部学校操场上的孩子们都在思考“什么都没有”了?

“没错,你能对‘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你也不能吃它,不然你会饿死的。”

“很妙。”我微笑着说。

接下来,她说了另外一个笑话。

开头第一句我没听着——当时正埋头吃饭——接下来的内容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来到前台,要点芝士汉堡和薯条。

“女士,这里是图书馆。”

“哦,抱歉,”她压低声音,“我可以来份芝士汉堡和薯条吗?”

这个笑话几乎让我崩溃:多么超前、怪诞、超现实而且毫无意义。现在的孩子们已经能这么深刻地感受到虚无的存在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个嘲笑金发美女的笑话,孩子会模仿成人社会里的偏见。但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理解的版本,听起来比较怪异、失控、神秘、莫名其妙、无从理解。我很兴奋地发现某种新的觉知已经悄然潜入小学课堂。但是,哎,后来她又说了一个关于鼻涕的笑话(幸亏是饭后)。

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当我们试图猜测谜语或者理解笑话的时候,脑子里会出现片刻空白,我们可以和这片空白和谐共处吗?可以接受没有答案吗?人的本能是抓住一切,搞明白一切,可是看看四周吧,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永远存在,我们面对的就是“什么都没有”。

一九八九年旧金山大地震之后,我的朋友吉宁说:“过去总觉得,至少还有脚下的大地可以依赖,直到地震到来,大地也崩塌了。”

明了生命的无常,但不必变成虚无的宿命论者;明了世上不存在永恒的自我、存在和理念,但仍愿意品尝短暂易逝的真实。没有任何事物会永远属于我们。

这就是练习静坐的目标。当我们一动也不动地静坐在空无之中时,如果还能够说有个什么“目标”的话,或许就是这个。

当然,我们都相信有些事物真实不虚:火车到点就会出发,秋天要去摘苹果,停车投进的硬币会被回收,这些都是实相,但是它们无法定格成为永恒。就连我们的婚姻也有结束的一天。它会成为我们随身携带的记忆,直到有一天我们再也携带不动任何。我们都会离开这个世界。

真抱歉我竟然用这种方式鼓励你安静地坐下来冥想,请原谅我。但是当你身处忙碌的生活,每件事都显得十万火急的时候,静下心来,坐着,把它们都抛开,你会感受到莫大的自由。把意识放到呼吸上,就像陷入舒适的沙发一样,深深地陷入你身体的骨头里,你会感到与周围的一切如此亲密,不论是窗外的微风、鸟鸣,还是电话铃响起——老板让你加班——都能保持平和的亲密。没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但是一切又都很重要。

每天静坐五分钟。你可以双腿交叉,屁股下垫个圆形坐垫,背挺直,眼睛闭起或者睁开都可以,心无所执,放空思绪,视线四十五度向下。

你也可以选择在椅子上静坐,不管你的身体是否灵活。在椅子上打坐是很好的练习,这样一来你就能随时在飞机上、机场、牙科诊所、律师事务所、就业辅导中心或者房地产办公室里静坐。腿上不要放任何东西——包包、笔记本、手提电脑或者刚买来的食物都放到椅子下。腿放平,与胯骨同宽,背挺直,手放于大腿上,掌心朝上或者朝下都可以。

站着同样可以冥想。在药店或者学校餐厅排队的时候,都可以试试。

不管你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重点是觉知呼吸——吸气,让空气充盈你的肺部,让外部的能量进入你的体内,融合;接着呼出,让你体内的能量汇入外部的世界,融合。宇宙中我们不孤单,我们并非彼此隔离。吸入生命,呼出生命,一次一次地来。

你的思绪会开始飘飞,也许你会听到声音,也许鼻子某处发痒。既然选择以呼吸安顿自己,就请再一次回到呼吸上来,感受它,将它作为狂野世界中稳固你自己的基石。心如惊弓之鸟,太容易受到外物影响。我们习惯了相信自己所感觉的一切都是神圣之音,急需立刻回应和处理。就像炸弹掉下来,马上跑开寻找庇护;子弹袭来,赶紧飞奔让道。如果炸弹出现在你的意识中,接受它,重新回到呼吸的轨道上来就好。我们的烦忧是真实的,但是执着只会让烦忧变得更深,更加难以消除。

和我很熟的一位学生去世了。她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学生,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不能接受,她不能死,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倾听着。我们都会有离开的一天。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但死亡终将到来。当我们不接受死亡的时候,痛苦也随之而来。伤痛真实不虚。我们想念离开的朋友,我想念我的学生。我们和伤痛搏斗并试图推开它、改变它,却只会更加痛苦。

这位学生已经深眠地下,在离我一百六十千米的远方。

把她挖出来,我想。

娜塔莉,她已经不在了。我对自己说。

我不接受。我抗议。

我可以尽情抵抗,但赤裸裸的真相就是,她已经死了。我越靠近真相,就越接近真正的痛苦。生命无常,我可以对这一切装聋作哑、抵抗、蔑视、朝它吐口水,但我终将回头直面现实——死亡。

这就像是冥想静心。你能看出来吗?人的意识、身体、情绪无时无刻不处于纷繁的流动中。可是当我直面真相,静下心来,试图探入事物本质的核心时,触碰到的是永恒的节奏:呼吸——或者像我的学生,停止呼吸。我发现,我将自己所有过度的反应沉淀下来,不过寥寥数字。面对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只会说“我难过”“我想她”或“我不要”。

学生过世的那一周,我九十七岁高龄的邻居也离开了。我很不舍,但她毕竟年岁已高,去世也属正常。这就是我们对死亡的看法,好像只有人老了才会死。但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将何时离开。意识到这一点,就会明白呼吸是多么重要。我们还活着,能够呼吸,真好。冥想中思绪不宁的时候,回到呼吸上来。

接下来我要和你说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不喜欢狗。

我隔壁的两位邻居养了四只吉娃娃。狗妈妈生了三只狗宝宝,她们一只都舍不得送走。

它们从早到晚叫个不停,虽然不是每一天,但是小家伙们似乎非常沉迷于展示自己的歌喉。

我有两个选择:要么让自己像个火药库似的气个半死,要么接受现状。我选了后者。(不要寄希望于动物管理局或者警察,我住在加西亚街附近,我的所有邻居都姓加西亚。)冬天还好,门窗紧闭,小家伙们都在室内。但是春天一到,它们全冲进院子里,嘹亮的吠叫声随之涌入我的窗户。

每年从春天到秋天,我都得提醒自己:娜塔莉,你的存在并没有比别人更加重要。

“但是我很安静。”我反驳道,“起码我不打扰别人。”

我选择不去控制我无法控制的事情。(两位邻居人很好,她们经常会送来新钓的鳟鱼,她们不觉得小狗叫是噪声。隔着墙壁,我听得见她们和小狗们轻柔地说着话。)

当它们不停叫唤的时候,我深深地呼吸,并对自己说:娜塔莉,这也是你必须接受的事情。(我也不是圣人,我在卧室安装了一架电风扇来覆盖掉小狗的叫声。)

发觉自己有能力接受狗狗的吠叫,这件事给了我莫大的喜悦。奇怪的是,最近四天我都没有再听到一点声响。它们明明还在,可是噪声去了哪儿呢?

注释

[1]密尔沃基(Milwaukee),威斯康星州最大城市和湖港,位于密歇根湖西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