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对于茶,虽然不至于像对于酒那样,我绝对不喝,却也喝得很少。现在我所喝的,就只是开水。
一天到晚,在冬季,我大约要喝一壶开水; 在夏季,则至少两壶; 如果打了球,那就三四壶都说不定。我只用一把壶,瓷壶,不用杯子,嘴对嘴喝着。我以为这种喝,最卫生,最爽快,为什么要用杯子,多所麻烦呢!反正这一把壶又只有我一个人喝。(偶然我的妻与儿女也要喝,我也由他们喝; 反正同为一家人,吃同一只锅子烧出来的、同一只碗盛出来的饭与菜,要避免什么不良的传染,也避免不到什么地方去。何况我相信,我们一家人都十分健全,谁的口腔里也不含有一些传染病。不过这也许不能通行到别人家去,那么,我还是主张一人一把壶,废去杯子就是了。)
我最不喜欢喝热水瓶中倒出来的热开水,而只喜欢喝冷开水。这在夏天,固然很凉,也许为别人所欢迎;但在冬天,恐怕就有人要对之摇头了吧。而我却以为冬天喝冷开水,其味无穷,并不下于夏天的冰淇淋。假使你不相信,请你尝尝看。
我这样的喝开水,不喝茶,甚至冬天喝冷开水,不喝热开水,当然是有原因的,并非我穷得连茶叶都买不起,或故意要惊世骇俗,做此怪僻的行为。原因很简单,就是怕麻烦。既然喝茶是为了解渴,开水冷开水,都可以解渴,何必一定要喝茶,要喝热开水呢?若说喝茶并非为了解渴,是为了享受茶味,为了助谈兴,与人联欢,那么,我没有这种心思,这种工夫,由别人去吧,我不反对,但同时我希望别人也不要勉强我,勉强我去喝这样的茶。
苏州人上茶馆似乎是很出名的。我曾在苏州做过事,可是一年之内,我只上过一次,至多二次茶馆,那是为了朋友约在那处,不能不去。在故乡,在别处,我就从来不一个人或和别人上茶馆去喝茶,除了有时为人所约,非在这种地方不可之外。
不过我的喝冷开水,也不自今日始。我从小就喝过各种水。我是乡下人出身,我正可以告诉你一些乡下人,也就是我所喝的水。最普通的是缸里的河水。这在我家,是用矾澄清过的。在有些人家,根本就不用矾。夏天喝井水,凉沁心脾,绝不下于冰冻荷兰水。池水我也喝过。我最记得,由我乡间的故乡上城时,必须走过一个出名的“清水池塘”,在热天,我走到那里,和别人一般,总要蹲下去用手掬着喝一个饱。山间的泉水,当然是最好的,我往往要伏下去做一会儿牛饮。此外还有“天落水”,我也喝过,甚至我祖母所说的“灶家菩萨的汰脚水”,就是“汤罐水”,我也喝过。
我的祖母是不许我喝“生水”的,甚至也不给我喝开水,而给我喝茶。但我也许生性不习,看见左邻右舍同样的孩子,甚至在喝着污水,并不哼一下肚子痛,我就羡慕得不得了。我要自由喝,我不愿意在喝时受束缚。所以在我的祖母管不着我时,我就喝着上述的种种水。侥幸,我也并没有因此闹过一次肚子。二十多年前在上海,有一年我就完全喝自来水,原因是只有一个人,不高兴每天上老虎灶去泡开水。结果也很好,并没有意外。
我的确主张喝生水。这有什么不好呢?有几个乡下人是喝熟水的?我以为只要身体健康,就会百病消除。不信,正可以使我们记起这样的医药故事:某医药教授,在其身体健康时,当众喝下一杯霍乱菌,结果扬扬如平时,并未吐泻。据说,航海的人缺了淡水,只可以用布绞了咸水喝;旅行沙漠的人缺了鲜水,连泥浆都会喝下去。安知我们就不会有这一天呢?到了这一天你将如何呢?(我主张积极的、压倒病菌的卫生;不主张消极的、处处向病菌示弱的卫生。理由很多,大家总能想到。)
我哪样的生水都喝过,我的喝冷开水又何足为奇!不但不足为奇,简直已经很奢侈了:烹熟的,还要用瓷壶装,虽然勉强取消了一只杯子。
不过我在乡间的儿童时代,到底是喝茶的时候为多,而喝生水或开水的时候为少。原因就为了我的祖母是“城里人”出身,她的饮食起居不同于一般乡下人,所以我在解渴时,总喝着茶。
最普通的茶,是到街上去买回来的茶梗泡的。它的味道,平常得很,无可纪念。使我至今还忘不掉的,是这几种茶:一、焦大麦茶。这是许多种田人都喝的,其甘香之味,我以为远胜于武彝或普洱。二、锅巴茶。据说,从前某皇帝(正德或乾隆),出外“龙游”,在一个乡下人家喝了锅巴茶,回到皇宫里因为御茶房烧不出这种茶,杀了不知多少人。其味之佳,可想而知。三、棠梂茶。这是生在山上的较小的一种山楂树,将它的叶子采回来炒焦了也可以泡茶吃。我家没有,偶然在邻家喝到,其味似乎有些涩的。四、夏枯草茶。这也在邻家喝到,有些药味。不过涩与药,也另有清凉之味。
我家还肯买茶叶——其实是茶梗,所以还有真正的茶喝。一般乡下人,如果是喝茶的,就大都只用焦大麦与锅巴来泡茶。因为这不必费钱去买,大麦与锅巴,都是自己家里有的东西,只要炒炒焦就是了。还有些人家,为了舍不得大麦与锅巴,而也要尝尝茶味,就只有采取野生的棠梂和夏枯草了。我忝为乡下人,总算都尝到了这些好茶。我想,如果将这些茶料装潢起来,放在锦盒中,题个什么佳名,或者甚至说是外国来的,有如Lipton,放在上海各大公司的橱窗里出售,也许会被高等士女所啧啧称道吧!咖啡和可可,都是南美洲土人喝的东西,但一经提倡,便风行全球,安知它们不会也有这一天呢?“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至少在现今的时世,不大靠得住。可惜它们都埋没在乡间,终于难登大雅之堂!然而它们到底还是侥幸的,它们保全了它们的天真、本味,与乡下人为伍,得到了乡下人为知己,并没有为高等的士女所污辱。
据说,有些地方还有炒柳叶或槐叶当茶叶的,我没有尝过这种茶,不知是什么味道。但我却赞成这个办法,我相信可以泡茶的植物,一定是多的,其效用也不会亚于茶的,何必一定要求茶呢?菊花已很普通,当我小学时,我还在校用枯干的木香花瓣泡过茶,其味也不见得比菊花推扳。我以为凡物要被大人先生或高等士女弄得非驴非马,引为他们的专有品,就由它们去。好在天地之大,无所不有,我们正可以另从便利的入手,既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得到了他们所永远尝不到的真正美味,例如焦大麦等,我们又何乐而不为!
以我这样喝冷开水甚至喝生水的人来说“茶事”,虽然不见得会被人笑掉牙齿,也许要被人讥为不自量力﹑附庸风雅吧。对的,我是不自量力,但附庸风雅则未必。因为我已自承不喝茶了,自然免了“附庸”之嫌;至于我不喝茶而说“茶事”,则本着述而不作的成法,似乎也与我的“力”无关。我的“古今茶事”,就因为有了“古今酒事”,在茶酒不相离的关系之下,不管上面两种的顾忌,而就此集成的。
此外,我也可以援知酒之例,自认为知茶,知各名山所出之茶。不过这不是现在所需要的事情,更不是我现在所需要的事情﹔所以我究竟如何知法,知到如何程度,我也只好存而不论,以待异日了。
本书也和《古今酒事》一样,在“八一三”之前早就齐稿,“序”也早已写好。不料“八一三”事起,比了《酒事》还要不幸,不但“序”未带出来,连稿也未带出来。书局当局,为了这是《酒事》的姊妹篇,不能不出,以完成一个系统,所以又在一年多以前,叫我重新从事于此。我也颇有此心,就在百忙中再从各书中,去搜寻材料。“喝茶”照理要比“饮酒”普遍得多,但等到搜集材料的时候,“茶事”似乎要比“酒事”反而少得多,也许因为茶的刺激不如酒的那样厉害,所以因喝茶而发生的韵事也就减少了;又或者为了我的时间匆促,尚有遗漏之处,那只好等到后来有工夫再补了。至于原序究竟说些什么话,我已一句也不记得,只好另外写了上面这一篇。我以为这书的经过如此,也值得提出,所以补识于此。
编 者
三十年(1941)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