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云剑出

端午节当日，徐家作为宁国文脉根基，尽管前任家主徐太师已过世，但他的门生故旧，依然是要上门拜节的。

徐府端午雅宴一如往年般盛大。

一大早，徐府黑漆大门的门首就摆上了桃柳枝、蒲叶、葵花并白米粽、糯米彩团，还有一托盘的茶酒做供，门环上钉着用艾草扎成的草人，这些物什不仅有驱邪弊害的意思，还是祭祀天地神祗和祖先，祈求家宅平安。

辰时初刻，徐澄玉也随着大哥、二哥和三弟一起，在家祠内给父母上了香，摆上香糖果子、白团凉粽。

澄玉还偷偷将自己秀的一只明黄老虎香囊放在了母亲牌位后，祈求早逝的母亲保佑她可怜的重生女儿，这一世顺遂平安！

祭完父母，大哥徐舜青就催促澄玉快回竹苑去，因为晌午之后，便会有父亲旧日的学生、同僚前来拜会，许多当年与父亲颇为亲近的故旧，都是要来祠堂为徐老太师上一炷香的。

澄玉对这个上一世期盼自己能给他带来荣华富贵的大哥并没有什么好感，撇撇嘴，离开了祠堂。

“现下不过辰末，那些客人，最早也得午后才来，大少爷这般着急赶姑娘走，也是没意思的很！”飞星搀着澄玉在徐家大花园的碎石路上走着，嘴里不忿地说着。

巧月抬手打了她胳膊一下，斥道：“你这没规矩的，怎么还议论起府里的爷们儿了！”

“飞星说的也没错，大哥哥就是不想让我跟爹娘多待，怕我告状吧，”澄玉轻声说着。

“姑娘，这不是在咱们院子里！”巧月说着，慌忙抬头四下张望一下。

她少时在乡下，没了爹娘，依附兄嫂过日子的姑娘，被兄嫂刻薄的事情，没少见过。

虽然徐府是高门大户，大约不至于慢待没娘的大小姐，可这世道人心难说的很，谨慎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巧月忽又想起一件事，转头对飞星叮嘱道：“如今府中主君是大老爷，徐氏家主也是大老爷，以后可切切不能再称少爷了！”

飞星一撅嘴，嘟囔着：“知道了……我不过一时没改过口，再说了，现在也是四下无人。”

“你也别说飞星了，她这活泼的性子，这些年为我解了不少忧愁，”澄玉帮腔道。

听到澄玉这么说，飞星笑嘻嘻地挤挤眼，巧月咬咬牙，笑骂道：“这小蹄子，都是姑娘纵的！”

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主仆三人，一路说说笑笑，行至大花园墙边，出了角门，右行不远就是竹苑，却没成想，角门左边转进来一位白衣士子，正和三人撞上。

“在下唐突，小姐勿怪！”虽只是打了个照面，那士子见是三位年轻女子，知是徐府内眷，匆忙低头躬身行礼。

徐澄玉略略打量来人，他身着一袭天青色竹叶纹丝缎长袍，抬手间，宽袍大袖随风飘动，一头乌发用一支碧玉簪轻轻挽起。

他低头行礼，看不见面容，但徐澄玉一眼就看到了他腰间佩着的一把长剑，黑檀木剑鞘上雕刻着细腻的云龙纹，不用出鞘，她知道那是信阳林氏家传的青云剑，此人正是日后的林氏家主林逸风。

林逸风对着徐府大小姐行礼，许久却不见对方回礼答话，略感疑惑，不禁抬起头来。眼前的三个女子，分侍两旁的，是两个穿着同样石青比甲的姑娘，稍矮些那个还梳着双髻，圆圆的眼睛，满脸天真烂漫。

两人中间站的那位正蹙眉看着他的女子，眼眸深邃而明亮，似藏着星辰大海，眉如远山含黛，轻轻蹙起更添温婉哀愁。她虽着素衣，不饰钗环，却面容清丽，肌肤如初绽的桃花，粉嫩温润，让人观之忘忧。

巧月见那白面书生竟直勾勾地望向自家小姐，又气又羞，叫嚷起来：“你是哪里来的妄人，怎么这般没羞没臊？！”

巧月生在农家，但也是徐府里长大的，肚子里骂人的话着实不会几句，粗鄙的话更是说不上来，来回来去就这两句，不过，对于同样高门大户出身的林逸风来说，这几句话已是很重了。

林逸风低下头，不断拱手作揖赔不是，巧月也知不能过于声张，传出什么闲话出去，让自家小姐名声受累，狠狠瞪了他几眼，拽着澄玉的袖子匆匆离去。

回到林苑的徐澄玉一直在想林逸风的事，上一世，他们之间的所有，只是林逸风给她的、时隔二十多年的两封信。

第二封信是玉辰宫锁宫后，已经当了多年宰辅的林逸风递进来的。

那时，青雀已死，徐澄玉也已知道，当初青雀多番拉拢，林逸风也曾透露过，愿拥立他为帝的意思，可事后看来，竟都是诓骗之言，林逸风自始至终都与宁帝站在一起。

弥留之际，徐澄玉读了那封笺着粉色桃花瓣的信，读完更觉无限悲凉。

上一世，为了徐氏兴旺、大哥仕途，徐澄玉毅然入宫为妃，同样为了家族兴盛，林逸风选择站在自己所爱人的对面，背刺她的孩子，看她含恨而亡。

徐澄玉原以为，林逸风与她有着同样的痛苦和无奈，可他竟在信中将自己的背信弃义都归结到徐澄玉贪慕虚荣之上。

“卿何故贪恋浮华，慕后宫之荣，弃贫士之谊？

贫士虽无金玉满堂，然心怀壮志，腹有诗书，自有不屈之气。

岂料汝心，竟如陌上之花，随风而转。

试问天下，真情几何？

权贵荣华，终是过眼云烟；而真心相待，方为永恒之宝。”

继而，又在信中畅想了许多，若两人当日如何、如何，现在便会如何、如何的话，辞藻华丽，却让徐澄玉读来只觉恶心。

“昔日之景，如梦似幻，余心犹记，卿之婉约，宛若月下幽兰。

今夕何夕，思绪万千，不禁遥问芳心：卿可曾悔，未纳吾情于深闺？

假使当日，吾鼓勇登门，携礼以求，誓以真心，共结连理。

则世事变迁，人生轨迹，或将迥异于今。

春风秋月，共赏芳华；冬雪夏阳，同历沧桑。

朝朝暮暮，笑语盈盈，岁月静好，不负韶华。”

读完林逸风的信，徐澄玉恨不得甩去宁帝面前，让他看看自己信赖的老臣，是个什么东西！

徐澄玉知道，林逸风这封信是来向她示威的，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来报当年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充入后宫的仇。

林逸风虽饱读诗书，隐忍数十年去报这个仇，但把所有仇恨加注在徐澄玉和青雀身上，而不敢向始作俑者的宁帝发难，绝不是端方君子所为。

可是，林逸风佩剑，佩的还是那把林氏家传的青云剑，他自己也便如一柄宝剑，宁帝用得，这一世的徐澄玉就也用得，还能用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