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是谁
- 生活在临终医院:最后的光阴
- 薛舒
- 7571字
- 2024-07-29 10:25:19
他躺在离窗户最近的床上,太阳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他身上,斑驳的光影几乎晃着我的眼睛。我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左脸颊下端的一颗黑痣:爸爸,认识我吗?我是囡嗯(女儿)……他没有回答我,他瞪着眼睛看向窗外,眼球里没有反照出任何景物。窗外没有景物,窗外只是一片茫白的天空。
他在老年病房里住了整整五年,他失智、失能、丑陋、萎靡……他以一具不断散发出败坏气息的躯体的形式存在,像一头受伤的老动物,浑身破碎,奄奄一息。五年中,他的身躯从未离开过床,他全身的肌肤与一张一米宽、两米长的床紧密接触,白色的床单,以及床单上加铺的一层尿垫,成为他的第二或第三层皮肤,属于他自己的原生皮肤不断起屑、糜烂、生出脓疮、结痂、鱼鳞般脱落,然后,竭尽所能地重新生长,机体愈新的能力远远赶不上溃败的速度。
他一无所能,不认识任何人,不会说话,更没有能力主宰自己,哪怕换一个躺的姿势。唯一能脱离床的引力的,是他的双腿。在无法动弹的日子里,他拱起膝盖,把被子撑出一个小帐篷。这是他所剩无几的自由,除此以外,便是双手,但是,手的功能只剩下破坏。为了防止他抓自己的尿袋,扯碎绑在身上的尿裤,捞自己的粪便,抠坏自己的脸,护工把他的双手用看护带分别拴在床栏两侧。看护带留出十五厘米左右长度,于是,他的手就拥有了半径十五厘米的自由,他可以挥舞拳头,可以张开手掌拍打病床,围栏被拍得“哐哐”响……
最伶俐活泼的是他的嘴,咿呀呢喃,或者嘶吼啸叫,不知所云,却也不知疲倦。他嗓门很大,声线却并不光滑,像一把带倒刺的锥子,所到之处,把空气刮出毛毛刺刺的碎片。没有人对他空洞的嘶吼和啸叫提出异议,在这里,他不是唯一的噪音制造者。他的病友们,左邻右舍,各自发出属于他们的生命独奏,小声的哼哼、永不停歇的鼾声、痰气深重的呼吸、突如其来的呐喊,以及,不知缘由的号哭……这些声音,汇合成一支交响乐,终日持续演奏着。问题是,缺少一个指挥,没有人能让他们有序地开始,以及有序地停下。我总是想象,他是这支乐队里的小号手,不时吹出几个音节,高亢、嘹亮,只是演奏水平不够高超,乐器还用旧了,常常破音,或者漏气,不过这也并不能打击到他的自信,在“乐队”里,他是最乐此不疲的小号手。
进食是他最后的智商,喂给他食物,他会张嘴,努动几下腮帮子,一股脑儿地咽下去,一天比一天懒得咀嚼。那些食物,曾经是一个由马蹄碎与肉糜混合而成的肉丸子、一块浓油赤酱的大排骨、一条炸得焦香酥脆的鸡腿,或者青翠碧绿的小青菜,它们有着诱人的香味,葱姜、蚝油、豉汁,它们以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的样子被送进病房,但是,当它们即将进入他的嘴巴时,一定被打磨成了一团浆糊,介于白、绿、黄、棕、黑之间,色泽的复杂与不可言说,令人产生来历不明的怀疑。可是,无论如何,他需要吃,于是喂给他,用小汤勺,或者大针筒。浆糊注入他的口腔,就像投进一口昏黑的无底洞,源源不断地进去,一天以后,没有悬念地变成排泄物。
他因此而维持着生命,让他活着是我们的目标。可是,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意义,是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活着要有意义,这是我们从小被教育的人生追求,譬如,把爱奉献给他人,把智力与体力贡献给社会与人类,哪怕是一名最普通的劳动者,渺小,却如同长城上的一块无名砖,没有任何人记得,却以螺丝钉的功能存在于一项伟大的工程,于是,它渺小的生命就变得有意义了。
然而,他,对于这世上的任何一切,都不再具备哪怕一丝意义。他不创造价值,他不劳动,他还霸占了至少两个全劳动力,他每天消耗的资源可以养活至少三个贫困地区的孩童,他接纳以及获得别人对他的照顾与奉献,但他不会反哺,不会回馈,不会感恩,因为,他完全忘了自己是谁。过往的一切,在他脑中消隐得极其干净。他像一条鱼,七秒钟的记忆令他的大脑像一块光滑的玻璃,细沙飘落在玻璃上,微风拂过,沙子飞扬而起,玻璃洁净如初。
然而对于我们,似乎,他依然具备活着的意义,他以他的活着,让我们感到自己正被需要,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我母亲共同生活了五十年的爱人,他与我们有过许许多多共同的时光,我们挽留他,一如挽留属于自己的时光。只是,他好像早已顾不上我们,他要追上他的时光,比赛一般往前飞奔,那些时光不会回来了,他便也把我们丢下,不再回头。而我们,就这么守着他,守着这个失去了所有记忆的人,捍卫着我们自己的记忆。
可是,我们的记忆并不能改变他,安抚他,让他变得健康,我们的记忆只是我们的,不是他的。所以,他这样没有记忆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不明白失去与获得,不爱、不恨、不忧伤、不快乐……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得,只不过,他无法让我们知道,他是明白的,他是懂得的。
这就是我的父亲,从七十岁开始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某一天,他失控的大脑自行决定退休,然后,用了三年时间,大脑从指挥官的位置一点点卸任,最后成为一件再也无法修复的“报废”设备。
我清晰地记得他哪一天开始不再认识自己的家,又是在哪一天不再认识我们,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和儿子,我同样记得,他突然不会走路的那一天来临的时刻。
那天下午,他如同以往任何一天一样在客厅与卧室之间蹒跚移步,没有目标的行动很快使他失去耐心,他忽然让自己席地坐下,沉默着,再不肯起来。他深陷在自己的世界中,垂着眼皮,若有所思,他听不见我们劝他起来的声音,自始至终不屑于看我们一眼。我们动用了两个人,试图让他站起来,他被我们拉着手,臀部却紧紧贴着地板,没有一丝要借力的主动性。我们只能分别夹住他的两条手臂,托住他腋下,用尽全力把他提起来。他被我们牵扯着,终于发出一些如同劳动号子一般的声音,“哎哟噻、哎哟噻”,脚上却没有使出一丝力气。他像一个狡猾的孩子,用“哎哟噻”骗取我们的信心。我们哄他,承诺于他:起来,起来吃蛋糕……他不要蛋糕,他就是不要起来,狡猾的孩子变成了耍赖的孩子,他懒得和我们周旋,就那么坐在地板上,无声,目光空洞。最后,我们动用了四个人,把他抬到了床上。
我知道,他不是不愿意站起来,而是,他的大脑再也无法对他的肌体和器官发出有效的指令,他以不配合的姿态宣布,从此以后,他失智与失能的积累达到了质的飞跃。
在这之前一年,我们就开始考察周边的一些养老院和护理院,谁都知道,未来,他一定需要住进那样的地方。只不过那时候,他还能走路,还能自己拿着筷子扒饭吃,尿急时还会提着裤子兜兜转找马桶,还能和我们交谈几句,像两三岁的孩子,鹦鹉学舌,答非所问。他被我们关在家里,无所事事却不忘寻找出路,院门锁住了,他出不去,便在三个房间与一个客厅之间兜圈子。偶尔,进入洗手间,却再也找不到出来的门,四面都是墙壁,他就面对着其中一堵墙,一站就是半天,无声无息,像一个因为老去而思过的浪子。直到母亲找到他,把他拉出卫生间。他不再如发病最初两年那般躁狂、恐惧,他变得越来越温顺,我猜测,他脑库中的记忆已然消失殆尽,再没有令他留恋、追悔、惧怕,以及唯恐失去而挣扎夺取的东西,他正日益变成一具空壳,有血有肉的空壳。
那个周末,我的先生开着车,我们载着父亲和母亲出了门。他问:去哪里?
我说:爸爸,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他举起双手,张开巴掌拍起来:好噢好噢!去玩了!哈哈……
他从来不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他爱笑,大声,豪放,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家里的气氛大使。他开母亲的玩笑,与她斗嘴,把母亲逼急了,自己发出一阵“哈哈哈”的大笑,那是他们之间的打情骂俏,并不避讳儿女,他愿意让我们分享他们作为成年夫妻的快乐。他还爱唱歌,家里随时都会响起他脱口而出的歌声,他的声带柔韧而灵活,最擅长的是蒙古族歌曲,婉转周折的长调,一开口,余音绕梁。遇到我和弟弟考了好成绩,或者得奖,他会在晚餐的时候给自己倒一杯小酒,嘬一口,咽下,而后抿起嘴,嘴角上翘,薄薄的上唇透出一股笑的意味,很帅的样子,那是他在最自豪与自信的时候的笑。接下去,他的自豪与自信会绽放得更盛大,两杯小酒下肚,他就会发出“哈哈哈”的笑声,为儿女童言无忌的某一句妙言,或者,为我母亲偶尔的幽默细胞,他慷慨地送出喝彩、捧场,以及鼓励。是的,他担负着把家庭气氛搞得更欢乐更活跃的责任,当然,有时候,他也会把气氛搞砸。比如,在我不尽如人意的考试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晚上,或者,他被我的班主任告状,有高年级男生给我写信……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女儿的早恋问题,只能虎着脸,瞪着眼睛,伸出手:把信交出来!
他把那位男生的信收走了,第二天,我在忐忑中度过了整个白天。他会去找那个男生吗?高我两个年级,学生会干部,不高,不帅,却是学霸。他会不会骂他一顿?要是男生犟头倔脑,他会不会出手甩人家一耳光?或者,去找男生的家长理论?也许会争吵起来,相互指责没有教育好儿女,拉上各自的班主任评理……我在想象中预习了一遍丢尽脸的感觉,这让我几乎生出离家出走的念头。
傍晚,他回家了,拎着两条鱼,一颗牛心。那天不是任何节日,可是那天我们家的晚餐比任何非节假日丰盛。他还喝了点酒,二锅头,从一个贴着红商标的绿色玻璃瓶里倒出来,续了两次。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吃得津津有味,而我,也已沉溺于美餐的享用,甚至忘了至少应该做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而我,一直没敢问他,他是怎么处理那封信的。
多年以后,我已工作,有一次,在公交站排队等车,我前面的年轻人扭头,顿时,我们面面相觑。男生与高中时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不高,不帅,戴眼镜,腮帮子上留着大片青春痘消失之后的疤痕。我们上了同一班车,我们聊了不少共同认识的人,以及很多有趣或者无聊的话题。他占据了对话的主动权,语速略快,带有一丝自诩的刻意,是属于年轻人的自大,抑或自卑。从头至尾,我们没有说起那封信的归处与结局,我不问,他也不提。
这是我青春的悬案,破案者是他,唯一的人,我的父亲。然而现在,我已经无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这会儿,我们正开着车,带着他,我们准备去参观一所养老院,那个地方,也许是他未来的归处,他会带着一个属于我的秘密,在那个地方度过他一无所知的余生吗?可是,他并不知道我们要带他去哪里,我告诉他:爸爸,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他知道出去玩是一件开心的事,他坐在车里,两只手扶住前排座椅靠背,腰背挺直,身体前倾,迫不及待的样子。可是一分钟不到,他又问:去哪里?
我又说了一遍:带你去玩啊!
他再一次拍巴掌:好噢!去玩了!哈哈……
快乐在他脑中停驻的时间果然短暂到只是几秒钟,从家到养老院,大约三公里,他反复问了多次“去哪里”,多次拍巴掌表示由衷的欢喜。倘若可以一直让他这么快乐,我愿意开着车,带他出去兜风,被他无数次询问“去哪里”,无数次回答他“带你出去玩”,无数次听他拍着巴掌“哈哈”地笑。
到达养老院,进大门,宽阔的草坪上散落着几栋西式小洋楼,红色外墙,蓝色屋顶,像童话绘本里的房子,可以住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如果不进楼栋,我会怀疑这是一所学费昂贵的高端幼儿园。好吧,让我们进去看看这个童话世界吧,他还能蹒跚走路,他被母亲牵着手,移步进楼。
一位穿淡粉色制服裙的年轻护工抱着一叠白床单从走廊尽头走来,看见我们,知道又有病人和家属来探访咨询,便停住脚步,冲他笑眯眯地问候:你好啊!
他仿佛认识她一般,反应很快地答复:你好!脸上却是一片茫然。他当然不知道这里是养老院,他是来玩的,这个与他打招呼的姑娘,是谁呢?
护工问他:你认识我吗?
他脸上堆起疑惑,嘴里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护工笑着说:我是你女儿啊!是不是?
他不相信,却也不反驳,只是牵住老伴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护工又说:到这里来住吧,我照顾你,我陪你,好吗?他依然无语,脸上的表情却从犹疑变得警惕。护工笑了,而后冲我们摆摆手,抱着床单转身离开了。
这是一家标杆养老院,叫浦东新区福利院,位于川沙新镇,环境优美,有着不错的居住和活动条件,护理院分部专门收住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护工的职业素质似乎不错,这让我们稍觉欣慰与信任,况且,这里离家不远,倘若把父亲送来,母亲还可以每天来看看他,陪陪他。
一路走进居住区域,走廊里开始出现白头老人,有的坐在轮椅上,一脸呆滞,或者紧蹙双眉,目光里写满紧张与不信任;有的被护工搀扶着踉跄移动,歪着脖子,佝偻着身躯;有的坐在椅子上,来探望的家属正替老人理发,脖子里缠着围单,张开的嘴角边,口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围单上沾满花白的碎发,以及一摊摊口水渐干的黄斑;更多的老人,躺在走廊两侧的卧室里,有三人间、二人间,也有单人间,看不清被窝深处的脸,只见一床一床隆起的白色被子,被子里,是一具具存活着的肉体,静静地存活着……
他被母亲牵着,一步步走入,那种类似于发霉的宿古气味越发浓烈,这就是垂老的气息吧?我想。我们停在活动大厅,很快,之前不知藏身于何处的老人们一个个冒了出来,他们发现了陌生人,他们像蛰居的昆虫,忽然闻出一些外来者入侵他们领地的危险气味,于是从自己的洞穴里蹒跚而出,渐渐地靠近外来者。
没有人与不速之客打招呼,他们默默地聚拢,默默地开始了对外来者的观瞻。我们被那些毫不避讳的直视的目光、好奇的目光、疑惑的目光、敌视的目光、友好的目光,或者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目光包围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被众多垂老的目光凝视,我忽然生出些许恐惧,仿佛,被他们这么看着,我勉强还算年轻的灵魂就会被一丝丝摄去,不知道哪一个瞬间,我就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老人,满头白发、满脸褶皱、目光模糊、一脸蠢相……是的,他们看着我们,每一张脸上都布满了蠢钝的笑容,或者空洞的忧伤。
我退后几步,站到老人们围起来的圈外。他被母亲牵着,依然站在中间,我看着他,以及他们,好像,他天然就是他们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一点儿都不显得突兀。他与他们是同一类人,不得不,我在心里承认,他用与他们相似的容貌、表情、姿势,通过了这群人的面试,他可以进入他们的“合唱团”了,肉体上,以及精神上,他们如出一辙。
活动大厅四周散放着一些崭新的沙发和茶几,坐在沙发上,可以看见宽阔的玻璃墙外绿意葱茏的花园。大厅中间,是一个从地面到天顶的巨大的玻璃鱼缸,上百条红色、黑色、银色的金鱼在与老人们比肩的位置摇头弋尾。鱼缸四周摆着一圈盆栽,玻璃映照下,密密扎扎的绿叶显得格外油亮剔透。
如此众多的动物和植物,生机勃勃着,近乎带着讽刺的意味。可我不得不承认,这里是养老院,这里需要蓬勃的生命,五彩斑斓的花草、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摇头摆尾的金鱼,它们的存在,也许就是为了遮盖这个拥塞着老人的地方无处不在的迟暮色调,以及掩藏那些与死亡无限接近的气味。
这样的地方不属于我,母亲却喜欢,她叹了一口气,说的却是赞美的话:环境真好,简直无可挑剔。然后,她转过脸,对他说:老薛,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他似乎听懂了,抬头看向母亲,却不说话。我走到他身旁,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爸爸,以后住到这里来,要不要?
他呆怔着,咧了咧嘴,忽然露出一个笑,浅浅的,鼻梁微微皱起,憨厚,不知所措。接下去,他竟让这个笑在脸上保持了十秒钟。自从他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他的任何表情,都是瞬间即逝的,而这个不知所措的笑容,却在他脸上停住了。
忽然一阵心酸。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笑啊!我的父亲,他笑起来应该是“哈哈哈”的,或者,抿着嘴,嘴角上翘,薄薄的上唇透出笑的意味,那是他在最自豪、最自信的时候的笑。可是,这个十秒钟的笑,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尴尬、不甘、讨好、祈求……
他不愿意住在这里,我确定,可他无法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只能用一个笑来表达他的不同意见,卑微到可怜的笑。让我想想,他年轻的时候,或者,还未病发的时候,是如何表达他的不同意见的?譬如,他对子女的择偶或者择业有不同意见时,他的确会笑,无声的微笑,撇撇嘴,带着一丝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宽容;或者,含着一层“再考虑考虑”的意思,不强求的、委婉的笑。是的,他是一个开明的父亲,没有“老子天下第一”的自我定位,但他也不会低声下气,顶多,他笑笑,这笑里,包含的意思只是“你有权选择你的人生,我有权保留我的意见”,这样的方式,令我确定他是自信的,同时,他信任他的孩子。
然而现在,他的笑,却显得无奈而又无助,他仿佛知道自己将被“遗弃”,他将被迫离开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孤独地生活,于是,他对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发出了祈求的笑。
母亲看见他这样笑着,顿时就红了眼圈,她牵起他的手,拉住他,慌忙往走廊另一头碎步而去,仿佛急于逃离,嘴里念叨着:好好,我们不住这里,我们回家!
他本是木然中带着尴尬的脸色忽地一松,随即跟着喊起来:回家喽,回家喽!
终于明白,出去玩使他快乐,回家,使他更快乐。他被母亲牵着往大楼门口走去,脚步甚而带着意欲跳跃起来的轻盈。他无法让自己跳起来,可我还是看出来,他雀跃了几步,或者,那只是我的想象。
我们没有再动过要让他住养老院的念头,只要他还能走动,还能端起碗往嘴里扒饭,尿急时还能兜兜转着找马桶,我们就不送他去养老院。就这样,一年很快过去了,他终于不能走动,不会端起碗往嘴里扒饭了。他也再找不到马桶在哪里,他走在卧室、厨房,或者客厅,他想象中的马桶需要出现,便出现在他眼前,整个家的任何角落,随时可以成为他的游乐场、厕所、沙滩、浴缸、床铺……家里成了战场,随时需要换床单、拖地板、清洗衣物,擤着鼻子到处追闻哪里传来的尿臊味儿……母亲痛心疾首:老薛啊!求求你了,大小便要喊我,你为什么不喊?和你说了多少次,你怎么记不住?你像个白痴啊!
他看着她,一脸无辜,没有羞愧,也没有愤怒。他不是像白痴,而是,真正的白痴。这不是他自愿的,他没有错,我们都知道,可是我们依然无法原谅他自说自话地变成了一个白痴。
你太自私了!母亲恨恨地对他说,而后强行拉着他进浴室,打开淋浴器,与他一起站在喷头下,洗干净他,替他穿戴整齐,自己浑身湿淋淋地扶着他,送他出浴室,而后,由我看着他,她再进浴室,清洗自己……
终于到了这一天,他不再愿意双脚着地,他不肯再挪动哪怕一步。我们把他安顿在轮椅上,他整个身躯自动下滑,直至滑到地上。他只能躺在床上,并且,我们无法再拉他起来,他的肢体放弃了主动出击的生命运动。一度,我们感到了轻松,因为无须再跟着他到处跑,无须监督他是否随地大小便,无须担心他是否又去拧开煤气灶或者按下房内的红色紧急救援按钮。他变成了婴儿,出生几个月,连翻身都不会,随我们摆布的婴儿。
然而,他可没那么容易被摆布,他需要穿上成人尿不湿,他还需要洗脸、洗脚、洗澡,他更需要频繁翻身,因为,长期与床垫压迫的皮肤已经有了溃烂的趋势,褥疮开始侵袭他的臀部和大腿根……他压根不是一个婴儿,他有一百四十多斤,每一次搬动他的身躯,就是一次翻天覆地的垦荒。他开始莫名发烧,家里充满了屎尿气息,想给他晒一次太阳,成了世上最难的事……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继续洁净地活着?
送他去养老院的日子,就这么逼迫而来了,这一天总归要来的,我们都知道。于是,我们开始寻找一处可以收留他的地方,是寻找,不是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