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收获文学榜·短篇卷·午夜的海晏县大街
- 收获文学榜2023中短篇小说
- 《收获》文学杂志社
- 11441字
- 2024-07-29 10:25:17
索南才让(《收获》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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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马是在牧场上吃草还是在赛道上奔驰,一个人是单纯按自己心意生活还是顺从世俗的潮流,放荡不羁的少年骑手该如何同体制内的警察姐姐相处?似醉似醒、如梦如实之间,纯真失落的惆怅与忧伤,不经意地流泻而出,体现出作者在琐碎平实的日常书写中萃取诗意瞬间的能力,就像从米谷和清泉中酿造出味道绵软而后劲浑厚的酒,这是天然之眼,无我之文,亦是自然之情,共通之理。(刘大先)
从家里出发,乘坐装马的厢车到了海晏县,先去了阿克敦巴酒店,那里有小白在等着我们。因为疫情,他从成都回来后已经在此隔离了十四天,今天他拿回自由,要请我们喝酒。在他的房间里,我们四个人聊了一会儿赛马会,步行去“裕丰楼”吃饭。酒是八十二块钱一瓶的汾酒,喝得尽兴。等散场出来已是午夜了,海晏县街面上空无一人,四月的夜游风将每一栋楼都拂尘一遍,也在我们身上久久流连,我打着酒嗝,沿海湖大道朝汽车站方向前行。右边荒地上高高的两堆钢铁建筑材料,发出又涩又锐的哨音,我走向那顶绿色的工地帐篷,似乎某个声音吸引了我,我观察帐篷里面的热闹,也许是觉得有趣吧,走了进去,我听见了好几个人的声音,进来后发现只有两个女人,她们很友好地看着我,无声地询问。我扶住帐篷的钢管立柱,眼前不再那么晕眩了。
你是送外卖的吗?戴蓝色棒球帽的女人说,但看起来不像,你是来找人吗?
他不是外卖。你有什么事?另一个长得漂亮的问。
我打开双臂,我手里没有东西。
我说对吧,他看起来不像送外卖的。你喝酒了吧?漂亮女人朝帐篷门口张望一下,目光回到我身上。你喝了很多酒吧,脸红得像屁股。她一说完,好像在等待这句话,帽子女人发出沉厚的笑声,笑得眼泪出来了。这会儿我才发现她们也喝了酒。她们身前的小方桌上有一个酒瓶和几个纸杯。我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观察她们,然后有些高兴。她们醉得比我厉害,而且和我一样,她们也在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一些。但她们没有做到,反而变得更坏了。她们不自然地扭捏着,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们的朋友买夜宵去了。帽子女妩媚一笑。他们会带酒回来,你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吧。漂亮女人也点点头,用眼神鼓励我不用不好意思。
我就是进来看看,我刚刚吃完饭。我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但马上又站起来。进来了两个男人,大个子披着头发,不友善地审视我,在等待解释;小个子将提着的夜宵和两瓶酒放在桌子上,朝我转过来一张木头脸,我听见了最好听的男声。老兄,你有什么事?他说。我进来是想休息一会儿。我说,我被风晕晕乎乎地吹进来了。然后不等他们再说,我离开了帐篷。走了一段路后,我犯起迷糊,想不起来究竟有没有跟他俩说话。但没关系,我很难受的状态好了很多。我接着朝汽车站的方向走,心里有点火气,现在,他们肯定在嘲笑我。没关系,尽管笑好了,我笑别人那么多,已不在意别人笑我了。我走了几百米,被风一阵阵吹,觉得清醒了,但我知道到了明天,我很可能已把这段经历忘得干干净净。按照以往的经验,我会这样的。这种情况叫断片,好像一部电影中间有一部分被切掉了,可能很重要,但却没有太大影响。我又走了几百米,汽车站可以看见了,隔着马路,我能看见汽车站前面停着的五辆车,其中的一辆是我的。我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为了点一根烟,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拉起衣襟摁打火机。这时候,一辆警车停在我面前,我数了数,下来四个警察。其中一个女警察很眼熟,我多打量两眼,认出来了。她说,弟弟,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蹲在我前面,笑嘻嘻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回事,其他三个警察都在这一刻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我在抽烟啊。我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巡逻。我瞟着这三个警察,我觉得自己很奇怪,居然出现了骄傲的情绪。
不是巡逻,我们执勤刚回来。你起来,我送你回去。她说。
不用,我取个钥匙就回家。我利索地站起来。
你到哪里取钥匙?
我指了指小停车场。我把钥匙忘在车里了,已经好几天了,我今天刚从牧区下来。我说。
你要开车吗?她说,千万别动车。你觉得我傻吗?
我送你回去。她坚持说。
真不用,你放心吧。我说,我到了家给你信息。
这时一个男警察问她,你弟弟住在哪儿啊?
就是这栋楼。我说,六单元。你们忙去吧,我走了。
你回家去。姐姐说。
抽个烟也要警察管。我说。
别这样说,我们在管治安。一个警察说。那么请问,我有什么错?
你快回去吧。姐姐说,我们走吧。
等这辆警车拐过街角后,我坐下,重新点了一根烟,慢慢抽着。等了差不多二十分,她从政府大楼前面的人行道上走来。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她说。
我也知道你会回来。我说。
你真不回家吗?
我要回家,但先要取钥匙。
你要是想喝,我陪你喝点。姐姐说。接着我们去了她家,就在汽车站后面的青花小区里,这是海晏县最大的小区。我不知道我们喝酒了没有,反正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在她床上醒来,她已经上班去了。微信里有她的一条信息:昨晚,我们又发生了事,我们不是说好了做姐弟吗?你为什么这样?你违约了。我在她家的冰箱里找到一盒牛奶,一口气喝干。她这样说可真没意思,显得矫情又做作。我回复她:我什么也不记得,再说我也没有违约。我们没有规定成为姐弟后不能发生关系。我离开她家小区,很快坐进了我的丰田卡罗拉里面,一阵比醉着时更严重的头晕目眩,不太清楚接下来要干什么。我一定有事要做,但不会太要紧,这件事正在回来找我,我抽烟,慢慢等着。第三根快要抽完时,它来了。我得去赛马场,我的马——海王——在那里,他们几个也在那里训练马,兴致高昂。比较前几年,我对赛马的态度越来越散漫,这件事在没完没了地给我痛苦。我对海王也不再费心耗时地训练了。认识姐姐之前,如果我有十个故事的话,九个跟马和赛马会有关。我很认真地对待赛马,不会拿马开玩笑。现在我对自己的态度感到奇怪,我想我还没有想清楚,可我却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好像我被吊在半空,上摸不着天,下踩不到地。
再有几天,年度“金长鬃”赛马会在海晏县蒙古大营赛马场举办。这是重量级的比赛,如果算上虎头蛇尾的那一届,海晏县“金长鬃”已经在十年里举办七届了。疫情突发的二〇二〇年取消了,第二年差一点取消,最后虽然照常举行,但规模大幅度缩水,弄得像本县的交流赛一样,因为外面的马一匹也不让进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参加比赛的马总共只有六十几匹,又被分成七八个项目,几乎所有的马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因为每个项目都取前六名,八个项目下来就是四十八个奖。太丢人了!不过今年的这一届到目前为止,外县的、外州的甚至外省的比赛马,该来的都来了,这几日蒙古大营赛马场很热闹,训练日夜不绝。
给姐姐打了个电话。她没接,一分钟后,回复微信:什么事?在开会。今天忙。她将我要说的话全部堵死了,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在县医院的十字路口,我临时起意,向右驶向公安局,院子里停着三辆警车,全部四门敞开,有几个警察在擦车,其中一个认出了我,说这不是弟弟吗,来找你姐姐?我说我不是你弟弟,当然也不是你哥哥。他说你说话挺冲的,是对我们警察不满意?我说没有的事,我最爱警察叔叔。他说昨晚你就阴阳怪气的,你有什么事?我说我没有事,在警察叔叔的保护下,我活得很安逸。他说是吧,你能有这觉悟,我很为你姐姐高兴,不然她太冤了。我说不用你操心我姐姐,麻烦你了。他说我觉得我们可能会成为一家人,我觉得我有可能会成为你姐夫。我说你有种再说一遍。他说你捏着拳头想干嘛,想打我?你想清楚,打警察可是重罪。我说有种你脱了这层保护壳,我对你有个整法。
其他几人搅黄了我们的冲突,打发我去找姐姐。我回到车里,绕着升旗台转了三圈,离开了。我从蒙古大营停车场的后门进入赛马场,迎面撞来一片沙土,我避开,走到就近的水泥看台坐下。赛场中有十几匹走马以匀速锻炼着,蹄子掏起来的黄沙扬打着肚皮。不知道是什么人出的主意,赛道里铺满了黄沙,足有一尺厚,跑得再快的马到这样的场地里也是英雄落难。这种赛道和草地根本没法比,没有了最激烈的速度较量,观看激情也会大打折扣。晕眩的感觉还没有过去,我看见华丹朝我招手的样子,有点像劈开在风中的纸人,轻乎乎地摇摆,我真担心他瘫倒在沙子里,被马蹄踩成碎屑。但一晃眼,我躲避了一下阳光的妩媚撩人,他便已经牵着马站在我鼻子跟前。他说你咋的了兄弟?我说没事,就是难受。他说你他妈看起来明明就有事的样子,装什么?我站起来,一拳捣在他眼窝里,那股憋着的怨气随之喷出。我对他笑一下。他慢慢地抬起手,捂着眼睛,慢慢蹲下去,哦哦叫唤。小白来了,站在一边,掏出手机拍视频,一边说,瞧瞧,老八打人了,受害者是华丹小王子,你们快来看啊,就在入口这里。接着他给华丹拍了两张照片,对我说,我发到我们八大山人的群里了,嘿嘿,他怎么你了?华丹说,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就给了我一拳,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他妈真有病啊?我的眼睛怎么样?小白上前细细一瞧,说,没事,敷上鸡蛋,一天就好了。华丹揪住我的头发说,你这个断掌,看看我的眼睛,我怎么你了?我说你再他妈他妈的我还打你。华丹说你再动我一下试试?再碰我一下,我们绝交。小白劝道,别呀别呀,你气不过就还他一拳,老八你站好。我摆摆手,说,海王呢?华丹说去你妈的海王。
我们绕过大半个赛马场,到了主席台的背后,这里乱糟糟地扎着几十个尖顶小帐篷或旅游帐篷,几乎所有的帐篷门口都有一个结实而硕大的拴马柱,几乎大部分拴马柱上都拴着一匹马,每一匹马都有一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装着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代表着一个象征性的开始和结局。多可笑啊,现在一匹马可以代替填充一个人的大部分生活,必要的时候,甚至是全部的生活。我看见我的后白蹄枣红马,海王,这位阁下等着我去训练它。它精神萎靡,虚着一条后腿假寝的样子,这一刻显得那么面目可憎。可它何辜呢?受苦受难的是它,我却好像感同身受的样子,何必呢?我兴味索然地解开海王的缰绳,牵着它离开帐篷区。华丹问我去哪里,我挥挥手,决定以后再不赛马了。我骑着海王走出体育场,在车旁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钥匙扔在车顶。总有一个人会把车送回来的。我打算骑着海王回家。这一回——从今往后——它再也不是专门比赛的马了,它回归本初——成为我的一双脚……连接我的身体,即便我们不能血肉相连精神共栖,至少也要抛开其他的羁绊变得纯粹一些。我们回家,去把日子过安稳。赛马场……见鬼去吧!
走之前,我想去跟姐姐打一声招呼。我几个月不会联系她了,或者因为这一步的离开,我们就此打住,真正分开。我没觉得占了她便宜。看样子她很快会有新感情了,我其实蛮乐意不打扰她,悄悄地退场。早在她搞出姐弟闹剧之前,我已经对这段没头没脑的恋情感到厌倦,可是我不能说——其实是不敢说——她当警察将锐利之气用得精光,转而在生活里软弱得一塌糊涂,我怕我说了她绷不住。但我没想到她也有这想法,她从未表现出来过。那次,天亮了,我们同时醒来,外面灰色的天空急雨澎湃,房间里潮热难忍,但我们都懒洋洋的,一下都懒得动。她突然提出来改变一下我们的关系。我问怎么个改变法?她说就是换成另外一种关系,比如姐弟关系。我说姐弟?为什么不是兄妹?她说你觉得合适吗?至少……要是我大你三岁,而不是八岁,我也愿意。我说这和年龄没关系。她说那和什么有关系?我说跟心理年龄有关系。她说不管什么吧,反正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好,很别扭,我们转换一下看看吧。你笑什么?她瞪着我。我说没啥,一想到要叫你姐姐我就开心。她说你开心就好,其实我一直想当你姐姐的,却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成为情人了。我说我们不能算是情人吧。她说那是什么,我连情人也算不上吗?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想了想,说,是比情人更亲近的关系。她说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也不知道。
接着这个对话是在当天晚上,那个秋夜像初雪一样消融得无声无息。我们怀揣莫名复杂的心情,在新开张的酒馆里喝了啤酒,出来时,驶经海晏县的一列火车准时响起了凌晨的汽笛。那声音带着长途奔波后哮喘般的疲惫,却依然在夜空中强有力地推进过来,有一种直捣人心的决绝。这声音戳进心里,谙熟地找到最佳位置,引发震颤。我闭上眼睛,几乎在奢望得到一种给予,又或者是想专注于什么。我呆立在空荡荡的大街中央,以冥想的姿态在等待、在接受。我想我这可怜的一点余烬,剩有一点颜色的余烬还能再获燃烧的机会……空寂的大街直条条像一根大铁棍,我和她依偎着走,彼此提供感情上的暖意。我们回忆到三年前初次请她吃饭,然后送她回家。我提议到广场上去散散步。她不愿意,说这么晚了,要不改天吧?我说别呀,我会送你回去的。在广场黄铜浮雕的背后,我抱住她,吻了她。
那时候,她还是乡上的一个户籍民警,我因为分户口的事情去找她,前前后后好几次,得到她分内分外的诸多帮助,心里很感激,多次想表达谢意,都被婉拒。后来她说,从我第一次找她开始,她就已经察觉到我的不怀好意了。但是后来我还是屈服了,我以为自己会不为所动呢。我说这怎么能叫屈服呢,难道不是情投意合了吗?她说是被迫的,无可奈何。她从开始便不看好结果。
我们的关系发展既平顺又不着边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见面。我知道她很忙,但我不忙,除了赛马,我平常只在清晨训练海王的那三个小时忙一点,尔后几乎无事可干。我有很多时候一整天都睡觉刷手机,即便这样我也没去找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或无都可以,就那么一个状态。我们打电话和视频,我说我忙得要死要活,她表示理解。毕竟是在为自己的事业而奋斗嘛。她说。我不明白她真的如此理解还是暗含讽意。我跟她说过赛马是我的一项事业,有极好的前景。但她并不认可,她不太懂这一行,一脸不以为然,说严格划分的话,这是娱乐。我说难道娱乐事业不是事业了吗?你将那么多靠娱乐为生的人置于何地?她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我们再没有谈论这个话题。
我在公安局对面的那片保护林边上下马,将海王拴在围栏杆子上。这会儿,公安局门口有很多人,他们好像要去训练,穿着防弹服。我不卑不亢地走进大院,在这些人中找她。她下了两个台阶,朝我走过来,步子迟疑,有些迈不开腿的意思,但很快调整了。她的表情正常,但心里肯定很不高兴。她在说话前先眺望了一眼海王。我说,我要回家了。她不太明白我的意思,说回家?你不赛马了吗?我说以后再也不赛马了,我来跟你道别。她一怔,说再也不赛马了?那好啊,真好。她真的在为我感到高兴,我心里很温暖,有些后悔这样来找她,想说的话又不想说了。我本来想说我们就此结束,这是最好的方式,因为我再不会穿得干干净净的来县城,来约会了。一旦不赛马了,那么多理由破灭于虚无,都找不到痕迹。当我们下一次见面,会纯粹为一个牧人和一个警察,而不是情人或者姐弟。我们往大门外面走,我说,我可能有几个月时间不能来找你了,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忙。以前不觉得有事,现在想法一改变,发现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由此可见,对待事物我们没有客观,甚至没有真正的正确,都是自以为是的正确。她点点头,说也许吧,我不会想这些,再说也没有时间去想,我每天忙得头发都没时间洗。她笑吟吟地瞧我一眼,说你放心,我会去看你的,带着好吃的去看你。我说不用的,你那么忙,有时间好好休息,美容、睡觉、或者逛街买衣服啥的,你有多长时间没有逛街了?她说怎么,你不欢迎我去,你是要甩了我吗?我说你不是很早就把我甩了吗,怎么说这种话?她说是啊,可是你又找回来了,我们又发生关系了,所以现在我们其实又变成了从前的关系,你在装糊涂?我说有这个必要吗?她说怎么没有?我又不是小姐,不是你想睡一觉就可以睡的,既然又睡了,那就好好地睡下去。我说你不是有很多追求者吗?刚才就有一位警察叔叔想当我姐夫呢,我看你一点也不寂寞,有很多人争着抢着要当我姐夫。她说小王八蛋。我说你到底有几个追求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她气得脸涨红,就差眼泪掉下来。我说好了好了,我说句实话好像十恶不赦似的,既然你想继续,我求之不得,这醋不算白吃。她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得意,觉得我很在乎你?我说你现在越来越不要脸了,有意思吗?她说你不用狡辩,我一看你表情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你是不是已经很烦我了?我说等什么时候你来看我了,我们再慢慢说,到时我们会有很多时间,我们做爱后说。她说其实你的能耐没什么大不了。我说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做过对比了?她转身走了。她走得很带劲,一身制服英姿飒爽,我觉得她真不赖,并且越来越优秀了。所以好像我刚才的话说得有些不成体统。
我突然想起从昨天下午开始,海王就没有喝过水,它渴得直嘬树皮。我牵着它绕开树林,去北面的河边。这里的草地和树林用网围栏一片一片分割开,成了好些单位的责任林。我找到一个被人用钳子剪开的豁口进去。草地上的牛粪很多,一看就是奶牛的屎。附近的养牛人,为了吃点好草也是拼了。我听说都是晚上赶着牛来偷吃这些草的,天快亮了回去挤奶。这些牛已经改变了生活作息,把反刍歇腿的时间放在白天了。海王咕咚咕咚喝水时,我想起来这片河边的草地,想当年是我们每年夏末来交淘汰羊时的驻扎地。那是九几年的时候,我跟着大人们来过两次,一次是十一岁,一次是十四岁。后一次我偷偷溜出去,在县城街道上逛了一下午,观看了好几个商店里的货品,翻了畜产公司的大围墙。那红砖墙虽然很高但不平滑,很轻易就上去了。我是去找姑姑的,先在大门口喊了半天,没人应。但翻墙进去也没找到她,整个大院子里所有房间一个人也没有。我看见一辆三轮自行车,好奇地骑上去,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控制住方向。在这个空荡荡的超大院子里,我骑了两个小时后再次翻墙离去。我回忆了一下当年住过的具体位置,大概在更往上一点,医院的背后。那里曾经有一大片平房民居,如今拆得净光,修了一条宽整的柏油路,伴有一条人行道,活动筋骨的人不断绝。这是一个轻松的环境,我在草地里躺了两个小时,让海王吃了个半饱。为了应对明天的比赛,海王已经两天没有吃草了,用精心准备的饲料维持着体能。它的肚皮使劲朝内收缩,贴入脊骨,身体又细又长,真像那种撵兔子的瘦狗。现在退出,它可以放开肚皮去吃草了,以后我再不会限制它吃东西,它结束了运动员的生涯,有权放纵自己得到快乐,吃出一个肥墩墩的大肚皮。以后无论它想吃什么,我都当是对它之前遭受磨难的补偿。我骑着海王,沿着河往上游走,找到了当年驻扎过的地方,这儿已然是一片刻意造出来的湿地了,有两只瘦母羊死在泥汪里,为了活命吸干了毛发里的营养,依然挡不住命运的宿轮。这里修了一条弯弯绕绕朝更上游去的木质栈道,被晒得脆生生的。海王的马掌和木板碰撞叮铃作响。路过两个散步的女人,话,喂,这是人散步的地方,不是赛马场,你走错了吧?咦,你不是昨晚那个人吗?我俯视下去,果然是那两个女人。今天她们正常得很,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裙子。帽子女戴着太阳镜,仰头和我说话,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记得我们吗?我看漂亮的女人,她盯着海王晃动赶苍蝇的耳朵出神。当然记得,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们,我说。那你在这里干嘛?她摘下太阳镜,亮出脸上最好看的眼睛。哦,我在回家,我说。你住在哪儿啊?她也将目光落放在海王的耳朵上。海王的耳朵是最好的马耳朵,有棱有形有灵活,我想它的灵气重点体现在这耳朵上。我下了马。我家在凯热。我说。哦,那个村我去过。漂亮女人终于说话了,在大山根里是不是?我去过那里的一个牧家乐,老板是一个胖子,你认识吗?当然认识,我们是发小。我说。但他家做的菜不好吃,肉也不好吃,煮得太软了。她说。有机会请你来我家吃肉。我说。可以吗?你有胆子请两个年轻女人去家里?她很怀疑我的诚意。咱们定个时间吧,我来接你们。我说。你今天先别回去了,晚上请你喝酒,就在那个帐篷里。昨晚挺不好意思的,那两个人是我弟弟和他朋友。漂亮女人说。帽子女也说是啊,你别走了,我们先请你喝酒了才好意思去你家吃肉啊。既然这样,这顿酒无论如何也是要喝的,不然你们会觉得我只是在说客套话。晚上几点?我说。七点吧,不要吃饭来,我们会准备的。帽子女说。我们走到了八骏马铜雕像前,她们分别和海王照了几张照片,和我也照了。我和漂亮女人站在一起时,挨得更近一些。胳膊和胳膊结实地挨在一起,相互传递热能。我们添加了微信,她俩继续往前散步,我因为古怪的心理作祟,没有同行,说有事要办,骑着海王返回到它吃水的地方,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但我想我应该躲得更远一些,以免她们回来时看见。我还有四五个小时需要消磨。我骑着海王,绕了一个远路来到海晏县产业孵化园区,经过这两栋低趴的黄色建筑,朝银天宾馆走去。海王的蹄子嘚嘚清脆地敲击建设路崭新的柏油路面。看见早保的“新世纪汽车行”了。我的丰田卡罗拉就是在这里买的。早保从前是修理摩托车的,他发迹很快,叫人吃惊。也许是水到渠成。我想了想,觉得机会对每个人还是公平的,不能因为别人混得好就起怨恶念头。正在建设的全民健身中心的外面,草木葳蕤。有五六匹马在吃草,各个相距几十米,长长的觅绳拴着它们。海王好奇地看它们,歪着脑袋,身子走偏了。它想到下面去,下去之后很可能会和其中一匹打一仗。我拽了拽它,它不太愿意搭理我。下面的马叫了起来,嘶鸣着。海王精神抖擞,我已经拽不住它了。快到那匹叫喊的马跟前时,海王已经激动得直喷粗气,一副傻逼的样子。这时候它好像觉得自己是一个霸主,要宣示权威了。儿马就是这毛病,易冲动、爱打架、动不动想表现。但这里没有母马,对方也是一匹儿马,同样情绪激烈,迫不及待地想和海王打仗。势不可违,我寻了个机会跳下来,扔开缰绳,走开一些距离,看它们的好戏。它们彼此喷气闻嗅,抬前蹄试探几番,然后不再耽搁,立身打了起来。
它们结束得很快,几乎是我一个哈欠的功夫,海王已经回到我跟前。它倒也没有受伤,兴许是发泄得很好,它的眼神也柔和了,显得心满意足。我们没再到马路上去,我牵着它,在这块县城郊区的草地里走了一阵子,一直走到驾校的大院子旁边。这里新开了一家面馆,我将海王丢在草地里,穿过马路。真惨啊,一只狗被碾死在路面上,我好好的食欲,一下子恶心没了。在店门口,在吃与不吃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服务员从吧台里面观察我,三个练车的小姐姐从驾校大门出来,唧唧咕咕说话。我跟随她们进去,要了一碗炸酱面。但脑海中的那团尸肉挥之不去,我有些惊疑不定,按道理我不太可能会被这样的小场面冲击,这种事发生在人身上的我都见过,但现在我却在这里觉得难受。我面对着马路坐着,越过马路,稍稍坐直身子便可以看见海王,它又去那匹儿马那里了。身后的三个小姐姐,聊练车的事,还有对拿到驾照的憧憬。我听出来除了一个,其他两位都是科目二挂科的,她们更担心考试,对那个还没有考过的说一旦你第一次没考过去,那么第二次难度将是第一次的十倍,因为你心理问题更难对付。我想起自己的驾照考试,一次性全部通过,没有遇到她们说的那种心理难关。我拿到驾照半年后就有了现在这辆车,并且很快便因为驾驶违规被罚。我去交警事务办理中心交罚款扣分,给我办理业务的是她的姐姐。那时候我和她还不认识。我想起来正是因为之前见过她姐姐,所以那天在派出所,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我盯着她看。她说你干嘛?我说我见过你,但想不起来了。她说笑话,我天天在这里你当然见过我。我说我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但我之前绝对在另外一个地方见过你。当然我还是想起来了这种熟悉感觉来自哪里,也知道了那是她姐姐。我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我好像说过一些对比她们姐妹的话,还稍稍惹她不高兴了。她姐姐是最反对我们交往的人。几乎从一开始,她便看不起我,尽管我和她姐姐的接触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几回,但我还是很明显感觉到了她有一种将人严格划分等级并以此来对待的习惯。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大部分人的问题,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向她那样表现得既真诚又认真,似乎这是她生活得有意义的准则,她在全力维护。现在,我们的关系变化了,我用不着难堪,可以心平气和地想想,觉得反对或许真有道理,她妹妹的工作越来越好,前途光明,而我和几年前比没多大变化,依然是一个骑着马做白日梦的人,即便我现在从梦中醒来,也不觉得我进步了。我以后还能干什么呢?除了老老实实生活,还有什么呢?我刚刚把自己的梦想掐死,并且表现得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海王吃饱喝足,肚子溜圆。我们准时到了约定的帐房门口,将海王的缰绳拴在一条钢管上。帐房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走出来,是昨晚那个大个子男人。嗨呀了一声,老兄,你这匹马是比赛的吧?好身板啊。他啧啧称奇。以后不是了。我说。咋不是了?他围着海王转了一圈。好马呀,这身体比例实在太棒了,他说。我不再赛马,要回家去牧羊了,我说。什么?用这么好的马去放羊?老兄,你是在糟蹋它呀。他大为惋惜地去摸海王的脖颈儿。你怎知道它愿意比赛呢,我知道,它早就累了,早就不想比赛了。我说。可是你看看它,它的价值就在赛场上,你是它的主儿,这事你得替它做主啊。他说。我又不是它的宗教,我以后再不会替它做主的。我说。嘿,不管怎么说,这匹好马真真切切是你的。他没再纠缠这事。
帐房里收拾得很干净,地上铺着的是蓝色的地革(昨天晚上我没发现),床上是蓝色四件套,从生活气息来判断,这个帐房里已经有人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了。邀请我的两位女士都在,对我很热情,我和她们握了手,坐到床对面的塑料椅上。这里的四把塑料四种颜色,我坐的是黄色的,觉得般配我的肤色,漂亮女士也坐上了很搭配她的白色椅子,但橘黄色椅子和蓝色椅子被坐错了。我觉得帽子女士应该坐橘黄色椅子,而把蓝椅子让给大个子男士。我看着他们坐在我对面,心里十分别扭,好几次想脱口而出,想让他们换一下,可这显得很蠢,我不太乐意在漂亮女士面前做这种事。我转过头去看漂亮女士,她莞尔一笑,说我们的饭菜正在来的路上。“裕丰楼”的菜,可以吧?大个子男士说酒是丹葛尔古城的青稞老酒,二十年份,好得很,等会儿你好好品品。我说好的,感谢你们的盛情款待。他说客气了,在工地帐篷里招待你,怠慢了。我说怎么会,帐篷是我的家。他说你这匹马退役,实在可惜,我看它年龄不大。他重又提起海王。我说它七岁。它退役,其实也是一种回归。他赞同地点点头,不错,也的确是一种安全的回归。他看向漂亮女人,说闯过这两年的苦难,才真心明白开心和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帽子女士给我们倒了茶水,吁着气说,所以我们就要把健康和开心加倍体验,我打算不再结婚了。漂亮女士和她对视一眼,说这样很好,你不必受到拖累了,你完全是属于你自己的。等下我们要为此干一杯。大个子男士站起来,挡住了整个帐房的门,高声说,也要为我们的相识干一杯。他深情地看眼漂亮女士,转而对我说,人生无常,多折腾也没有好下场,还是平平淡淡实实在在好。漂亮女士眉目含情朝他一笑。我喝了几口水,这是几个受了伤的人或者是假装受了伤的人,在比试谁有资格说最痛苦的话。他们乱糟糟的声音中,我分外觉得自己是那个坦然于云端的人,俯瞰着这条被各种声音清洗过的街道。
酒菜被真正的外卖小哥送来,摆上小方桌。我将茶杯放在脚底下,因为实在没有地方放了,桌上摆了十个塑料打包盒,呈金字塔往上垒着。酒是好酒,我们连碰三杯,喝干满满一纸杯。我们相互通报了姓名,我说为我们的相识干杯。我们便聊出了共同的亲戚。世界真小,每六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亲戚。我们从日益严重的交通整顿聊到遍布所有重要道路口的摄像头,聊到个人隐私、不能破除的案子、没有结果的追问、绝望的呐喊、担忧会被制裁的日子……然后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当警察。再聊了一会儿,我们发现说的又是同一个人。大个子男士说,她是我表妹。而且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点点头,说是啊,但我从来不知道你。他说我妹妹不会说这些的,但我知道你。我说是啊,你知道。这层关系让我们接下来的交流不那么顺利了,本来我们聊得非常好。他尝试回到之前的状态,但其实是他变得有些怪,似乎不太确定应该把我放在一个什么位置上。帽子女士搂着漂亮女士的脖子哭哭啼啼,又开心起来,一一和我们碰杯,我想我们应该喝了有四五斤酒。外面黑黝黝的,已经很晚了。帐篷里的灯光开始昏暗起来了,我望着夜晚,想着姐姐,一头栽进忧郁里。每当我喝醉了,便愈加想念姐姐。那些我们的记忆,也愈加清晰。
我离开帐篷,牵着海王再次行走在空芜的街面上。我想起来三年前,我赛马得到第二名,姐姐给我和海王庆祝。她给海王的脖子上搭上高级红绸缎,请我吃饭。那是在街另一头。我们聊得特别开心,我几乎可以确定,她动了和我结婚的念头。这一晃眼,我们雾一样的感情,慢慢退散着。我低着头,默默地走累了,在马路牙子坐下,点了烟。灰暗的路面在无限展开,仿佛一片深邃的海水。我突然心有所感地抬头,姐姐她站定在面前,不言不语地看着我。我伸伸手,明白这是幻觉,但我仍然高兴她来了。我看着她,害怕一晃眼,她就不见了。我把海王的缰绳递给她。她牵着海王,对我凝眸一笑,转身离开。他们亲昵地依偎着,渐渐融入彼此的影子,渐渐融入水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