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确认

她其实只是也想做一回命运的裁决者,把弟弟曾经从她这里夺走的,用自己的儿子夺回来。

可她没有意识到,当受害者拿起了刀,她也成为了女儿世界里的加害人……

孕妇慢慢坐在妇幼保健院等候区的椅子上,抿着嘴,沉默地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从自测出怀孕到现在一共两周的时间了,她第一次感到紧张。

好像真的坐到了医院的椅子上,看着周围来回走动的那些大腹便便的准妈妈,她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在自己的身体里,多了另一个小小的生命。ta还很小,小到只有一团细胞,无论左动右动还是上蹿下跳都感觉不到;但是ta又很神奇,将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凝于一身,不过三五个月,慢慢就会像四周那些准妈妈们一样,挺着大大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等待新生命的到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毕竟,在家测出怀孕的那一天,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

她很清晰地记得,那天站在洗手池旁边,看见两道红色的杠杠从试纸上逐渐浮现,并且颜色越来越深,最终变成两道显眼的深红色,她抬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

没有电视剧那些特写镜头里的热泪盈眶。镜子里的她神色平淡中带着一点如释重负。她扬了扬眉毛,对着镜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六个月,刚刚好。

慢慢是一个极其讲究“计划”的女人,强迫症很严重,凡事必须有个计划的期限;在某些事情上,她对于计划的执着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比如说备孕。

她给自己和老公自然受孕的计划期限是六个月。六个月里,每日她的叶酸补充量、老公的锌元素补充量、两个人的运动量、体温监测,她都做了严格的计划。如果六个月还没能怀孕,两个人就要去做全面的检查,并且考虑医学干预。

而这个月,刚好是第六个月。

她拿着验孕棒从洗手间走出来,使劲地推了两下还在睡回笼觉的丈夫木子阳,木子阳迷茫地从被窝中探出半个脑袋,脑门上还立着两根不知所以的呆毛。他用眼神询问慢慢。

“我觉得你应该是要当爸爸了。但是目前还不确定,需要至少再等七天后去医院抽血,避免‘诈胡’。”慢慢很平静地把验孕棒递到了他面前。

其实她本来也想换个方式通知木子阳的,但是斟酌了半天,还是选择了自己认为的最“精准”的说法。

和慢慢相比,木子阳大呼小叫的反应看起来更有人情味。他拿着那根小小的验孕棒上下左右看了半天,嘴里还一边絮叨着“真的吗真的吗”,时间久到慢慢都有点不耐烦了,他才把验孕棒放下,想了想,一把搂过慢慢,捧起她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慢慢有点嫌弃地用袖子擦掉他在自己脸上留下的口水,想了想,笑了。

慢慢今年30岁,在一家500强企业做培训师。和这座一线城市里绝大多数的外地打工族一样,她拿着不算高也不算低的工资,开着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大众凌渡,穿着不算贵但也不是地摊货的牌子,嫁了一个不算多出众但是好在能完全容忍她强迫症的老公,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如果说真的能让她感受到自己有哪些“高人一头”的地方,就是在自己那些为数不多的闺蜜里,居然涌现出了林思琪这样的高端人才,通过比高考还恐怖的层层遴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进了这座鼎鼎大名的妇产医院,成为了一名产科大夫。

慢慢特地选了林思琪休息的这天来抽血,就是想着自己对妇产科医学一无所知,有个专业的朋友在旁边比较安心。但是林思琪明显脱了白大褂就丧失了白衣天使的良知,一直在旁边叨逼叨。

“我跟你说,你不用紧张,生孩子这个事,往前数五十年都没有人觉得需要来医院。六几年人口爆炸,一个接一个地生,那会儿不都是一个产婆到家里就能搞定一切。就算现在有需要剖腹产的,可是那刀口也就这么大,我最多的时候一天切过五个肚子……”她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量了一下,“术后住个六天院就能回家。畸形和羊水栓塞终究都是极少数情况,你要相信当代医学检测,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想要打她的冲动——毕竟是在她的地界,以后到了产科保不齐还有低头求她的日子,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想起林思琪跟她说自己在做医学生的时候上的心理干预课程,要学习如何与患者沟通,忽然觉得这点还是很有必要的,不然,林思琪这张嘴,保不齐要得罪多少患者,引起多少医闹事件。

她指着远处一对年轻的小夫妇,打断了林思琪的絮叨:“你看那一对,还在抹眼泪的那个,看起来不比我紧张多了?”

林思琪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将那对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用“过来人”的表情对慢慢说:“你现在还没有建档案,挂的是妇科不是产科。妇科和产科最大的区别,就是来妇科的孕妇,有想要孩子的,也有决定不要孩子的。你刚才指的那一对,保不齐就是在商量不要的。”

“哦哦,意外怀孕呗。”慢慢附和。

林思琪咂摸了一下嘴:“也未必。”

她顿了顿,似乎回忆起什么,带着三分感慨对慢慢说,“医院这种地方,你能见到各种妖魔鬼怪。尤其妇产科医院,新生命就诞生在这里,但却不是每一个生命的到来,都意味着幸福和美满。就说确认怀孕这事吧,我就遇见过一个特别奇葩的病例。”

那会儿林思琪还在妇科实习,被安排跟着王主任出门诊。她口中那个念念不忘的“奇葩”案例——姑且称她为李女士,刚进诊室坐下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林思琪多大的注意。她和绝大多数来问诊的孕早期女性一样,声音透着几分紧张,在大夫问问题的时候会忙不迭地点头或者摇头。林思琪在旁边做笔记,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她的模样。

王主任看了看化验单,按照流程问问题:“嗯,怀孕了。是计划怀孕吗,打算要还是不要?”

高潮来了。

“要。”“不要!”两个迥异的声音同时响起。

王主任和林思琪双双抬起了头。

诊室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刚才大喊“不要”的就是她,而说“要”的是李女士本人。

小姑娘气鼓鼓地站在门口,两腮因为气愤而有些红晕,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女士,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可是从她的眉眼之间,却能轻易地扫量出和李女士的相似之处——不消多说,这俩人是母女。

诊室的门帘外又探进一个老妇人,抓起小姑娘的手就把她往外拉。小姑娘不肯走,嘴里还重复地喊着:“不要,就是不要!”

老妇人没办法了,拦腰把她抱起来,强行把小姑娘从诊室门口扛走,隔了好远还能听见她的喊叫。

李女士连连向医生道歉:“大夫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王主任作为妇科的老大夫,对怀孕引发的各种奇葩连锁反应早已见怪不怪,只当刚才的事情还没发生,淡淡地重复了一遍问题:“所以,这个宝宝打算要还是不要?”

“要的,要的。”李女士点头。

王大夫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打开了病历本:“我这还需要给你做几项检查,没什么问题的话去分诊台缴费,然后东楼抽血验尿……”话还没说完,门外再次传来那个小姑娘的哭号,生生打断了她的话。

林思琪忍不住探头往门外看了一眼,但是诊室门帘挡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看不见。

王大夫皱着眉头睨了她一眼,对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点鄙夷。但是一想到林思琪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索性对她说:“你出去看看,提醒一下家属,候诊区孕妇比较多,不要让孩子在这里闹。”

林思琪得令,屁颠屁颠地一溜小跑冲出去了。她刚走到分诊台,就见那小姑娘拽着候诊的条凳栏杆不放,旁边不知是奶奶还是外婆的老妇人,一边呵斥她,一边拉她的另一只胳膊,想把她从条凳拉开。八九岁的女孩,还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被老人拉得急了,从嗓子眼里挤出一长声尖叫。

周围的孕妇自动自觉地托着肚子躲到远处,给这一老一少腾出了大概直径两米的一个圆。

分诊护士还在试图和孩子讲道理:“这里是医院,不能大喊大叫。周围的阿姨都是来看医生的,你现在不要叫……”

林思琪拍了拍护士的肩:“王主任的患者家属,我跟她聊聊试试,您先忙您的。”

护士一脸的巴不得,没有一丝犹豫,转身逃离现场。

林思琪和老妇人点点头,示意她先放开手。老妇人见来者是刚才诊室里穿白大褂的,立刻听话地放开了孩子,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在条凳的另一侧坐下。

林思琪摘下口罩,蹲下身,和那个蜷缩在条凳一角的小女孩视野齐平,轻声跟她说:“我是刚才诊室里的大夫,你认得我吧?里面的李女士应该是你的妈妈,我刚才听她提起的。”

小孩子对穿白大褂的有一种天生的恐惧,见林思琪蹲下来跟她说话,也不哭了也不叫了,乖乖地点点头。

“那你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哭吗?还有,刚才为什么在诊室门口跟大夫说,不让妈妈要小宝宝?”

女孩委屈地瘪了瘪嘴,大眼睛里有盈盈的泪光:“妈妈不能有小宝宝。如果妈妈生了小弟弟,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嗐,”慢慢兴趣寥寥地叹了一声,“二胎拼儿子呗,这有什么奇葩的,这样的人现在依旧多了去了。一胎的姐姐再不乐意,但是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没办法。”

林思琪对她的打断有点不满,搡了她一下:“你听我接着说啊。她的确是二胎拼儿子,但是你猜她为啥非要生儿子?”

“要么就是两边家庭都传统,信奉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要么就是婆家有二亩地三两银钱几处买卖,觉得‘皇位’得有男孩来继承。不管哪个原因,她一胎生了个女儿在婆家抬不起头呗。”慢慢耸肩,“想要儿子的家庭,无外乎就这俩原因。”

林思琪故弄玄虚地摇头:“还真都不是。这个孕妇跟我也算有缘,她后来剖腹产的时候,我就在手术台上。我那会儿总觉得,这女的有被迫害妄想症。她女儿的那个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林思琪始终记得,那天她好不容易把小姑娘的情绪安抚好,李女士就攥着一叠病历化验单抽血条码从诊室走了出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女儿面前,上去就是一巴掌,声音之大,离她最近的那个孕妇直接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再喊!你凭什么喊,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闹!”李女士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之凶悍,连年轻的林思琪都有点发怵。

但她转念一想:不对,我是医生啊,这里是医院,我的地盘啊!于是乍着胆子干咳了一声,正色道:“这位患者,这里是医院,如果你想教育孩子可以回家教育。再说,公共场合打孩子,终究是不对的……”

旁边的老妇人低声附和:“就是……楠楠再不懂事,你也不应该打她啊。”

李女士却突然委屈起来。明明在几秒钟之前,她还是那个施暴者;但是面对周遭的职责,她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刚才的严肃强硬转眼都不见了,眼眶红红地指着叫楠楠的小姑娘对老妇人说:“您问问她,问问她对我说过什么!”

楠楠的脸颊上有五个清晰的指头印,已经有些红肿,看着都觉得疼。她昂起头,指印仿佛是她挂在脸上的战斗勋章。她就那样瞪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你就算是生了个儿子,你想要的那些,你也照样,得,不,到!你就做梦吧!”她的声音是稚嫩的童音,但是语气中的怨毒和冷漠,即使是成年人也难以企及。更何况,她说话的对象,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林思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仅有九岁的小女孩,一时间竟被她的模样吓住了。如果说李女士刚才的行为是通过暴力压制,楠楠此刻的表现却更让人从心底发寒。

李女士明显也是一怔,缓过神来,指挥着老妇人赶紧拉走了孩子。

那之后很久,林思琪都没再见过楠楠。李女士之后每次来复查,要么是那位老妇人陪同——林思琪后来知道了那是她的婆婆,要么就是她丈夫陪同。林思琪在分诊台见过她的丈夫,一个戴金边眼镜、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和妻子说话也是小心翼翼,似乎和刻板印象里追生儿子的那些颐指气使的老公不太一样。

再后来,李女士12周在医院建了档,转到产科,就不再在妇科门诊出现了,林思琪也就再没见过她。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天林思琪在医院大厅看见为了要不要二胎而当众吵架的一对婆媳,忽然就想起了李女士,算了算日子,她应该也刚刚生了不久。好奇心驱使林思琪去产科找熟人查了李女士的档案,想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如愿以偿。

不查便罢,一查病历,林思琪傻了。李女士在孕22周之后就没有就诊记录了。也就是说,她在怀孕四个月左右的时候,在胎儿各项数据正常的前提下,从医院消失了。

林思琪实在没忍住,跑去问老师王主任。

王主任扶了扶眼镜架:“这种事不好说,保不齐是自己查了性别之后,在私立医院做掉了。”

林思琪瞪大了眼睛:“现在不是严禁非医学需求的性别咨询么,谁敢告诉她男女?”

王主任再次鄙视了一把她的没见过世面:“现在只要有一台多普勒B超机,交几百块就能查。外面的这些私人机构,公立医院管不住的。”

可是……林思琪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在B超显示器里见过22周的小宝宝,四肢五官已经很清晰,会在妈妈的身体里各种扭动——ta已经不是一大团细胞,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手有脚有鼻子眼睛的小生命了。在21世纪的一线城市,怎么还会有人在看过这个小生命之后,只是因为ta的性别,就残忍地放弃ta?更何况,她看过李女士的档案,她是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有正经工作的现代女性,怎么也会接受这种不人道的安排?

无论是作为一个医生还是作为一个女性,林思琪对这种选择都一时无法接受。

可是她很清楚,这是人性的问题,不是医学的问题,纵然身经百战如王主任,也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她想起了楠楠,想起了她那种怨毒冷漠的眼神。果然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有那样的眼神也不奇怪。

作为一个刚毕业的新手医生,李女士在林思琪的心里横亘了很久。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奇葩病例出现,才被她渐渐遗忘。

可是,或许是冥冥中注定,两年之后的产科门诊,林思琪又见到了她。

在住院部病房看到李女士的时候,林思琪恍惚了一下,才认出她来。这一次,她已经是个快要足月分娩的产妇了。

不知道是孕晚期浮肿还是错觉,林思琪觉得,此刻的李女士看起来要比两年前状态好得多。她的皮肤红润,表情放松,声音中气十足,正倚在床头指挥着自己的老公整理物品。而她的老公——那个依旧带着金边眼镜的斯文男人,乖乖地点头应和着,在妻子的指挥下将一件件杂物叠放整齐。

虽然两年的医院工作、无数次的血泪教训教育过林思琪要少管闲事,但是她还是在眼镜男出去接热水的时候拦住了他。

“我曾经是李女士的主治大夫,两年前我在妇科门诊见过她。”林思琪开门见山地介绍。

眼镜男有点迷茫,点了点头,又问:“您好大夫。您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很轻,有很浓的书生气,和以往林思琪看过的那些皇太子一般的丈夫不太一样。

这更加深了林思琪的困惑,于是她直接问道:“两年前李女士曾经在医院产科建档,但是胎儿22周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我想问问,那个孩子……”

眼镜男的眼中晃过一丝闪躲,他似乎并不想回答:“啊……那个和这次生孩子会有关系吗?之前大夫该问的不是都问过了?”

林思琪决定换个策略,她话锋一转:“楠楠好吗?两年前我见过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怎么这次她妈妈生宝宝没看见她?”

提到楠楠,似乎击中了男人的软肋,他的防备立刻卸了下来,整个人显而易见地变得柔软:“楠楠……挺好的。她妈妈今年怀孕,我们实在照顾不过来,就让楠楠在学校寄宿了。”他顿了顿,“前年那个孩子……没留住。”

“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吗?我看过22周之前的病例,绝大部分的指标都是好的,而且产妇是二胎,应该也比较有经验了。毕竟你们把楠楠养的那么好。”

眼镜男还在纠结,吭哧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你们给……打掉了?”林思琪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心一直在砰砰跳,因为她也很清楚,现在只要眼镜男反手一个投诉,她就得吃一个不小的处分。可是楠楠留给她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如果不问清楚,她简直寝食难安。

还好,眼镜男似乎也把这件事积郁在心中很久,如今有人问起,踯躅了一会,倾吐的闸口就打开了:“我也不想的,可是我媳妇她自己偷偷去看了性别,知道是个女孩,然后二话不说就给做掉了……大夫你都想象不了,孩子刚没那段时间我天天做噩梦,我一个30多岁的大男人,半夜会哭醒,我是真的没办法……我感觉我媳妇魔障了一样……”男人难受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林思琪懵了:“难道不是你二胎想追生个儿子的么?”

眼镜男委屈地直跺脚:“大夫,我要是想要个儿子,我会等到楠楠九岁了才要二胎么!我为啥不趁早呢?”他长叹了一口气,索性在走廊的条凳上坐下,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向林思琪和盘托出。

眼镜男,哦对了,他姓吴,我们姑且称他为吴先生。

吴先生和李女士是大学校园恋爱,学生时代的李女士性格开朗、上进要强,吴先生倾慕已久,下狠功夫追求了一番,二人便走到了一起。

吴先生了解过李女士的家庭,她还有一个弟弟,李家很明显对儿子的重视程度高于女儿。但是好在谈婚论嫁的时候,李女士坚守底线不做“扶弟魔”,李家父母也没有太过分,只是嫁妆多少刻薄了点,但是吴家不计较,婚后两家起码面子上和和气气,平时往来不多罢了。

吴先生和李女士的婚后生活完全可以用“琴瑟相和”来形容,二人工作上进,生活和谐;尤其是女儿楠楠的降生,见证了他们爱情的结晶。两个人躲过了众人口中的“七年之痒”,一直是周围人羡慕的存在。

而一切的转折点,都出现在楠楠八岁那年、吴先生小侄子出生的时候。

吴先生也有一个弟弟,和他们夫妇关系一直很好。楠楠八岁那年,弟媳生了个儿子,和哥哥嫂子商量:两个人没有经验,能否让婆婆过去帮忙照顾月子。

因为婆媳关系处得好,楠楠从小一直是奶奶带大的,小姑娘被照顾得花儿一样,水润健康。好巧不巧,弟媳生孩子的时候,正好赶上楠楠出水痘,连续发烧好几天。这两边的事堆到一起,可难为坏了老太太。老太太翻来覆去好几宿,最终找到吴先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弟弟那边是刚生的孩子,不去看看是要落埋怨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吴先生自然满口应允,拍着胸脯跟妈妈保证:她回来的时候她的宝贝大孙女一块肉都不会少、一个痘印都不会落下。

本来以为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吴先生也没跟妻子商量,只是在晚上睡觉之前和她说了一嘴。没想到,在一起十余年一直通情达理的妻子,却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凭什么啊?!他们不会照顾可以请月嫂啊,现在的金牌月嫂满大街都是。平时也就算了,坐月子理应照顾,可是楠楠现在是发烧,咱们俩都得上班,你让孩子一个人在家怎么办?!”李女士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将吴先生吓了一跳。

“咱爸不是还在家呢。谁家孩子没出过水痘,咱们小时候家家好几个孩子,一出水痘出一窝,不照样都过来了。妈给咱照顾了八年楠楠,我弟生孩子,她去看一眼都不去,这是要让亲家挑理的——哥哥家的孩子是孩子,弟弟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吴先生半开玩笑地说。

“可是楠楠现在发高烧,而且前天已经出现了脱水症状,大夫说这两天不能离人!”李女士的语气越来越严肃。

迟钝的吴先生依旧没有闻出妻子语气中的硝烟味,依旧一副满不在乎:“那我请假呗,我在家照顾我们家宝贝闺女。”

李女士就在那一瞬间,全面爆发了。

从没动过手的她一把将吴先生从床上踹了下去,胡乱地扯过枕头被子和床头柜杂物就往他脸上砸,下手之重从未有过。她一边砸一边喊:“不就是生了个儿子吗,有什么了不起!儿子是人,女儿就不是人,就不配有人管,就应该病死是不是!”她的声音嘶哑凄厉,仿佛带着经年的怨毒。

吴先生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头,整个人眼冒金星,迷迷糊糊中只看见一向重视形象的妻子头发半散,衣衫凌乱,瞪圆了眼睛冲他叫嚷。不知怎的,那一瞬间,他竟然有点害怕。

但最终还是把妻子安抚了下来的。而那一晚的场景,心大的吴先生也只是当妻子因为女儿的病情过于紧张,一时崩溃,并没有过多放在心上。

是什么时候发现一切往不正常的方向发展的呢?大概是妻子第一次向他提起二胎的时候。

弟弟家办满月酒,欢天喜地抱着孩子给哥哥嫂子看。李女士抱着怀里那软软糯糯的一团,突然抬头对吴先生说:“咱们也得生个弟弟,将来和楠楠作伴。”

婆婆笑呵呵地在一旁应和:“男孩女孩都好,多子就是多福气。你们这些祖宗可得抓紧时间,趁着我还不老,使使劲还能再带一个。”

众人笑作一团,吴先生和弟弟开着玩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妻子,自始至终,没再说一个字。

但是李女士是实打实地将生二胎提上了日程。从家里出现的叶酸片、排卵检测试纸可见一斑。吴先生这才恍然:妻子不是随便说说,是动了真格的。

但他本身是无所谓的,楠楠是他的小棉袄心头肉,只有她一个孩子他觉得也挺好;再来个弟弟或者妹妹,将来让他们相互扶持相互陪伴,想想也不错。家里经济状况还算殷实,既然妻子坚持,索性就由她去。

可是渐渐地,吴先生感觉家里的气氛变了味。准确地说,是妻子对楠楠的态度变了味。

以前,李女士对于楠楠提出的需求,只要不是太过分一律是有求必应的。这次楠楠提出想加入学校的跆拳道班,李女士却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要是个男孩子去学学就算了。你是个女孩子,就应该文文静静的,去学那个干什么?”

之前,为了让楠楠更好地长个儿,李女士隔三差五带着她游泳、夜跑,不亦乐乎。所以这次她拒绝楠楠,吴先生依旧没当回事,只当妻子觉得跆拳道过于暴力粗俗,不想让女儿沾染罢了。

楠楠向父亲求助,吴先生接腔:“学学也不一定是坏事,女孩子也是需要强身健体的,说不定还能自我保护。”

李女士依旧兴致寥寥,抱着从洗衣机里拿出的衣服,冷哼着扔下一句“那你接送她好了,反正我没有时间”,便自顾自去了阳台。

从那以后,李女士和楠楠的对话中,“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出现的频率越发多了些。吴先生刚开始没当回事,听得多了,便半是开玩笑半是提醒妻子:“媳妇,咱可不能重男轻女啊。”李女士从来不接茬,吴先生也只当她觉得老公这话说得无聊。

直到那一天李女士自测出怀孕,兴奋地跑到卧室和父女俩分享这个好消息。一直在和爸爸笑闹的楠楠听到后突然一言不发,吴先生以为是她年纪小不理解,于是主动问她:“楠楠要当姐姐咯。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楠楠抠着手指,小嘴紧紧地抿着,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妹妹。”

“你说什么?”李女士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

楠楠突然抬起了头,瞪着自己的母亲,用比刚才高一倍的音量:“妹妹!妹妹!一定是个妹妹,我绝对不要弟弟!”

猝不及防地,李女士突然一个巴掌抽在了楠楠脸上,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细,她气得浑身颤抖,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女儿:“你再说一次?!”

从来没挨过一指头的楠楠被这一巴掌当场打傻,她哇地一声哭了。日积月累的委屈在这一刻宣泄出来,她一边哭一边喊:“是妹妹!是妹妹!你就是生不出男孩……”

反应过来的吴先生赶紧把女儿挡在身后:“你这是干嘛呢,怎么还打孩子呢?她就是开个玩笑,再说妹妹就妹妹呗,姊妹两个不也挺好……”

“好什么好!”李女生厉声打断了他,“不就是因为她是个女孩,你妈当初才跑去管你弟弟家的孩子!我爸妈是这样,你爸妈也是这样,你们骨子里就是只看重男孩,女儿有什么用!谁还不能生个儿子了!”

吴先生傻眼了。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受过高等教育的妻子、他以为早已摆脱了原生家庭的妻子,会说出这种愚昧无知的话来。他一时竟有些发怔:“可是……你不就是个女孩吗,你怎么能信这种观念呢?”

“就因为我是女孩,我小时候才过的这样的日子!我不能让自己下半辈子还受这样的气,我得让我儿子把这一切给我夺回来!”

吴先生讲到这里,把眼镜摘下来放到袖口擦了擦,叹了一口气:“林医生,我是个理工男,不懂什么心理学,理解不了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你能替我解释一下吗?”

“啊这……”林思琪一时语塞。

好在吴先生并没有要较真的意思,继续感慨:“我一直都知道,我老婆的父母重男轻女严重,她小时候在家里受过很多气。所以我一直很小心地呵护她,也告诉我的父母尽量多给她一些宠爱,弥补她曾经没能得到的家庭温暖。尤其在楠楠出生之后,我多次警告我父母,在这个家庭里严禁拿楠楠和任何邻里的男孩子比较,生怕触动了我老婆的逆鳞。我以为,这十几年的温暖,足够弥补她小时候受到的创伤了,哪知道……最后,她居然能下狠心连那个孩子都不要了……”吴先生有点伤感地捂住了脸。

“我们吵了一大架,家里能砸的都砸了,我甚至还提出了离婚。她质问我,是不是因为那个孩子不是男孩,就觉得对她失望了,所以才要离婚的?那一瞬间,我都傻了,我觉得她简直愚昧得可笑。可是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她很可怜,如果连我都不要她,她一定不会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真的爱她了。”

“后来我一个朋友的说法,让我想明白了。她跟我说:你听过那么多的婆媳不和,恶婆婆刁难儿媳妇的故事,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刁难儿媳的恶婆婆,曾经也是在家里做小伏低的儿媳妇?为什么她们总算熬出头了,又要让别人跟自己当年受一样的委屈呢?”他苦笑,“受害者,最后变成了加害人。用现在年轻人喜欢的说法,那个什么屠龙少年……”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林思琪沉默了,本硕八年所学的所有医学和心理学知识都不足以劝慰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她想过这是一个因为孩子性别引发的战争,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实情。左思右想了半天,竟憋出一句:“那个……所幸这回是个男孩……吧?”——她说完自己都很想抽自己一巴掌,她一个祖国培养出来的现代妇产科医护工作者,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但是内心深处,她是发自内心地希望李女士能顺利地生下一个儿子,因为眼前的吴先生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已过而立的男人,此刻瘫坐在条凳上,像被生活压垮了脊梁骨。

林思琪有点感慨。

告别吴先生之后,她回了一趟学校,将这个故事讲给了自己的心理学老师。老师告诉她:受害者变成加害人,从心理学上反映的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弗洛伊德曾经说过:凡是被压抑的情感,最后都会以更丑陋的形式展现出来。如果受害者在经历创伤性事件之后总是不能及时释放负面情绪,那么他就可能在某一天集中爆发出来。自己曾是受害者,最终却成为其他人的加害者。同时,他们会启动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防御,在心理上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

李女士就是被自己的这种心理充分“洗脑”了。她是父母重男轻女的受害者,然后在自己的婚姻里,又变成了对丈夫和下一代的加害人。

林思琪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又想起楠楠——也不知道那个女孩现在过得好不好。

如果不是第二天护士站的小姐姐拉林思琪去吃瓜,她一直以为,李女士的故事就这样到此为止了。

但是当护士给她报出李女士的床号,林思琪的八卦雷达瞬间打响,一溜烟似地冲出去,反而把小护士甩在了身后。等她冲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只能看见从病房里往外飞的杂物,和颓萎地蹲在墙根的吴先生。

病房里还传出李女士的阵阵骂喊:“我生了儿子,她凭什么不来管我!凭什么!这种时候谁有我重要……”

从李女士的叫骂和周围人的啧啧讨论中,林思琪把事情听了个大概。原来,李女士原定三天后剖腹产手术,因为有几项重要指标异常,从昨天开始入院观察,吴先生和婆婆一直轮流陪护。今早弟弟给吴先生打来电话,说自己正在出差,家里孩子突然病了,弟媳是个外地人,在这座城市就自己一个,现在手忙脚乱在医院直哭,能不能请婆婆过去陪一下。他知道嫂子现在正在待产,不应该打扰,所以愿意出钱给雇几天的专业医护,和哥哥轮班看护,只要等到后天他从外地回来就行。

粗线条的吴先生再一次没有察觉到这件事的雷点,给还在家里做饭的妈妈打了个电话,让她放下手头的活计去看看弟媳。然后才到病房,跟李女士闲聊似地说起这件事。

再然后,迎来的就是李女士火山一般的爆发。

林思琪看着瑟缩在门口、双手抱着脑袋的吴先生,对他越发地同情起来。可是目光一晃,另一个人的身影,却突然吸引了林思琪全部的注意力。

是楠楠。

她藏在走廊一角,透过重重人影盯着病房里的妈妈。她居然在笑!只见她探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病房里那个歇斯底里的身影,眼神中带着饶有趣味;轻轻开启的双唇,上扬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林思琪永远都忘不了楠楠那个眼神,那是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幸灾乐祸。她看着自己已然崩溃的妈妈,依旧稚嫩的脸上,因为这个笑容而显得割裂且诡异。

林思琪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吴先生的那句话。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不知道这是不是又一条年幼的恶龙,已经结束了孵化,慢慢地破壳而出……

李女士出院的那天,林思琪站在走廊窗口看着她们一家人大包小包地往停车场走。包裹严实的李女士走在吴先生身后,一只手为怀中的儿子挡着风,还一边指挥着吴先生和婆婆。在日光下,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种扬眉吐气的光泽,整个人如同镀上了一层金边,闪闪发亮。

她的背挺得笔直,仿佛经年的枷锁终于被卸下,整个人轻盈又坚挺,不会再被任何的重击打垮。

“又是个悲剧的故事呗。”慢慢撇撇嘴,刷新了一下小程序上的分诊信息。

林思琪摇头:“不,那一刻我打心眼里祝福她。因为我觉得,她其实只是也想做一回命运的裁决者,把弟弟曾经从她这里夺走的,用自己的儿子夺回来。可她没有意识到,当受害者拿起了刀,她也成为了女儿世界里的加害人。但是只要她满足了,就会安分,吴先生全家的生活就能回归到正轨,楠楠至少也能感受到其他家庭成员的关爱。”

“未必吧,”慢慢反驳她,“为啥我觉得李女士从此会更加敏感多疑?”

林思琪沉默了一下,似乎对慢慢的话也有几分认同。

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她释然地一拍大腿:“不想了。你手机看看你化验单出了没,我去帮你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