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毕业季。
市中心的独栋小公寓足够俯瞰半个海市，半大的房间里横七竖八斜着几块灯牌和应援幅，顾苏抱着猫，默默望着正在收拾行李的盛洹，半天，从嗓子里挤出两个音：“要不……”
刺耳的撞击声停了，盛洹手里抓着一对瓷杯悬在半空，直起身回看她。
这对瓷杯还是顾苏买的，当时在店里看到就喜欢得不行，一对粉色浅口杯，杯壁是烫金的字母，非要拉着盛洹一起用。盛洹嫌弃得不行，最后还是付了钱。可买回来没几天就被顾苏扔进了壁柜，直到今天才得以重见天日。
顾苏就喜欢买这些小玩意儿，多数买来新鲜两天就被束之高阁。类似的东西数不胜数，盛洹不得不从一堆还没有拆封的新物件里扒出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就像在玩一个神秘的寻宝游戏。
“冠军”在顾苏怀里不安地蹭着，顾苏换了个抱它的姿势，想了想，低声道：“要不，你把冠军留下吧？”
咣当一声，瓷杯被盛洹重重搁在桌上。冠军瞬间奓了毛，从顾苏怀里挣了出来。
气氛重归凝滞。
顾苏后退一步：“……给你给你。”
盛洹扬起眉：“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个？”
不是没听出盛洹声音里压抑的愤怒，顾苏咬住下唇，半天：“啊，对。”
“没了？”
“没了。”
夏末的天喜怒无常，不过瞬间日光就散尽了，半边的浓云都映在他眼底，像极了他要顾苏跟他一起回江城的那一天。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电竞和我二选一，你要谁？”
顾苏也是今天这副样子，抱着冠军一言不发，逼急了，就蹦出一句：“电子竞技，没有爱情。”
差点把他气吐血。
原本就是为了顾苏能安安静静打游戏才租了这么一个房子，盛洹偶尔过来，也只带几本专业书，没想到一年住下来，他的东西竟然也装满了三个最大号的行李箱。
司机已经上来搬过一趟，只剩几件战队的周边是顾苏买给他的，被他随意地丢进纸袋提在手里。在顾苏欲言又止的目光下，他弯下身，捏住冠军的后颈。
一人一猫对视两秒。
冠军眯着眼睛叫了一声。
盛洹冷笑。
她最舍不得的是她的电竞，其次是他怀里的这只小猫，最后才是他。电竞就算了，没想到最后，他还没有一只猫重要。
吸饱了水的云终于落下雨来，公寓门开启又合上，装修精致的房间霎时冷清。
少了一半的东西。
和一个人。
还有一只猫。
“顾苏，你不要后悔。”这是盛洹留给她最后的话。
“怎么可能后悔……”顾苏揉了一把头发，不顾发涩的眼眶，转身拉开电竞椅，显示器啪地打开，一个未关闭的文档静静躺在桌面上。
她把试训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打开微信反复确认FM战队经理老霍给她的信息。
老霍：【嗨，本来我们招女选手入队已经是破例了，谈恋爱太耽误时间，我劝你好好想想。】
老霍：【再说，战队可是全年封闭式训练，一年才十几天的假期，你确定你男朋友能接受？】
老霍：【听哥的，电子竞技，没有爱情，咱们是要拿冠军的人，不能拘泥于儿女情长！】
顾苏合上手机，重新打开空了一半的衣柜，把自己的衣服也塞进了行李箱。
嗯，她是要拿冠军的人，现在只是放弃一个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
“什么……分手了？！”
杜檀一声惊呼，让学校图书馆里半数人回头看来。
坐在她对面的顾苏立刻低头看资料，假装对面这个女人不是她的室友，只是偶遇拼桌。
“他同意了？”
“嗯。”
“没挽留你？”
应该没有吧。
不仅没有，他还……
“他还把冠军带走了。”
“……”
杜檀一时无言：“真不知道该说你们俩谁绝情。”
盛洹对顾苏的好，所有人都看得到，只是这些好，有时候太像一个机器，他做了男朋友应该做的全部，就像一道解题公式，他给出了标准答案。
但，标准答案真的是最优解吗？
“该说你什么好……”
杜檀看得出顾苏对盛洹的依赖，可也只是依赖而已。
这两个人是在谈恋爱吗？怎么像在做题似的？
顾苏拿笔尖戳草稿纸的页标，戳出一块小小的黑影。
见她这样，杜檀一肚子话也说不出口了。杜檀摇摇头，不知是惋惜还是无奈：“你们真的不像情侣。”
顾苏抬起头。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难道你没感觉？你们不来电啊。他太绅士，你呢，又是个闷葫芦，什么心事都憋着不说，你俩在一起一天说话能超过五十句吗？”
“……打游戏的时候有。”
“天啊，苏，你脑子里除了游戏就没有点别的？”杜檀几乎要惊叫。
隔壁的学生已经抱起书换桌了，临走时向这边瞪过来。顾苏赔了个尴尬的微笑，而杜檀浑然不觉：“我换个问法，他拉过你的手吗？反正你肯定不会主动……”
顾苏觉得脸上有点烧：“……这就别问了。”她将准备好的资料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已经结束了。”她说，“我要去打职业了。”
这话掷地有声，直接砸在杜檀面前，将她砸得一脸空白。她好像没听懂似的，许久才扬起调子“啊”了一声。
“那……挺好的，不过你的学业怎么办？”
“战队那边会跟学校协商的。”
“你父母……”
“他们不管我，你知道的。”
“可是……”杜檀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用“冒险”这个词已经不能准确定义，也许称得上是——孤注一掷。
“你放弃了爱情放弃了学业，甚至搭上以后的前途，就为了打职业，值得吗？”斟酌许久，她问。
杜檀不懂游戏，但她知道顾苏有多喜欢英雄联盟。热爱坚持得够久，总会变成奇迹。
以后可能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杜檀怀念好友的同时，又感叹一句：“我也是第一次见女生因为打游戏抛弃男朋友的，苏，你真是吾辈楷模。”
“吾辈楷模”顾苏没来得及细想到底值不值得。她只知道，当机会降临，必须抓住它。
不可置信的兴奋和紧张占据了她整个假期，有时候甚至很难分清梦境和现实。
因为现实也不真实得像在做梦。
新的学期顾苏忙于多修几门课的学分，同时为了保持手感，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排位，两耳不闻窗外事，包括盛洹。
分手似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在过去的十九年里，顾苏向来潇洒，自诩字典里从没有“后悔”二字。而当她从城市的一头奔赴另一头，敲开FM基地的大门，眼睁睁看着消失了整整一个月的盛洹抱着冠军，居高临下地把她拒之门外的时候，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冠军懒洋洋地趴在穿着FM战队队服的盛洹的胸口，似乎在睡觉，而后者冷冷地倚在门框上，神情冷漠得仿佛过去那一年对她的包容宠溺都是错觉：“我们战队有三不招，没有上进心的不招，没有团队精神的不招……”
他略顿了顿，目光一寸一寸地从她的头顶刮到鞋边：“抛夫弃子的，不招。”
顾苏提着两个行李箱，呆在原地。
这是个什么情况？
盛洹怎么会在FM的基地？
而且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们战队？
盛洹挑起眉梢，似乎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深色眸子里清晰地写了几个大字：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顾苏着实有点蒙：“你……你……”
“你”了半天没有“你”出个所以然，倒是盛洹先皱着眉头侧身一步，然后从他身后挤出个人来。
老霍看到顾苏先是眼睛一亮，又碍于盛洹把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只能维持着探出半个头的姿势，激动道：“哎哟，顾苏是吧，快进来快进来！我说你怎么还没有到，还以为你飞机晚点了。”
他又就着半大的豁口抬起头，望了望眼前高大的男人，声音带了点谄媚：“盛教练，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们青训的新队员，打中单的……”看着毫无反应的盛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别看小姑娘长得挺好看，可不是绣花枕头——人家是高才生，听说我们青训在招人，专门来咱们战队……”
后面的话顾苏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的脑子里就像被扔了一枚手雷，只剩爆炸后的蜂鸣声。
盛……教练？
顾苏彻底傻了。
别的不说，就她那些基本情况，还用别人告诉盛洹？他知道的可是比她亲爹妈还详细！
比起像被雷劈过似的顾苏，对面的盛洹倒是一副头一次听说的表情，中途甚至还耐心地点了点头，等老霍絮絮叨叨说完了也没表露出其他半点情绪，漫不经心地问：“就这样？”
“啊……就这样。”老霍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步指示，只好又问，“那先让她去房间放了行李，我带她熟悉熟悉基地？”
盛洹居高临下，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新队员来队里，我得先给她讲讲规矩。”
顾苏两眼一黑。
一看这阵仗，老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嘟哝了一句“人家可是个小姑娘，你别把人家吓哭了”，就踩着拖鞋回去了。
基地门前再次趋于安静。
顾苏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已经炸成了几朵蘑菇云。
她万万没想到盛洹会在这儿等着她。
或者说，也许从知道她要加入战队的那一天起，盛洹就袖手等在一边，冷眼看着她兴奋地忙前忙后却不说破，冷眼看着她选择了电竞这条路而放弃他，冷眼等着看她的笑话。
此时的顾苏站在基地门外，脚边放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风尘仆仆从机场赶过来，可想而知模样好看不到哪儿去。而盛洹上身只随意套着队服，袖口挽到手肘，站在那儿，依然是那个叱咤风云的“盛校草”。怀里的冠军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看到顾苏，就要往她身上扑，被盛洹一巴掌按了回去。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自惭形秽。
她把手往袖口里藏了藏，脑子里闪过无数开场白。
假装无事发生？
——“嗨，这么巧？原来你也在啊，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还请多多关照，哈哈哈哈哈！”
可能会被盛洹当场用眼神杀死。
还是诚恳道歉？
——“对不起，我当初不是故意要抛弃你的，只是电竞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那么盛洹多半会回她：“所以说我在你心里从来都不重要，是吗？”
完蛋。
事实上，顾苏还什么都没有说，盛洹便冷冷地抱着冠军，冷冷地转过身，冷冷地打开基地的大门。
眼看事态峰回路转，顾苏陡然瞪大眼睛，不敢想象盛洹会这么轻易就原谅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飞快地弯腰，咬牙提起箱子。然而下一秒，事态再度急转直下，后者先她一步进了门，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门在她眼前轰然合上，溅起细微的尘土。
门后隐隐传来微冷的声音：“这新人从哪儿招来的？不守队规，无视教练，招进来干什么，当公主供着？”
“……不可能吧，当时视频面试的时候小姑娘人挺不错啊，守时懂事也能吃苦。我还看她打了几局排位，队友那么坑她都没喷人。盛教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那是当着你的面，你见过她私下打游戏什么样子？”
“……那我哪能见过啊！”
十二月，泛黄的落叶已经哗啦啦落了满地，天边灰蒙蒙的一片。顾苏目光空洞，想起网上流传的一句话——
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他盛洹，成功做到了。
“什么？妹子？！”FM基地，上单兔斯基嘴里叼着一袋零食，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激动回头，“快让我看看！我的天啊，我已经两个月没跟妹子说过话了……基地的阿姨不算！”
此时他正开着直播，弹幕唰唰唰一片：
【不是，人阿姨招谁惹谁了，怎么就不算妹子了？】
【前面的可拉倒吧，这个直播间有女粉？】
【等等，你们的关注点……重点难道不是FM竟然来了一个女、队、员吗？】
摄像头前，兔斯基还在咋咋呼呼：“老霍，快，把妹子叫进来，我亲、手、教、她打上单！”
弹幕嘻嘻哈哈一片，全在骂他为“老”不尊。
就在这时，窗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大不小，却硬是被基地这一群无法无天的兔崽子听出几分冷意：“我看你今天好像挺闲的，不如晚上加训两个小时，先打上王者八百点再睡觉。”
室内有一瞬间的安静，接着所有人笑得捶桌，兔斯基差点把嘴里的零食吐出来，手忙脚乱地回到键盘前：“不不不……不要妹子了，电子竞技，没有妹子！”
弹幕一片“哈哈哈”，全都吐槽盛洹不愧是魔鬼教练。
【笔直笔直的钢——铁——直——男，怎么可能有女朋友？】
【前面的来打一架吧，赢的人就是盛夫人怎么样！】
兔斯基抹掉嘴边的零食渣，把麦克风移到嘴边小声说：“你们以为盛教跟我们这群电竞和尚似的啊，人家有女朋友！之前一天天都宠上天了，只要有假一定去陪女朋友，每次回基地都带回来一堆粉嫩的锅碗瓢盆、手机壳、枕头套……”
【盛教竟然恋爱了？！】
【哈哈哈哈，枕头套真的假的！】
【嘿，这个真是我上我也行！盛队做我男朋友，我给你买一打！】
【这么好的女朋友，我酸了！】
兔斯基撇撇嘴：“好？盛教用粉色枕头套你品品，有没有那味儿……得了，我也不懂，反正盛教嫌弃得要死，但又不准别人碰他东西的样子可真香……不过他对他女朋友也是真的好啊！经常半夜给我们复盘完还要自己做份消夜打包给女朋友送去……”他又鬼鬼祟祟回头望一眼，“可惜后来分手了。”
【这是什么教科书式的男朋友，这次我酸了。】
【要颜值有颜值，要家世有家世，要能力有能力，对女朋友还没话说。】
【完了，这么好一个盛队，可惜“英年早婚”。】
【婚什么婚不是才分手吗？】
【分了好！分了我有机会了！】
【哈哈哈哈哈哈，兔哥你咋知道人家分手了啊！】
兔斯基不动声色打开音乐播放器，挑了一首《名侦探柯南》著名的BGM（背景音乐）——
“当当当当当，让我名侦探兔斯基给你们解惑。那是因为——”
在弹幕雪花似的“哈哈哈”中间，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因为前段时间他忽然搬回基地住了，还带了只猫回来，顺便取消了我们额外的假期，并且一天约了四场训练赛。”
弹幕顿了片刻，笑得更欢。
“不过，妹子来试训，也就只是噱头而已吧？”角落里，安诚叼着一袋牛奶，喃喃道，“不会真的有人以为妹子能打职业吧？不会吧？”
因为没开直播，安诚说话也就毫无顾忌，手里的鼠标点得飞快，电脑屏幕上是近来火热的某射击类游戏，正玩得上瘾。
然而下一瞬，游戏里正在一座烂尾楼跟人对枪的人忽然不动了。
“这什么情况？”安诚惊恐地移动鼠标，“又掉线了？我去，基地这垃圾网！”
“不是掉线。”身后，倏然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安诚瞬间僵在座位上。
盛洹手里抱着平板电脑站在他身后，页面上显示的是路由器操作界面，正垂着眼看他：“训练时间段不能打其他游戏，我说过多少次了？”
安诚干笑：“啊，这不是……这不是想休息一会儿……”
盛洹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挑眉嗤笑：“你今天三点才开始训练，打了两把排位就要休息？”
安诚说不出话。
盛教练训人，没人再敢说话，队员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恨不得钻到电脑里。室内鼠标键盘的声音格外清晰，盛洹站在其中，存在感极强。
“另外，打游戏不分性别，现在你话说这么满……”他收起平板电脑，神情看不出喜怒，“万一有一天她在你对面，把你打爆了呢？”
半个小时过去，盛洹还在做队员的训练规划，一副从来没有什么青训队员被他拒之门外的淡定表情。冠军乖乖窝在他旁边打盹，从容得跟自家主人一个德行。
如坐针毡的老霍又从监视器里看了一眼门外，实在忍不住了。
把人家小姑娘千里迢迢招过来，门都不让进再让人回去，这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业内做人？
“我说你，别吓唬新人行不行？到时候传出去又该说你盛洹仗着教练身份打压青训队员，这里是你的一言堂……”
盛洹放下电脑，淡定看过来。
老霍一哆嗦，艰难咽了下口水：“……是是是，这里是您的战队，但也总得顾及影响不是？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咱，就等着咱们出丑呢？”
FM电子竞技俱乐部，其英雄联盟分部可谓是祖上光荣，曾经是全联盟前三的队伍，代表LPL（英雄联盟中国赛区）参加过世界赛。但从S5（第五届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开始，LPL大量引进韩援，各个战队如雨后春笋，百花齐放。
而FM却维持原有的战队形制继续征战，奈何一个赛季之后，在各种新兴战队面前没有打出应有的效果，因而被外界嘲讽止步不前、不懂变通，再加之管理层经营出现问题，从此沉寂，多少有点摆烂的意思。粉丝和赞助商都纷纷弃之而去，只剩一些老粉怒其不争。可就在今年，粉丝们忽然听说FM新换了管理层，整个战队大换血，除了大规模的招兵买马，甚至大胆起用新人，谁都摸不透盛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顾苏就是被招来的第一批青训生。
老霍咂了咂嘴：“天怪冷的，你就让小姑娘在门口冻着？不管怎么说……人是来试训的，我们这么接待人家，不大好吧。”
看上去一直在专心工作的盛洹动作一顿，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关键信息：“……她还在门口？”
老霍“啊”了一声：“不然呢？半个多小时了就一直在外面等着，这孩子也挺死心眼，不先找个挡风的地方避一避……”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已经唰啦一下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外。
老霍目瞪口呆转过头，也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风一样的背影。
半个小时足够顾苏百度了盛洹的所有基本资料。因为关于他本人的报道真的很少，全都是赛事相关，而且口径惊人的统一。外界对他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魔鬼教练。
不管是哪个电竞媒体，就像是花钱买了水军似的，评论清一色的都是：他对选手要求极高，除了要求他们保证训练时长、端正竞技态度之外，全年假期也不过十几天，在生活上甚至给队员设置了宵禁，一切会影响训练的事情一律禁止。
唯一跟电竞无关的安排是定时定点的运动训练，还请了专业的健身教练和理疗师。不少人都说进了这里就像进了电竞集中营，战队队员除了打游戏，几乎没有时间培养其他爱好。
直到最近，才有人扒出了FM的股东信息，看样子是今年年初盛洹收购的FM，起初是以管理者的身份，也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脸，而就在今年夏季赛忽然作为教练登台亮相。一支在联盟里毫无竞争力的战队，原本早已无人关注，但没想到这支无人看好的队伍竟然初露锋芒。虽然因为春季赛并无积分，加之夏季赛还在磨合期，FM与世界赛名额失之交臂，但盛洹吊诡的BP（Ban&Pick，双方轮流挑选和禁用英雄的环节）早已为所有人津津乐道。
接着，管理层在某次直播中表露，新赛季他们会继续补强时，成功吸引了足够多的关注。
可惜，这一切都发生在顾苏一心补学分的时候。
她没有听到任何风声，甚至作为青训队员，她从未关注过“一队”发生的事情（中国英雄联盟联赛分为LPL，即顶级职业联赛，其俱乐部选手被称为一队；LDL，即次级职业联赛，其俱乐部选手被称为二队；青训营，为LPL人才输送地）。
顾苏心不在焉地刷着网页，手指忽然停在一张照片上。
那是这个赛季刚刚公布的定妆照，背景是战队专属的灰蓝配色，盛洹依然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偏生一双深色的眸子微微上挑。他原本就很白，影棚的灯光更是把他一身冷意染上几分柔和，刻得五官越发深邃。
跟队员的队服不同，他身上是一套笔挺的黑色西装，没有打领带，微微抬起下颌目视前方，像手握江山的帝王睥睨众生。
顾苏知道，这种眼神不是他看不起谁，而是拥有足够的实力时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自信。而短暂的目光相接之后，她飞快移开视线。
哪怕只是照片，也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仰头望了望天，又看向照片的一角——FM战队一队主教练，Huan。
……主教练。
顾苏长叹一口气。
刚因为事业而惨遭自己抛弃的前男友，转头变成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个设定怎么就如此熟悉呢？
天又阴了几分，基地大门依然紧闭，看起来完全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收起手机，她琢磨着先找个酒店落脚，准备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蹲得太久，腿已经彻底麻了。
……那就再蹲一会儿吧。
然而天向来不遂她愿。
下一秒，她以为今天除了拿外卖再也不会打开的大门，就在她眼前，开了。
那位被一众网友称为魔鬼教练的人就站在门前，看到她这副样子先是一愣，继而冷声道：“你就一直在这儿干等着？今天要是不让你进去，你还准备在门口过夜？”盛洹又居高临下打量她两眼，似乎是再也忍不住，皱起眉，“你是傻吗？还是准备给电竞小报记者表演一波卖惨？以为这样就能顺利入队？”
顾苏：“对不起，给你们战队丢人了。”
长时间待在户外，冷空气把顾苏的脸颊冻得有些红，她搓了搓僵硬的手指，想站起身还是困难，于是就维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费力地仰起头，声音不大，却坚定：“盛洹，让我进去吧。”她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看他，“我想打职业。真的，特别想。”
顾苏这人从没说过软话，无论什么事情都淡淡的，连吵架都是盛洹单方面愤怒，她从来都是一言不发。这是他第一次听她用语言表达出强烈的感情——没错，是第一次，就连之前跟盛洹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爱他想他。
分手五个月，第一次重逢，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她想他，是她想打职业？！
盛洹眯了眯眼，接着，也蹲下身，平视她。
这个举动显然吓到了顾苏，她下意识地整个上身向后仰，奈何腿麻又用不上力，险些翻倒在楼梯上，还是盛洹眼疾手快一把拎住她的衣领，强迫她稳在了楼梯上。
日头彻底藏进了地平线，远处一盏一盏亮起路灯。盛洹一只手臂横在她肩上，声音平静，眼神却冷：“原来你会说软话。”手上不自觉用了力，“以前从来不说，不是你不会，而是你不想，因为你从来都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是不是，顾苏？”
上挑的尾音让顾苏浑身一僵。
她在盛洹阴冷的目光里垂下头。
盛洹冷哼一声。
这是默认了。
原本他也没想着卡人。跟顾苏想的一样，当时老霍想招她入队的时候，盛洹就知道了，不仅知道，她能被招过来，就是他点的头。
当老霍把顾苏的资料详尽地发给他，明里暗里各种夸这丫头的时候，其实他内心是有点骄傲的。
顾苏是他教出来的。
那时候他还在读研，没完没了的论文压得他心情烦躁，就偶尔打两把排位解解压。有一天顾苏去他们宿舍，见他在打游戏，就趴在他身后看了整整两个小时。等排位的间隙，她忽然问他：“这是什么啊？”
通常女孩子对游戏的兴趣比不上对包包和口红，盛洹也没当回事儿，随口回她：“英雄联盟。”
小丫头眼睛亮亮的：“好玩吗？”她抿嘴笑起来，“我也想试试。”
他撑头看她一会儿，推了把键盘，让开座位：“试吧。”
从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万万没想到，顾苏对这游戏的瘾比对他还大。
盛洹回过神。
眼前的人垂着头，惨白的小脸埋在阴影里。她本来就瘦，缩成一团更显得单薄，不知道在冷风里冻了多久，抱着双膝露出一截冻得通红的手腕。
盛洹心口倏然有点疼。
……就不能道个歉？说点软话？哄哄他？不能给他个台阶下？
冷风依然喧嚣。盛洹蹙起眉，眸光再次扫过她原本白皙此时却通红的皮肤，随后站起身，顺手把顾苏也提起来。
蹲得有点久，顾苏晃了晃才站稳，像害怕似的，抬起眼偷偷看他：“你是不是生气了？”
盛洹的眼底像淬了冰，冷声：“……没有。”
顾苏如释重负似的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盛洹：“……”
算了，她真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最后还是老霍出面解了围。
他跟盛洹好说歹说，才给顾苏争取到一个试训的机会。
顾苏眼睛亮亮的，低声跟他说了谢谢。
先一步回到基地的盛洹脚步一顿，背影冻得人发颤。
老霍帮顾苏把行李搬进基地，一边感慨小姑娘就是不一样，光看这行李箱的重量就知道比这群大老爷们儿精致多了，一边给她讲解：“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上单兔斯基，打野Jump，替补打野红烧肘子，AD安诚，辅助洛洛……还有中单Wiki，他是韩国人，最近回老家了。如果你试训通过的话就是他的替补。”
这名字硬是把顾苏听饿了，她咽了咽口水，一一点头问好。
原本来基地之前她还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毕竟放眼望去全联盟还没有女性选手，再加上这个行业对女性似乎也并不十分友好，多少次排位因为她顶着偏女性的ID，在偶尔失误时被路人无情嘲讽。
还好，至少她的队友对她都很友好。
顾苏小心翼翼地打量几个队友，又看了看他们不知道几天没洗的头，桌子上堆着的炸鸡零食和脚下踏着的拖鞋……
——起码看起来很友好。
起初众人并未当真，等人真的坐进来，几个队员集体蒙了，回过神来纷纷抱怨老霍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便咋咋呼呼上楼换衣服去了。
兔斯基最先下来，看着这个文静、漂亮的小姑娘。经历过刚才安诚那一茬，他硬生生把想调侃的心收了起来，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妹子……啊不是，顾苏是吧？试训多久啊？什么时候考核？双排不？来来来，哥哥带你打韩服！”
顾苏在室内打量一圈，又走到兔斯基的座位旁边，弯腰看了一眼，直起身，摇头：“咱俩排不了。”
兔斯基蒙了：“为啥？”
顾苏：“你是钻一。”她眨眨眼睛，认真道，“我是王者。”
室内停顿一瞬，接着爆发出哄笑声。
Jump笑得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兔子你完了，彻底完了，妹子的分段都比你高。我说要不你也别打职业了，直接退役吧。”
兔斯基带妹梦碎，涨红了脸。
顾苏安顿好行李，又去办公室签合同，落笔的时候她的手指甚至有些颤抖，顿了两三秒，才郑重其事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漂亮娟秀的字体落在印满字的角落，她长长舒一口气。
多少人有梦想，又有多少人能梦想成真？
因此而放弃一些事情，也是值得的吧？
顾苏抱着外设来到训练室。
FM不愧是豪门战队，即使近两年成绩不算理想，训练基地的硬件条件在国内俱乐部也是首屈一指。训练室宽敞透亮，靠墙放着一排电脑桌，全都是赞助商资助的成果，跟比赛时的机型一致。老霍把她安排在窗户旁边的位置，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的绿植，有太阳的时候又不至于太晒，视野极佳。
顾苏坐下来，打开电脑。
老霍给她配的是崭新的台式机，桌面只装了游戏和QQ等常用软件。顾苏换了张桌面，习惯性登录游戏。旁边的兔斯基不死心，偷偷凑过来偷看顾苏的游戏段位，这一看，倒真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你……你是SuHu？一年时间打到韩服王者前十的路人王……SuHu？”
顾苏也不藏着掖着，大方点头：“对，是我。”
盘着腿排位的Jump差点把头转过一百八十度：“SuHu？原来SuHu……是个妹子啊！”他扶起掉在桌子上的下巴，“老霍，有本事啊，这都给挖来了？”
老霍嘿嘿笑。
所有人看顾苏的眼神都变了，连安诚也闷闷地不再说话。
兔斯基更是输得心服口服：“之前听晟哥他们说，Born也一直想招SuHu来着，可惜发了无数私信连个回复都没捞到。”
顾苏有一瞬间的怔忡。
Born，老牌豪门战队，在联盟一直属于第一梯队，近年来几乎包揽了联赛大小赛事的冠军，曾经也是FM的最强劲敌。
可她怎么从来不记得收到过私信？
“长得好看还是王者……这种妹子哪儿找去啊！而且这可是全联盟第一个女性职业选手吧！不管了，我现在就去晟哥那儿吹一波……”Jump像中了彩票似的，满脸兴奋狂敲键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顾苏你这名字什么意思啊，怎么拼都拼不出来，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韩国人。”
顾苏下意识回答：“就是苏……”
后半句话顿住。
SuHu，是苏和洹的简拼，当时注册游戏账号的时候，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起个什么名字好，还是站在她身后的盛洹俯下身，用半拥抱的姿势替她在键盘上敲下这几个字母。
顾苏还记得当时问盛洹：“你就不怕到时候我太菜被人喷，还顶的是你的名字？”
倒是盛洹漫不经心扫她一眼，一笑：“那你就抱好我的大腿，躺着上分，会不会？”
声音就响在她耳边，带了点细微的痒。
顾苏的脸有点红。
基地另一边，盛洹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手里还维持着握住笔记本的姿势，微微转头看着她。
男人的视线锋利凛冽，但又带了些莫名的意味，里面铺着被额前黑发剪得细碎的光影。
顾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先是一愣，接着就像做错事似的倏然低下头。
盛洹肯定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吧。
她嗫嚅半天，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就是苏……呼。”
兔斯基一时没有听清：“苏呼？”
顾苏猛地点头：“啊，对，就是苏呼，呼呼，语气词。”顿了顿，又飞快补充，“没什么别的意思。”
训练室机械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几声口吐芬芳，到底是直男，粗线条，兔斯基“啊”了一声，没看到顾苏眼底的仓皇，只顾着垂涎顾苏的王者段位。
倏然一声闷响，是笔记本摔在桌面的声音。
所有人惊愕抬头。
不远处，盛洹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口，视线扫了一圈，淡声开口。
“晚上约了熊队打训练赛。”他眼风扫过愣在当场的顾苏，嗓音没什么情绪，“你，一起来。”
顾苏抬起眼，触上盛洹视线的一瞬，又飞快地躲开。
她真是太了解盛洹的脾气，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分明就是生气了。
可他刚刚明明说自己没生气来着？
呵，男人心，海底针。
训练室另一边，老霍悄声跟盛洹道：“入队第一天就打训练赛……这是不是太狠了点？你……”他犹豫半天，“该不会是想用高强度训练把她吓走吧？”
盛洹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打职业的路上会经历什么，如果有些压力注定要来临，那么晚遇到不如早遇到。
晚上七点，训练赛准时开始。
训练赛通常都是BO5（五局三胜）的模式，跟季后赛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无论输赢，都必须打满五局。
因为顾苏入队的事还没对外公布，她就暂时借用Wiki的账号，也省去了一系列烦琐的流程。
熊队虽然也是老牌战队，但成绩一直不温不火，属于即使能进季后赛也只有一轮游的水平。顾苏是刚进队的新人，上来就打顶级强队势必会有心理上的压力，所以盛洹挑选一些稍弱的队伍作为磨合，是较为安全的选择。
然而这些弯弯绕绕队友们又哪里会懂，几个少年笑闹着登入游戏，怡然自得地就像在网吧连坐开黑。
打野Jump第一个想起来队里刚来了新人而且她第一次打训练赛，说：“对了顾苏，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算了，我先说坏消息吧，对面打野喜欢入侵野区，打法又凶又莽，尤其爱去中路。但好消息是没什么脑子，很容易反蹲。你中路需要我帮忙就喊一声……反正我也来不了。”
顾苏：“……”那你说个啥？
另外半个训练区，辅助洛洛在耳麦里出声宽慰：“顾苏姐，没事的，训练赛而已。就当迷惑对面，等正赛再打回来。”
洛洛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比顾苏还小。经过下午的短暂交流，再加上这群电竞和尚对妹子一点都不认生，顾苏已经顺利摸清了每个队员的基本信息。
上单兔斯基，不同于古早的上单抗压，是新一代进攻型上单，与中单、AD合称三叉戟阵型。但很多时候容易上头，葬送比赛节奏。
打野Jump，人如其名，在比赛时带节奏的一把好手，FM的团战发动机。但同样因为进攻性过强，很容易被对面针对。
AD安诚和辅助洛洛，也是联盟里数一数二的下路双人组，曾经拿过两届LPL的冠军。也正是因为拿过好成绩，安诚多少比其他人要傲一些。
战队组建时，就已经确立了三核战术，即上中下三路都要作为Carry（在游戏中通常指发挥非常出色，带领队友走向胜利的角色）点来进行训练。除了顾苏，其他几个队员都算不上新人。
压力自然而然来到了顾苏这边。
盛洹不近人情，她并不是第一天知道，只是盛洹从前对她一向温柔，让她忘记了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可她也没想过，他会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顾苏假装漫不经心地滑动鼠标，顺便擦掉上面的汗。
打把游戏而已，当然是没事的。但问题就在于，在打这几把游戏的时候，他们主教练要站在身后，全程监督他们。
还有什么比这更羞耻的事情？
啊，确实有。就是被前男友发现自己还喜欢他吧？
那她到底……
顾苏舔了舔有点发涩的唇，输入老霍事先发来的密码，进入房间。
因为事先决定暂时不暴露顾苏青训的身份，在熊队的队员问起来时，只说顾苏是从二队调上来的替补中单。
趁大家都在准备的间隙，老霍凑到顾苏身边，小声道：“这些话本来应该盛教练跟你说，但他那人……”他飞快瞟了盛洹一眼，“有什么话不爱挂在嘴边，你懂吧，所以也别太在意。这第一把训练赛，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只要赢一小局，跟队友配合一下，证明你韩服前十的实力就足够了。毕竟……”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你是女生嘛。先说啊，我对女生打职业这件事没有任何偏见，但你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多少有点舆论压力是正常的。英雄联盟这个游戏，队友的相互信任，有时候比实力更重要。”
她当然知道老霍对她没有任何偏见，不然当初也不会在知道她的性别之后，还苦口婆心地劝她来试训。
但队内……
她环视一圈，点点头：“我知道了。”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入队第一天就跟职业选手对上，虽然平时在韩服排位也经常会碰到职业选手，但和路人玩家一起排位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因为这是入队的第一场比赛，甚至可能关系着她之后在队里的地位，也关系着别人对她的评价和认可。
她有点后知后觉地觉得，这似乎是盛洹给她的一场考试……
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资格待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