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言 食人资本主义:我们被烤焦了吗?

这本书的读者并不需要我告诉他们,我们有大麻烦了。他们已经注意到,事实上,他们已经面临迫在眉睫的威胁,受困于现实痛苦:沉重的债务、不稳定的工作和日薄西山的生计;不断减少的服务、摇摇欲坠的基础设施和日益加强的边界;种族化的暴力、致命的疫情、极端天气——政治功能失调笼罩着这,而这些功能失调让我们无法看到这些问题,也无法给出解决方案。这些都不是什么重大新闻,也无需我们在此赘述。

本书要对所有这些令人后怕的事情的根源进行深入探讨。本书诊断导致这些弊病的原因,并指出了罪恶的名字。“食人资本主义”是我对这一社会制度的称呼,正是这一制度让我们陷入这样的泥淖。为什么这个用词是恰当的?让我们看一下,构成它的词语都带有字母C。

“食人”(cannibalism)有几种意思。我们最熟悉的意思,也是最具体的意思,指的是人吃人肉的仪式。由于长期的种族主义历史,这个词的逻辑发生了倒置,应用于那些被欧洲帝国掠夺的非洲黑人身上。因此,在这种逻辑倒置中,将其用作资产阶级(这个组织)的描述词,会让人感到满足,本书将表明,这个群体以吃其他所有人为生。但这个词也有一个更抽象的含义,它抓住了关于我们社会的一个更深刻的真相。动词“食人”(to cannibalize)意味着剥夺一个机构或企业运作的基本要素,以创造或维持另一个机构或企业的运转。我们将看到,这就是资本主义经济与该系统非经济领域关系的一个合理领地:与家庭和社区、定居点和生态系统、国家能力和公共权力的关系,其经济就是消耗这些实体来让它吞噬自己的根基。

这词还有一个专门的天文学含义:当一个天体通过引力从另一个天体中吸收质量时,它被说成是吃掉了(cannibalize)另一个天体。我将在此表明,这也是一个十分恰当的描述,表示资本从世界体系的周边地区吸食自然资源和社会财富,让其进入资本主义的轨道。最后,还有本书封面上描绘的“衔尾蛇”(ouroboros),一条吃自己的毒蛇。这是一个恰当的形象,我们也会看到,对于一个系统来说,它就是在吞噬自己的社会、政治和自然基础——被吞噬的这些东西也是我们社会的基础。总而言之,食人比喻为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提供了几个有希望的途径。它邀请我们把这个社会看作一个体制化的狂欢——其中的主菜是我们自己。

我们也需要澄清一下“资本主义”一词。这个词通常被用来命名一个基于私有制和市场交换、雇佣劳动和生产营利的经济体系。但这一定义过于狭隘,掩盖而不是揭露了该体系的真正本质。我将在此论证,“资本主义”指定了更大的东西:一种社会秩序,使利润驱动的经济能够捕食它运作所需的经济以外的支持——从自然和臣民那里掠夺财富;各种各样的护理,尽管它们没有被完全否定,但长期以来遭到低估;资本既需要这些公共产品和公共权力,也试图削减这些公共产品和公共权力;劳动人民的能量和创造力。虽然它们没有出现在公司的资产负债表上,但这些形式的财富是获得利润和收益的基本前提。它们是资本积累的重要基础,也是资本主义秩序的基本组成部分。

因此,在本书中,“资本主义”不是指一种经济类型,而是指一种社会类型:在这种社会中,官方授权了经济可以为投资者和所有者积累货币化价值,同时吞噬其他所有人的非经济的财富。这个社会把财富放在餐盘里提供给企业,邀请他们聚餐,食物就是我们的创造力和维持我们生存的地球——没有必要补充他们已经吃掉的东西,或修复被他们破坏的东西。而这就是麻烦的要害所在。就像吃自己尾巴的大蛇,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准备好吞噬自己的实体。资本主义是一个真正的自我失衡的动力系统,它隔段时间就会产生危机,同时吞噬着我们的生存基础。

那么,食人资本主义就是我们当下危机所依赖的系统。坦白说,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危机,在这种危机中,汇聚了多种贪婪的行为。由于几十年里社会的金融化,我们所面临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巨大的不平等和低薪、不稳定工作的危机;也不“仅仅”是一个照料或社会再生产的危机;也不“仅仅”是一个移民和种族化暴力的危机。它也不“仅仅”是生态危机,在这个危机中,一个日益变暖的星球会释放出更加致命的瘟疫;也不“仅仅”是政治危机,其特点是日益荒废的基础设施,强化军国主义,以及强人政治的流行。哦,不,这是更糟糕的事情:整个社会秩序的普遍危机,所有这些灾难交织在一起,相互加剧,有可能吞噬我们的整体。

本书描绘出功能紊乱和统治之间的巨大纠葛。它将我们对资本主义的看法扩大到资本餐食菜单中在经济以外的成分,并将目前所有的压迫、矛盾和冲突集中到一个框架之中。在这个框架中,结构上的不公正当然意味着阶级剥削,但也意味着性别支配和种族/帝国压迫——这两者都是社会秩序的并非偶然的副产品,它让社会再生产隶从于商品生产,并要求种族化的掠夺来支撑可供牟利的剥削。同样,在这里,如我们所理解的那样,这个系统的矛盾不仅让社会倾向于陷入经济危机,而且也倾向于陷入关怀、生态和政治的危机,所有这些在今天都开花结果,这要归功于所谓新自由主义的企业长期狂欢。

最后,我的看法是,食人资本主义催生了一系列广泛而复杂的社会斗争:不仅是生产上的阶级斗争,而且还有各个系统衔接点上的边界斗争。在生产与社会再生产相抵触的地方,这个系统煽动了对公共和私人、有偿护理和无偿护理的冲突。在剥削与掠夺交集之处,它煽动了关于“种族”、移民和帝国的斗争。然后,在资本积累遇到自然基础的地方,食人资本主义引发了关于土地和能源、植物和动物、地球命运的冲突。最后,当全球市场和大公司遇到国家和跨国治理机构时,它引发了对公共权力的形式、控制和范围的斗争。我们目前的困境在所有这些方面,都可以在一个增强版的资本主义概念中找到它们的位置,这个资本主义既是单一的,也是分化的。

有了这个概念的加持,《食人资本主义》提出了一个迫切的生存问题:“我们被烤焦了吗?”我们能否思考出如何废黜这个将我们推向毁灭边缘的社会体系?我们能否一起解决这个系统所产生的整个危机综合体——不“仅仅”是全球变暖,也不“仅仅”是我们集体的公共权力逐渐遭到破坏,也不“仅仅”是我们互相关怀和维持社会关系的能力遭到全面攻击,也不“仅仅”是将那些不成比例的恶劣结果倾泻到贫困、工人阶级和种族族群那里,而是这些各种不同破坏交织在一起的总体危机?我们能否设想一个解放性的、反霸权的、具有足够广度和视野的生态社会转型项目,以协调多个社会运动、政党、工会和其他集体行动者的斗争——一个旨在一次性彻底解决食人者的计划?我认为,在当前情况下,这是唯一有用的计划。

此外,一旦扩展对资本主义的看法,我们也必须发展我们对如何取代资本主义的看法。无论我们是否称之为社会主义,我们寻求的替代方案都不能仅以重组系统经济为目标。它还必须重组后者[1]与它目前正在吞噬的所有财富形式的社会关系基础。那么,必须重塑的是生产与再生产的关系,私人与公共权力的关系,人类社会与非人类自然的关系。如果这听起来是一个很高的要求,那是我们最美好的希望。只有从大处着眼,我们才能给自己一个奋斗的机会,战胜食人资本主义,避免让它把我们整个无情地吞噬掉。

注释

[1]原文为latter,应指代“资本主义系统的经济”。——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