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玫瑰刺效应

故事是这么说的:美杜莎才一伸出她所有的舌头,男人们就逃走了。他们以为那些舌头是蛇。看看他们逃窜的样子:手指塞住耳朵,脚下生风,气喘吁吁,就像已经被蛇咬到似的。这场面让我有点想笑。可是后来男人又折回来,硬邦邦的宝剑落下,也不看看他在干嘛,就把这不幸的女妖给我斩了。神话到此结束。

到头来我已受够这样的斩首。我已见过那么多次,从我一学会思考就开始了。那时候我三岁,在阿尔及利亚,那是个割裂与被割裂、难以理解的世界。然而战争一直存在。因为战争的关系,我只好候着。那时我想:“战争结束后,我们就能还美杜莎以公道了。”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便是阿尔及利亚战争。人民的独立高于一切。美杜莎和我,我们只得继续等待。到了1962年,我开始写作,寄望于让身首异处的美杜莎得到关注,让她的舌头活过来。然而并没有,有的只是无处不在的父,还有一大堆愤怒的儿子忙着围攻她。我在混战中找寻像她那样的女人,舌头上长着眼和耳,身体会说话,也会笑。世上没多少这样的女人。我常对我的朋友雅克·德里达抱怨:她们到底在哪里啊?除了我母亲和少许仍在顽抗的女人,那些强大的、多产的、快乐的、自由的,那些我在文学中读到的生机勃勃的美女,那些珍稀而美妙的女人,在现实中可谈不上随处可见。德里达回答我说:她们既然存在于文本,那总有一天也会存在于现实。“总有一天”,哪一天?

1968年,我在混乱中看到了方向,发现了宝藏,在着了魔的万塞讷森林,我发明了梦之大学。大学到处是入口,遍地是通道,人人同袍,人人通灵,他们的范本:莎士比亚的喜剧,那是仲夏夜之大学。在那里,我们玩着各种各样的性爱游戏,跑跑跳跳,像傻瓜一样英俊,像梦一样主宰一切。可是在那里,我又发现美杜莎的尸身出现在走廊上。1972年,我和我的朋友福柯积极投身“监狱信息运动”(GIP)。当然啦,这位福柯是男疯子,不是女疯子。我爱人类。我爱朋友们。我爱女性的友谊,这友谊如同花园,自由的舌头在园中喷泉下戏水,诉说着彼此的秘密。我,阿尔及尔助产士伊芙·克莱因的女儿,听到这些秘密后是多么吃惊啊!我的女性朋友所遭受的恶待是如此之多。不止一条舌头被切下,被摘除,而那些被击打的舌头则退缩了,往往把男人的袜子穿在自己身上,啊不,还穿男人的鞋子、靴子。我大为震惊。

让我们回到旧日的产房:在阿尔及尔,我自由的故事从此开始。“我的”第一次分娩,是十四岁那年帮着母亲接生,之所以说是“我的”,是因为我们与分娩的女人在一起,我们与她一起生,那是种重生的喜悦。多么美好,强健,快乐,生下来的一刻,哭声与笑声的交响宛如乐曲。我不会让人夺走我们的财富!1968年在万塞讷,我曾拥有自己的公园与城堡,就等着将其建成其乐融融的花园了。1974年,制度上的机遇完全是在不经意间到来。我抓住了机遇,这也是从母亲伊芙那里学来的,她总能在生死一瞬间拿捏好时机。我在巴黎八大创办了女性研究的博士学位。这在法国尚属首例,在欧洲也算先锋之举。我请来十多名女研究员(历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精神分析学家、社会学家、医生、作家)。多数是女性,也有男性。雅克·德里达很快加入我们,踏入这全新的殿堂。在这些博学多识却因身为女性而缺乏荫蔽的女性学者当中,还有我1970年结识的卡特琳·克雷芒。

我对这些女性友人说:轮到我们笑了。轮到我们写作了。

写作?是的。这是最亲密,最有力,最经济的研究方法,是最神奇,最民主的替代品。纸张加上想象力就能飞翔。三岁时,当我困在瓦赫兰的栏杆后面充当人类历史的囚徒,我就发现了最保险也最普世的越狱方法。

那是1974年。是时候了。我孤独地走在文学的路上,已经受够了。感觉熬过了长得可怕的时间。我已经写了不少东西,小说、论文,还涉足了戏剧。但孤独感总是如影随形。我那蒸蒸日上的母国,正产出大量备受喜爱的诗人、文笔优美的哲学家、高瞻远瞩的探险家和先知。但我似乎一直在等同等数量的女作者,等了有好几个世纪了。我当然相信兰波的预言。可是未来到底什么时候来?需要证人和同路人,我们才能继续前行。诚然,也有过那么几个,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还有朱娜·巴恩斯,寥寥数人而已。1976年我发现了克拉丽斯·利斯佩克托,除此再无其他。

我向不止一位女性提议结盟。比如1972年,我去见亚莉安·莫努虚金,邀请她加入戏剧界的积极分子,反对法国监狱条件。1974年,跟卡特琳·克雷芒沟通过后,我们提议在友人克里斯蒂安·布尔古瓦的出版社发行“未来女性”系列,于是立即动手写作。我们沉浸在童真般的语言的魔力中,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我会成为小鸟。”我们这么说着,于是就真的成了。谚语具有神奇的功效:使虚构成为真实。“女人也会写”,于是她们就写了。未来就在当下里。短短几周里,我和卡特琳就产出了《新生的年轻女人》(La Jeune Née)。用卡特琳的话说,这本小书是“在澄澈无阴影的水中游泳”时产出的。它在法国激起相当反响。然后离开法国国内舞台。它去旅行。

我将它题为“新生的年轻女人”。日后的《美杜莎的笑声及出口》(1)算是它的狂暴版回响。关于它出版的有趣故事尚待写就。既“有趣”又不有趣。命途多舛也是种趣味。在这种种冒险的途中,我又结识了安妮·勒克莱尔,并邀请她与我共同写作“未来女性”系列的第二本书。她答应了,我们的合作从未中断。一切都是现在时,宛如悠扬的使人发笑的音符,始终回荡耳畔。

事到如今,卡特琳·克雷芒答应了我两次:第二次是毫不犹豫、不折不扣的,让我选取《新生的年轻女人》的一部分,题为《出口》,只署我本人的名字。卡特琳的许可过于慷慨:直接而自然。为同一件事的不同目的答应了我两次,迅速而毫无保留。

在我们之间不存在挪用行为。以同样的方式,我在得到友人安妮·勒克莱尔和马德莱娜·加尼翁的许可后,通过安托瓦内特·福克的女性出版社重新出版了独自署名的《写作之来者》(La Venue à l'écriture)。

再回到《美杜莎的笑声》上来。这笑声不加遮掩,是多重声调叠加的娱乐,是大量来自我和你的讽刺、欢腾、愤怒、嘲笑,是爆发,是出口,是过分,我写得上头,有太多话要讲,有太多东西要宣泄。而我不捂嘴,不想掩盖冲口而出的话。

够了!

我大喊。

人们通常只喊一次。

我已经写了很多。自由的、超越的、大胆的、未注明日期的文字。我依然在喊,但不在文学中喊。在文学中人们通常只喊一次。我大喊过了。来啊。实实在在地喊了一次。造成了轰动。就一次。我有算计过吗?没有。只是时候正好。一次紧急状态。一次崩溃。在时间的衔接中涌现出的喊声,必须靠写作,喊出来。必须把那笑声刊印出来。

现实中尚未存在的东西,存在于文学中。这就是为什么我呼吁写作。

《笑声》与其他论文是种呼吁,就像给世界打个电话。人们通常的说法是:宣言。

打个电话?要是有人接起来,我该作何感想?或者反过来,我心存疑虑,是否就算自己发出一声里尔克式的叫喊,却连天使都听不见?

我想,我当时还是相信自己能被听见的。

那时候是好时代。雅克·德里达就在近旁搞解构,耐心而无情地破坏一切障碍。事情起了变化。当时我还不知道安托瓦内特·福克的妇女解放运动,但它已经影响了我,给予了我灵感。1970、1971和1972年间,我频繁前往美国和加拿大,女性运动在当地规模很大。我在那里教授德里达哲学鲜活的革命性、还有我的朋友拉康的观念,70年代北美大陆充满执着于对立与排斥意识形态的女性主义者,面对她们的抗拒,我还捍卫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在她们看来,弗洛伊德应被取消,就因为他是男人。我则是特伊西亚斯(2)一派,支持同一人身上存在不止一种性别。不过北美女性骚乱也是好的。有种感觉萦绕不去:我们不能独自前行,亦不能独自快活——就称之为“责任感”吧。我们需要见证别人,也需要被人见证:电话能打出去,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以美杜莎的名义打的电话。然后有人应了,但何时何地、如何应答皆不同于我所想。在法国,《笑声》和《新生的年轻女人》引起文论。在世界其他地方,则引发了行动。多么吃惊!在美国,《笑声》很快被译出来,美国便是我的美杜莎之去向。这是怎样一次旅程啊!无休无止,永不过期。而且老实说吧,也没有我的参与。这正是表述与行为的彼此独立。相较于我的小说以及日后创作的戏剧,美杜莎走得更快、更远。说实话我还是有些不爽。这个女孩,戴着种种语言的冠冕——尤其是种种英语(小时候人们就是这么说的)——数十年来一直在超越我。她给了我结结实实的打击:是我把她从神话中捧出,成就了她,而她却陷我于如此境地:在全宇宙看来,我只是《美杜莎的笑声》的作者,换种说法就是明星的家长,或是仆从!任何时候当我备受瞩目,当我走过任何地方,她都如影随形:从日本到土耳其,从伊朗到危地马拉,从阿根廷到马来西亚,从黎巴嫩到韩国。

设身处地地替我想想吧:有个女孩快得要命,不假思索地超过你,使你落后!

就这样,我忘了她。

反而在法国,这本书已经绝版好长时间了。我也从未想过还能看到它再版。

她就这样在国外活动了,我的外国女孩。她甚至使我在英文圈出了名,诚然,我的文字译成外文,总会损失一些东西的。

那就别去想了吧。

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恼火,看着“Vol”这个因其在法语中是多义词而对我如此重要、如此宝贵的概念,译成英语后只可取其一义,所含的摇摆不定因翻译而熄火。这就如同美杜莎只用单翼飞行,而她明明有一双翅膀。就是这样,翻译从我们这里偷走了一次飞翔(3)

算了,别提了。我都已经忘了她。

直到。

况且我才不是写宣言的呢。听到了吗?我只是写作而已。我是安安静静的人,不喜欢抛头露面。

直到有一天。

然后又有一天。直到后来。友善而好奇的“英语美杜莎”之友,终于想要见识见识“原版美杜莎”了,只因这头好笑的动物不是通过别的语言,而是通过法语而出世的。于是有人打电话给我,想要认识我,然后来电越来越多。我说:不,不,我不认识你们。然后是书店的朋友打来。最后是钱氏书店(4)打来,说有客人到店里来,想找美杜莎的原版作者。

瞧,她已周游世界,而今浪子回头。

“接受她回归法语,接受法语再版,你有何感觉?”我的朋友埃里克·普莱诺维茨(Eric Prenowitz)这样问我。他是英国某大学的学者、翻译、教授,在那里讲授我这篇文章的英文版,并因翻译造成的混乱而备受折磨。

(差点忘了说,该文竟出现在世界各地各大学的教学大纲里,而且几乎总是以英文版教学,要么就用从英文转译的版本!)

我称之为“玫瑰刺效应”。譬如今天人们展示给《研究》杂志的花朵,只有当它们带上位于过去深处的玫瑰刺、与心灵有着直接的交流时,它们才是真花。正如这古老而始终年轻的笑声,源自愤怒与不耐烦混合着痛苦的笑声无法与我分离——我必须认可这笑声。

如今我被美杜莎的刺蜇了一下。可是正因这些文字中存在某种私人的东西,我才不想看到某个比我自身的刺更乖巧或更美丽的美杜莎,正如“我不想听到某个比我自己的母亲更美更聪慧的母亲来跟我道‘晚上好’”。

再有,在法语中,浪子找回了她的“vol”(飞/偷),因为译成英语的时候,该多义词被“偷走了”。

夏末秋初,就在写下这几行字后,我做了个梦,梦见粉色的马在天上飞。在梦中,我说:“好呀,我和我的爱人,就让我们踏上爱的冒险旅程吧。”我欣喜若狂,他则明白我的意思。我让他等了半个钟头,因为我在到处找房子,也找话语,既成的话语,撒谎的话语。时间到了,他却已经不见了,那个爱人。时空起了涟漪。他生气了吗?等我找到他时,他正要给壮丽的地平线拍远景照。

我强烈怂恿,要他跟随我攀上最高的阶梯,因那儿有着非凡的美景。爬上去之后,前所未有的景象令我眩目。他说:“是粉色的马。”是美杜莎的马。这时候我还没看清划过长空的粉色带状物是什么。后来我看清了,是马群:活生生飘着,强大、有序、令人艳羡,飞翔的马群。我明白过来,它们是把展开的鬃毛当成滑翔的鳍。

它们用这嗡嗡作响的长羽拍打着空气。它们本是地上的兽,却深吸气,朝向天空,怒而飞,栗色的身体泛着粉红光泽,多么惊人的美。有一刻它们擦着窗户飞过,我得以近距离观看,马儿吸着气,美丽的胸脯鼓了起来,往高处飞去,再次一头扎进空中的水域。我从未见过如此优美的景象。马群在空中划出的痕迹像这样:

前所未见。宛在天国。

把德里达称之为“先锋”的文章交到国家图书馆时,玛丽-奥迪勒·热尔曼(Marie-Odile Germain)对我说:“标题绝了。《新生的年轻女人》,你自己想的?”“不啊,是美杜莎告诉我的。”她是文学之缪斯,是酷儿。有人说她是酷儿的王后。要我说,文学本身就是酷儿。叙事者则说,是超自然。犹如头戴魔法冠冕的地母神库柏勒,她转头,施展美的魔法。她转回头,成为新的高塔。

粉色的她把冠冕戴在头上,落座。我问:“今天,女人都怎么样了?”戴冠的人答:“2003年我出生,我在韩国出生,我们1970年到的那里。不久后就有拉美人叫我去她们那里。这些日子我住在加利福尼亚。这是南北美的美杜莎时代。我还在亚洲的长空不停驰骋。法国呢,法国又如何?”我说:“恐怕你得回到我窗前来了。这些日子空气中弥漫着海藻,人都快窒息了,也不怎么笑。”

埃莱娜·西苏


(1) 1975年的《美杜莎的笑声》初版事实上包含两篇论文:《美杜莎的笑声》与《出口》,2010年Galilée的再版亦是如此(中译底本)。

(2) 希腊神话中的特伊西亚斯既做过男人,也做过女人。

(3) Vol在法语中既有“飞翔”义,又有“偷窃”义。原句“Voilà qu'en traduction on nous aura volé un vol”通过动词voler和名词vol示范了该多义词的含糊之处。可惜不论英汉,皆无同时具备此双重含义的字词。

(4) Librairie Tschann,巴黎知名人文书店,1929年在蒙帕纳斯街区开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