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存在和不存在的疑难

意向概念一道,延展心灵的概念只是以缓慢和艰难的方式解决了奥古斯丁努力抗争的疑难:即时间的度量mesure)问题。但是这个疑难本身仍陷入了一个更根本的疑难的循环,即时间存在与不存在的疑难。因为,以某种方式可以被度量的只能是存在。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为之感到遗憾,时间现象学从一个存在论问题中产生:“什么是时间?”(quid est enim tempus?)(《忏悔录》11卷,14章17节(5))。从这一被提出的问题开始,所有关于时间存在和不存在的古老困境都出现了。但是,从一开始就需要注意这是奥古斯丁的调查风格强加给自身的:一方面,怀疑论证倾向于非存在,但是另一方面,一个在日常语言的使用中可以被衡量的论证强迫我们以还不知道如何理解的方式说时间存在。怀疑论证众所周知:时间不是存在,因为将来还未存在,过去不再存在,现在不持续存在。但是我们谈论时间就像它是存在一样:我们说事物将会到来,过去的事物过去曾在,现在的事物正在消逝。即使消逝不是虚无。需要注意的是语言的使用以暂时的方式提供了非存在论题的反题。我们谈论时间,并且是以合理的方式谈论,这支撑着关于时间的某些论断:“我们谈到时间,当然了解,听别人谈到时间,我们也领会。”(14章17节(6)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是以合理的方式并且用实证的语言(将来、过去和现在)谈论时间,却不能解释这一使用究竟如何comment)从这种确定性中产生。毫无疑问,谈论时间会对抗怀疑主义的论证,但是语言本身由于“什么”(quoi)与“如何”的分裂从而是有问题的。我们知道奥古斯丁在他沉思开始时的呼喊:“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14章17节)同样,这个存在论悖论不仅让语言对立于怀疑论证,而且让语言与自身对立:如何协调动词“已经逝去”“记忆”“现在”的肯定性和副词“不再”“还未”“非一直”的否定性?于是,问题被刻画出来:如果过去不再,将来还未在,现在不是一直在,那么时间是如何存在的?

核心悖论被移植到这一最初的悖论,延展主题将会从中出现。如何度量不再存在的事物?度量的悖论直接由时间的存在和不存在的疑难产生。在这里,语言仍然是一个相对确定的指引:我们谈论一个长时段和一个短时段,并且我们以某种方式观察其长度,制定衡量标准。(引自:15章19节,从灵魂到它自身:“我的灵魂,你该追究一下,现在的时间能不能是长的,因为你有辨别快慢、衡量快慢的能力。你将怎样答复我呢?”)此外,我们只是谈论过去和将来是长的或短的:为了预先获得对于疑难的“答案”,我们所说的正是将来在缩短,过去在延长。但是,语言被限定在证明度量的事实;如何再一次逃离:“但是任何不存在的东西的或长或短是如何可能的?”,“以什么样的方式”(sed quo pacto,15章18节)。

最初,奥古斯丁似乎要背离确定性,我们所衡量的是过去和将来。随后,通过以记忆和期待的间接方式把过去和将来放置于现在,奥古斯丁可以把这个最初的确定性从明显的灾难中拯救出来,让期待和记忆转变成久远将来和漫长过去的观念。但是这种语言、经验和行动的确定性只能在它已经迷失和彻底的转变之后才可以重新获得。在这一方面,这是奥古斯丁研究的一个特征,最终的答案以各种模式被设想,在这些模式的真正意义出现之前,它们首先应该经过批判。实际上,奥古斯丁似乎首先放弃了一种论证过于脆弱的确定性:“我的天主,我的光明,在这里你是否又要嘲笑世人了。”(15章18节(7))于是,我们首先要把现在置于一旁。难道不是“当过去仍是现在时”,它是长的吗(15章18节)?在这个问题中,同样有某些关于最终答案的事物被期待,因为记忆和期待作为现在的模式表现出来。但是,在当前的论证阶段,现在仍然与过去和将来对立。一个三重现在的观念还未出现。这就是为什么奠基于单一现在的解决方式是不成功的。这种解决方式的失败导致了一种对现在观念的优化,不再仅仅通过不持存的东西来刻画,而是通过不具有延展的东西来刻画。

这种让悖论更加极端的优化与一个众所周知的怀疑论证相联系:一百年能否全部是现在(15章19节)?(如我们所见,这个论证的唯一宗旨在于把长度赋予现在)。随后可以看到:只有当前的年是现在的;并且,在年中,有月;在月中,有天;在天中,有小时:“一个小时是由不断消失的分钟构成的:所有已经失去的分钟便是过去,剩下的便是将来。”(15章20节(8)

因此,需要借助怀疑论做出总结:“设想一个小得不能再分割的时间,仅仅这一点能被称为现在,但也迅速地从将来飞向过去,没有瞬息伸展。一有伸展,便分出了过去和将来:现在是没有丝毫长度的。”(同上(9))在之后的讨论阶段中,对于现在的定义优化成为精确的时刻观念。奥古斯丁明显扭转了论证机器的冷血结论:“显而易见,现在时间不可能是持存的。”(16章20节)

那么什么能够抵抗怀疑论的攻击呢?就像一直以来那样,经验通过语言被叙述,通过理智被澄清:“但是,主,我们觉察sentimus)到时间的距离,能把它们相互比较comparamus),说哪一个比较长,哪一个比较短。我们还度量metimur)这一段时间比那一段短多少。”(16章21节)觉察、比较和度量是我们的感觉、理智和实践活动,与时间的度量相联系。但是,即使坚持称其为经验仍没有让我们在“如何”问题中前进一步。本真的明见性中始终混杂着错误的确定性。

在之前的证明中,通过用现在概念代替流逝(passage)和转变(transition)概念,我们认为可以取得决定性的进步:“如果我们通过感觉来度量时间,那么我们只能趁时间流逝时才可以这么做。”(16章21节)思辨的方法似乎属于实践确定性。但是它在回归之前也必须经受批判,确切地说,作为延展,这归功于三重现在的辩证法。只要我们还没有形成期待、回忆和注意三者之间的膨胀关系概念,那么当我们再一次重复时,我们便不能理解自己实际所说的话:“时间在通过之时,我们能觉察度量。”(16章21节)方法同时是一个对答案的预期和一个暂时的僵局。当奥古斯丁似乎有最大程度的确定性时,他没有继续前行并不是偶然的:“我的慈父,我是在探索,我并不作肯定。”(17章22节(10))此外,他并不是在流逝概念上继续他的探究,而是通过回到怀疑论论证的结论:“现在是没有长度的。”我们所衡量的正是之后被理解成期待的将来和被理解成记忆的过去,为了为这一概念开辟道路,必须为过去的存在和被过早否认的将来辩护,但是要在我们还未能叙述的意义上进行辩护。(11)

过去和将来能够以什么名义在这种或其他方式上存在?再一次以我们言说和研究它们本身的方式。我们在这一方面说了和做了什么呢?我们叙述我们坚持为真的事物,我们预测那些我们所期待的将要到来的事件。(12)因此,语言以及通过语言所描述的经验和行动抵抗着怀疑论的攻击。预言便是预见,叙述便是“通过心灵辨别”(cernere)。三位一体(15章21、22节)在这个意义上谈论着双重“见证”(梅杰林,同上,第67页)的历史和预测。因此,不管奥古斯丁得出什么样的怀疑论论证的结论:“据此而言,过去和将来都存在。”(17章22节)

这个结论并不是重复开始部分的被反驳的论断,即将来和过去存在。将来和过去的概念以形容词形式出现:futurapraeteria。这个不可被知觉的转变实际上为关于时间经验存在和不存在的最初悖论的解决提供了可能。因此,也为解决与时间度量有关的核心悖论提供了可能。实际上,我们准备好为时间性质而不是为如此这般的过去和将来赋予存在的性质,时间性质能不以我们谈论事物的方式在现在存在,当我们叙述和预测事物的时候,它们仍在存在或已经存在。因此,我们并不过分关注奥古斯丁表达的转变。

在即将回答存在论的悖论问题时,奥古斯丁再一次停顿:“主啊,我的希望,请容许我进一步探索下去,使我的思想不受任何干扰。”(18章23节)这并不是简单的修辞技巧,也不是虔诚的祈祷。实际上,这一停顿之后跟随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推论,这一推论确认了我们刚才谈论的三重现在。但是就像往常那样,这一步采取了一种问题形式:“如果过去和将来都存在,我想知道它们在哪里。”(18章23节)我们从如何这一问题开始,以在哪里继续。问题并不幼稚:它坚持为将来和过去的事物寻找一个位置site从而可以使它们被叙述和被预测。为了把叙事和预测中蕴含的时间特征置于“心灵之中”,随后的论证都是围绕这一问题进行。为了理解第一个答案,通过在哪里这一问题完成的转变非常关键:“为此,它们不论在哪里,不论是怎样,只能是现在。”(18章23节)我们似乎背离了先前的结论,我们所度量的只是过去和将来;并且,我们似乎再次否认现在没有任何广延的结论。但是,这里所涉及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现在,它也变成了复数形容词形式(praesentia),与praeteritafutura保持一致,并且可以接受一种内在的多样性。我们似乎也忘记了这个论断:“在事物消逝的时候我们度量它们。”(16章21节)但是当我们重新回到度量问题时,我们将会再回到这一问题。

因此,为了深化我们的讨论,我们在“在哪里”问题的框架下重新讨论叙述和预测概念。我们说叙述蕴含了回忆,预测蕴含了期待。那么什么是记忆呢?它是一种过去的意象image)。这是如何可能的?因为这个意向是一种被事实(événement)遗留的印迹,并且在心灵中被固定下来。(13)

读者会观察到:在计算了先前的延迟之后,突然所有事情进展加快。

预测以一种几乎不可能再复杂的方式被解释;借助于一种当前的期待,未来的事物作为将来向我们呈现。我们具有一种允许我们“提前预告”(preasensio)未来的“前知觉”(praenuntio)。期待因此类似于记忆。它由一种已存在的意象构成,在此意义上,它先于还未(nondum)发生的事件;但是这种意象不是被过去的事物所遗留的一种印记,而是一种未来事物的“征兆”与“原因”,这些未来事物因此被预期、被提前感知、被公布、被预言、被提前宣告(我们要注意期待的日常词汇的丰富性)。

奥古斯丁的解答简洁明了——但是如此艰涩、如此代价高昂、如此不可靠!

一种简明的答案:通过把过去事物的命运委托给记忆,把将来事物的命运委托给期待,我们可以把记忆与期待纳入一种扩展的和辩证的现在中,它绝不是先前被拒斥的词汇:既非过去,也非将来,非点状的现在,更非现在的流逝。我们知道这一著名的方法,但我们轻易忘记了这一方法与它致力于解决的疑难的关联:“或许我们正确地说:存在三种时间,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将来的现在。实际上,三种时间模式确实以特定的方式在灵魂(âme)之中存在,但是我没有在别处(alibi)看到它们。”(20章26节)

如此说来,奥古斯丁意识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远离支撑其立场的日常语言,在对抗怀疑论论证的过程中,他确实比较谨慎:“严格说来,说‘存在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三种时间’是不恰当的。”(同上)但是在一个旁注中他又补充道:“我们极少以恰当的方式谈论事物,通常是以不恰当的方式谈论,但是我们理解我们想要说的话。”(同上)然而没有任何东西阻止我们继续谈论,正如我们在现在、过去和将来中行事一样:“我不会担心这种表达,不会反对它,不会责备它,前提是我理解我所说的。”(同上)因此,流行的日常语言只是以一种更加严格的方式被重新表达。

为了使人理解这一修正的含义,奥古斯丁依赖于一种似乎是自明的三元等式:“过去的现在是记忆,现在的现在是直觉(contuitus)[之后是更好地表明与延展distentio)对立的注意attentio)概念],将来的现在是期待。”(20章26节)我们如何理解它呢?奥古斯丁有一个简练的回答:“如果允许我们以此方式言说,我们可以看到(video)三种时间;是的,我承认(fateorque)它们存在。”(同上)这种觉察和承认的确构成了全部分析的现象学核心;但是承认连同觉察证明这一觉察是何种争论的结论。

简练的解答,但却是艰涩的解答。

就记忆来说,必须赋予某些意象能够指称过去事物的能力;实际上,这是一种奇怪的能力。一方面,印记在现在存在,另一方面,它代表了那些过去的事物,这些事物“仍然”(adhuc)(18章23节)在记忆中存在。“仍然”同时是疑难的解答和一种新的谜的源头:意象—印记(images-empreintes)、痕迹vestigia)这些铭记于心的现在的事物如何同时是“关于”过去的?将来的意象提出了一个类似的困难;意象—征兆(images-signes)被看作“已经存在的”(jam sunt)(18章24节)。但是“已经”(déjà)意味着两种事物“已经存在的不是将来而是现在”(18章24节);在此意义上,我们没有看到“还未存在的”(nondum)将来的事物本身。但是“已经”同时表明征兆的现在存在以及其期待的特征:说事物“已经存在”便是说我通过征兆宣布将来的事物,我能够预言它们;因此,将来时是“预先言说”(ante dicatur)。预期的意象因此并不比作为痕迹的意象更少令人迷惑。(14)

正是有时作为过去的印记,有时作为将来的征兆的意象结构使得它成为谜。对于奥古斯丁来说,似乎这一结构正如它展现自身一样被纯粹地和简单地观看。

更加令人迷惑的是问题和解答所处的准空间语言:“实际上,如果将来的事物和过去的事物存在,我想知道它们在哪里存在。”(18章23节)这一问题的回应如下:“三种不同的时间确实以特定的方式在灵魂之中存在,但是我没有在别处看到它们。”(20章26节)这是因为我通过“位置”概念(将来和过去的事物在哪里?)提出问题,通过“位置”概念获得了一个解答(灵魂之中记忆之中)吗?难道不是铭记灵魂之中的意象—印记和意象—征兆的准—空间性提出将来和过去事物的位置问题吗(15)?在当前的分析阶段,我们不会谈论它。

只要我们不能解决时间度量的谜,那么通过一种三重现在概念来解答时间的存在与不存在的疑难便仍是不牢靠的。只要我们没有在这种三重性中认识到这一断裂,即允许赋予灵魂自身另一种延展而不是被否认的点状现在的断裂,那么三重现在就仍未获得延展心灵的确定特征。只要我们没有从作为所有时间度量基础的人类灵魂的延展剥离所有宇宙论基础,那么准空间语言就其自身而言便仍是被搁置。一旦通过论证的方式消除所有把时间依附于物理运动的立场,灵魂中时间的非协调性才能获得其全部意义。在此意义上,只要我们没有形成心灵延展的观念,那么20章26节的“我看到它,我承认它”便没有被牢固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