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旧历年后的一个漆黑晚上,石佛镇贫农会主任龙玉亭领着付二娃、黄新妈、余老伯等几个贫农会成员,外加付四娃和唐小三两个儿童团员,跟往常一样,在乡下各村中巡逻;同时对重点户进行检查和监视。夜已经很深了,在远处不时地传来一、两声清脆而粗犷的狗叫;个个巡夜人都顶着一头的白色露珠,他们精神抖擞地行进在田间和山坡那崎岖坎坷的泥路上。今晚,他们的心情特别畅快,脚步异常轻盈;他们一边走,一边愉快地低声谈论着他们期盼的事。指导员张建明,终于从县城监狱里放出来了。真是的,邵县长就那么维护邱宽。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邱宽太阴险了。十天前。在开完黄新追悼会之后,王运福连夜上省城开会去了。留下张建明办后事,他越想越气,邱宽太阴险了。于是想出抬棺木的办法来进行惩罚,没想到自己险些丧命。若不是付嫂查夜及时赶到救了他,他一生英明就完了。然而,事后他仍遭厄运。邵平县长说他侵犯人权,判刑入狱,而邱宽则认为是坚持原则的好干部。被破例晋升为石佛区副区长,暂行区工作之职。这可把邱宽乐坏了,他本来是对共产党存有二心的。反而被共产党重用,而且当的官比国民党时期的还要大呀……这十天,他什么也没有干,就是抱着赤裸的琼花喝酒吃肉。然而,正当他道貌岸然走出无名山庄的时候,张建民突然回来了。邱宽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的死对头,去而复来,绝不可小视。于是他又匆匆返回无名山庄,一头投入了琼花还未穿衣的怀中,大哭起来……为何张建明得以出狱?原来,王运福在省城已知此事,开完会马不停蹄的赶回寇至县找到付嫂问明缘由,当机立断,把张建明放了,要他重回石佛区主持工作,并语重心长地说:“土改工作队先遣人员明天就到。你要好好把握,把全区工作调动起来。”这一喜讯,像春风一样迅速吹遍石佛镇区乡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是多么地欢悦!张建明吃一堑长一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地方不比部队。现在比以前冷静沉着多了,当务之际,他知道一过了旧历年,春天来了,人们对土地的要求就更加迫切。这一夜,有许多人家整夜燃着油灯,兴奋得不能入睡。晚上,龙玉亭他们已经巡逻完毕,在他们回石佛镇的路上谈论得越来越热烈。“.……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毛主席是北斗星,永远指引着革命前进的方向。”“我们就要获得土地了。革命,只有革命,才能把被封建统治阶级颠倒了的人类历史,又颠倒了过来,人民成了国家的主人啦!”年纪大一点的人,激动得满面老泪纵横,他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体会最深;他们面临这一喜讯,想得多、想得更长远。他们想像着土改工作队进村后,将怎样分地?分了地过后,自己又将怎样耕种?怎样收割?怎样把第一次收获物挑回家?于是,他们便把第一碗属于自己的白米饭,端到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前,举手宣誓;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革命到底志不移。然后,他们就挑上黄橙橙的公粮,亲手把它交给国家……“指导员早就说过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要打倒土豪劣绅!”付二娃大声说道:“他现在回来了就好了,那个邱宽当副区长什么也没干,真是个乌龟王八蛋!我说他呀,才该是打倒的对象。他就是土豪,他就是劣绅。”“哎,对呀,要革他的命。不然你这个武装队长就没对象啰!”龙玉亭打趣地说笑道。对,革他的命“哈哈……”人们愉快地大笑着。付二娃胀红着脸又说道:“别笑嘛。土豪就是地主恶霸,是我们穷人的敌人,邱宽不是好人,是革命的对象。不打倒他们,我们就不能安心分田地呀!”“二娃说得对,是这么回事。”黄新妈说,“只有斗倒了地主,打倒了邱宽,我们才能翻身;只有分得了田地,我们才有好日子过哇!”“对!不过地主阶级是不会甘心让我们穷人过好日子的。”余老伯嘴里啣着一根旱烟棒,吧哒吧哒地抽着,慢腾腾地说道,“黄新区长不是被他们那伙子人给害死了吗?邱宽不是越打越升官了吗?坏人当道,必须铲除。”“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国民党、蒋介石、地主、土匪,他们是一丘之貉,在革命风浪中,必然要兴妖作怪,不甘心失败,欲与共产党较量,总是梦想复避他们已经失去的天堂。特别是他们在面临灭亡的时候,更要使出百倍的疯狂,作垂死挣扎!秋宽就是钻进革命队伍中的坏人。”付二娃说。“我早就看出邱宽不是好人。什么开明人士,装逼。”付四娃突然说道,“他就在作垂死挣扎。”“哈哈……”人们被四娃的天真逗笑了,黄新妈也笑了。“笑什么?”四娃一本正经地又说道,“别看邱宽现在也是一个人民政府的芝麻官儿,嘴巴米米甜,心里可藏着一把锯锯镰,做事总是鬼鬼崇崇的。”“怎见得?”“他呀,背着指导员,不是上周家馆子便是去伍癞子家串门,吃馆子不拿钱,去伍癞子家准干坏事儿。四娃说,二哥说伍癞子准是邱宽给放跑的,我敢肯定!很明显;邱宽是在搞阴谋……”“哈,四娃的警惕性还真高哇,真不愧是儿童团长啦!”一个洪大的声音从黑夜里传来,人们惊喜地喊道:“指导员!”“指导员,你还没有睡?你刚回来,也该多休息一下。”龙玉亭亲热地走上前去问道。“睡不着呀!”张建明一边说,一边大踏步迎着人们走来,“明天土改队先遣人员就下来了,本区土改运动将开始,这是一个多大的喜事呀!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怎么能睡得着呀?敌人没有睡大觉哇,正是这个时候,我们就更应该提高警惕。”“是呀,刚才我们走过无名山庄四合院时,邱氏五霸家家的油灯都点得通亮呢。”龙玉亭幽默地说道,“他们大概也在兴奋末日的到啦!啊!“哈哈!”人们敞怀大笑。笑过之后,张建明说道:“余老伯这么大年纪了,还亲自巡逻,可要注意身体。”余老伯一把横着胡须,笑呵呵地讲:“我的身体还挺结实的,过去地主剥削了我祖祖辈辈,又逼着我给他们又干活;今天,是我自己要干,为我们穷人翻身而工作呀!我老了也还要干它个二十年啦。”“老伯是人老志不老哇,”付二娃说,“新社会里,把人都变年轻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如今解放了,与从前大不一样啦。”余老伯接着讲,“就拿今年这个年节来说,人们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虽然大家都还过得不很好,但一反往常,没有了大年三十催租逼债——富人欢乐穷人愁的景象。那时候,过年就像过鬼门关,每年总要出几条人命案。可是,现在那些地主豪绅、袍哥舵把子再也不敢肆无忌弹地横行乡里了,人民群众多么开心呐。”再也没有白毛女逼上断头山。“要是经过土改呢?”张建明问道。“人们就盼望这一天呐!”黄新妈说。“那还用说,比过年还开心呐!”“土地是农民的根本;有了土地,就会摆脱贫困。经过土改,人民群众的革命情绪将更加高涨。”龙玉亭说。“好!现在都跟我到区上睡觉去。”张建明看了一眼手表说道,“离天亮不早了,明天还有更多的工作等待我们去做呢。”“走吧;天亮后,我们都去迎接土改工作队。”黄新妈说。于是张建明回转身,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手习惯地插进了手枪套里;龙玉亭他们走中,付二娃断后,一列纵队向石佛镇走去。付二娃手上提着一盏明亮的马灯,随着手臂的摆动,那橙黄色的灯光时前时后,照着人们的脚步不断向前移动。自然,那灯光也在付二娃激动的笑脸上忽闪忽闪地撩过,一些过去瞧不起他的人,今天见了他都要怕三分。尤其是邱宽的么女——朝兰小姐,几天来,对他的弟弟四娃又是笑、又是眨眼睛,千方百计想巴结呢。呸!真是眼睛里插棒槌认错了人。二娃朝着前方,努力睁大双眼,在黑暗中搜索。突然,左前方一个模糊的小黑影,在慢慢变大变圆。啊,那是狐狸精邱黄氏的粪棚!他立即想起了五年前的大年三十天晚上。那是一个风雨交加、道路泥泞的晚上,时值国民党兵荒马乱,逼迫搬家,撵得无处安身,就在这又腥臊、又恶臭的粪棚子里,母子三人过了一夜。……由于这一夜的原因,他们母子三人从第二天起,便给邱黄氏白白干了四年长工,受尽牛马苦,流了不少辛酸的眼泪。临到解放前夕,他付二娃又被邱宽逼去飞峰山土匪窝受折磨……想到这里,二娃心里无比愤怒,紧握拳头,双眼直端端地盯住那黑窟窿咚的粪棚。仿佛那粪棚刹时变成了穷凶极恶的邱宽、狐狸精和土匪;仿佛他们在黑暗中睁着鬼魅大眼、张着血盆大口,于是二娃挥起了手臂去……他多么希望将那些吃人的豺狼从地球上一扫而光,好让人们伸出双臂去迎接幸福的未来!这时的二娃,心情格外激动;因为今天,也只有今天,共产党才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人,他也才懂得做人的真正意义!自从二娃从土匪的魔掌里逃了出来,回到石佛镇,张建明便手把手地教他识字,学写‘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学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曲。在短短的十多天里,张建明给二娃讲了许多革命故事和革命道路。二娃懂得了像他这样受苦受压迫的人,世界上何止千千万万!要使天下的劳苦大众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必须拿起枪杆子,不断进行革命。石佛镇跟全国一样,虽然解放了,但人民群众仍然没有根本摆脱穷困的羁绊,必须消灭土匪、进行土地改革,把农村几千年来的封建土地所有制打个落花流水,把旧秩序搅个天翻地覆,建立一个崭新的没有人剥削人、没有人压迫人的社会主义新体系。指导员跟王叔叔一样,耐心热情地浇灌、终使这棵被受摧残的幼苗又得以新生,现在的二娃不是从前那样软弱,而今变得猛勇有理志了。担任了贫农会的武装队长,从这以后他工作更积极,意志更坚定了。白天张建明振奋人心的话时时回绕在二娃的耳旁;土改工作队进村后就开始斗地主恶霸,这之后就给农民分地……以后还要把单个的农民组织起来,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穷人就永远不会再穷了。二娃想着这些人民的理想就要实现了,心里一阵高兴,深深吸了一口这深夜的清香空气,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迎着扑面的冷霜,下面的脚步走得更加坚定。他决心在这场土地革命的急风暴雨中变成一只雄鹰,向着一切反动势力冲去,像黄新区长那样,就是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再所不惜!走着走着,二娃觉得自己立刻变得高大起来,那乌黑溜园的粪棚只在他的跨下移动;佛兴镇那灰濛濛的轮廓,渐渐看得见了….突然,一股寒气猛然从背后袭来,二娃警惕地向旁边一闪。“咔嚓!”“哎哟!”一柄利斧擦臂而过,付二娃惨叫一声,便倒在了血泊之中;马灯摔了个粉碎,刹时,黑夜吞噬了所有的人们。“站住!”张建明一回头,他那久经战斗的双眼便发现一个矮敦敦的黑影向粪棚窜去,立刻厉声喊道。可是,那个黑影像皮球一样,愈滚愈远;那人恨不得爹妈多给他长两条腿才好;逃的更快。就在那黑影即将隐去的一刹那之际,张建明迅速举起了他的手枪,勾动了板机。“叭!”一声清脆的枪响之后,那滚动的黑影挣扎了两下,便栽进了黑暗之中。枪声把已睡的群众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没有睡的人更加惊异;大家纷纷奔出房门,点燃灯笼、打着火把,来到出事地点。“发生什么事了?”“准是有坏人。”“可不是?坏蛋行凶杀人呐!”“谁伤着啦?”“付嫂的老二……”“付二娃?”“啊!是付队长吗?”“这个坏蛋心好狠哪!把二娃的半边膀子和白生生的棉花都给砍翻了,若不是这棉衣厚实,他的膀子不就给全下了吗?”“真危险呀!”于是在火把照耀下,龙玉亭领着大家七手八脚地赶快把付二娃抬走了。剩下的人们又继续谈论道。“唉,二娃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孩子。”“付嫂辛苦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两个孩子,二娃才回来不久,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凶手呢?”“在粪棚里,被指导员一枪给打死了。”“该吃枪子儿了,谁叫他半夜三更出来杀人呢?”“真是的,他敢在老虎嘴里拔牙——自己找死!”“指导员的枪法真准,一枪就把他送回了‘老家’哈!”“凶手是一个什么人?”“是烟鬼老五哇。”“啊?是他呀!”“他是邱宽的五兄弟哩。”“邱宽也真不是一个好东西!都当副区长了。怎么就不管教住自己家里的人呢?”“是烟鬼杀的人,又不是邱宽,你怎么这样讲呢?”“我看这件事和邱宽有关系。”……张建明站在点点火把之中,听着群众的议论,眉头紧锁着,他在想这件凶杀案和邱宽有什么联系呢?自从解放那刻起,张建明带着农村工作队重返流沙镇工作这许多日子里,邱宽一直干得蛮好,被邵平县长树为开明人士的一面红旗,因而石佛区也成了一个执行政策好的模范区。可是,十天前发生的回龙土匪暴动使张建明对邱宽开始了怀疑,但据邱芝芳说她并没有发现她父亲有什么异样的行动……眼前未干的血迹,使张建明重新被激怒了,他一手扯开风纪扣,站在这黎明前的黑夜里,两眼怒视着流沙镇的高牌楼——那里现在已是共产党的区公所,却还暗藏着人民的敌人,他未能即时识破,竟然在他这个模范区里发生了这桩凶杀案,而且凶手就是邱宽的老五;而伍癞子则是他的左膀右臂,这难道说这些破坏活动与邱宽的活动无关吗?张建明想起了毛主席亲切教导:“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之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如果我们现在不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我们就要犯极大的错误。”“对,应该这样想。”张建明猛地把手一挥,从心里发出铿锵的声音。“根据邱宽的历史和现实表现,他决不会轻易放弃失去的‘天堂’,千方百计要复辟,于是要搞破坏活动,甚至于与土匪勾结……一定是利用假‘红旗’,掩示真面目。一定得把他的假革命真反革命的面貌搞清,坚决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保卫革命胜利进行!”东方泛出了鱼肚白,黎明即将来临,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张建明看着这无数真心实意拥护革命的群众,充满了信心,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