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黛玉早上醒来后，拜见完贾母，就去了王夫人那里。黛玉正好看见她与王熙凤在看一封来自金陵的书信，边看边窃窃私语，还把兄嫂处的两个媳妇叫来说话。黛玉很是纳闷，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听见探春等人私底下在议论，说是金陵城内，姨母薛家的儿子薛蟠（pán），依仗家中的财势，在外面横行霸道，如今还打死了人，现在应天府正在审理此案。薛家派人来告诉这边，希望让他来京城躲一躲。

现在的应天府知府名叫贾雨村，曾是黛玉的老师。他之前做过地方官员，因为得罪权贵而被免职。后来朝廷起用被革职的官员，他就去求了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希望能再谋得一官半职。林如海马上修书一封，把他推荐给了黛玉的舅舅贾政。靠着贾政的关系，贾雨村得到了应天府知府一职。

这贾雨村刚一上任，接到的就是一桩人命官司。贾雨村详细地问了一下，才知道是两家争买一个婢女，互不相让，以致大打出手，伤及人命。雨村立即传来原告审讯，那原告说：“被打死的是我家主子，一日买了个丫头，谁想到是人贩子拐来卖的。这人贩子先收了我家主子的银子，说好三日之后来接人，背地里他又偷偷把这个女子卖给了薛家。我家主子知道了，就去找卖家，想要把这个女子给要回来。这薛家本是金陵一霸，倚仗财势，竟叫奴才把我家主子打死了。现在主犯已经跑了，只剩下几个局外人，我告了一年的状，竟没人能替我做主。求老爷能缉拿凶手，伸张正义。老爷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不忘！”

雨村听了大怒道：“还有这等事！凶犯竟然这样跑了！”正要发签[1]把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边一个门子[2]对他使眼色不让他发签。雨村心里很是疑惑，只得停下手，退堂进了密室，令仆人都退下，只留下门子一人。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这些年升官发财，才八九年，就忘了我了？”雨村道：“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了。”门子笑道：“您是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吗？”

雨村一听大惊，才想起了往事。原来雨村当年因为家贫，进京赶考时曾住在葫芦庙，这门子就是葫芦庙里的小沙弥[3]。雨村不曾想在这里遇见了他，便笑道：“原来是故人呀！”便让他坐下聊。雨村问：“为什么你刚才不让我发签呀？”这门子说：“老爷到此上任，难道没有抄一份本省的‘护官符’吗？”雨村一听很是诧异：“什么是护官符呀？”门子说：“如今凡是做地方官的，私底下都会备一份单子，上面列的都是本省最有权势和钱财的富绅姓名，各省都一样；如果不知道，一旦得罪了他们，不仅官位保不住，连性命都有危险。刚才所说的薛家，老爷怎么得罪得起？”说完，门子还从口袋中取出一张抄好的“护官符”来给雨村看，上面写的是当地有名乡绅口中的谚语：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门子说道：“这四家就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他们互为姻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相互照应呀！今天被告的薛家就是‘丰年好大雪’中的‘薛’呀，不单靠其余的三家，他们还有很多世交亲友也在朝廷上，老爷如何去拿他呀？”雨村笑着问道：“听你这样说来，可知该怎样了结此案？你大概也知道凶犯跑到哪里去了吧。”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在哪我知道，连死主我也知道。被打死的人叫冯渊，是一名小乡宦[4]的儿子，父母都已经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年纪在十八九岁，以前喜欢男人，不近女色。也不知道他前世做了什么孽，一眼就看上了这个被拐卖的丫头，想要买来做妾，发誓不再亲近男人，一辈子不娶第二个，所以很是郑重其事。谁知这人贩子竟又偷偷将这个丫头卖给了薛家，想卷着银子逃跑，被两家给抓住了，打了个半死。可两家谁都不肯收银子，都要人。那薛公子一向蛮横，怎么肯让？指使手下，把冯渊暴打了一顿。可怜那冯渊被抬回去三天后就死了。这薛公子本来要去京城，现在打了冯公子，夺来了这个丫头，他却和没事人一样，带了家眷就去了京城。人命这些小事，自有他的兄弟在料理。”

门子继续说道：“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说：“我怎么可能知道？”门子冷笑道：“她就是原来住在葫芦庙旁的甄老爷[5]的女儿，小名叫英莲。说起甄老爷，他曾经资助您上京赶考，还算是您的大恩人呢。”雨村一听大惊失色：“怎么会是她！早就听说她五岁就被人拐走了，怎么现在才卖？”

门子说：“这人贩子专拐幼女，等养到十二三岁，再卖到别的地方。这英莲，当年我们天天哄她玩，还记得她眉心中原有一个米粒大点的胭脂[6]，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虽然过了七八年，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雨村问：“你怎么会碰见她？”门子说：“事也凑巧，那个人贩子租了我的房子居住。一日趁人贩子不在家，我悄悄去问她，她只说小时候的事不记得了。相看她的冯公子也算是一个风流公子，家境也殷实。本以为她能嫁给这冯公子，可以不再受苦，可天下就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情，偏偏她就又被卖给了薛家。若是第二个人还好，这个薛公子，就是个混世魔王，平日里无恶不作，花钱如流水，硬是把英莲抢了过去，现在也不知她的死活。可怜这冯公子，空欢喜一场，花了钱，还送了命！”

雨村听了，叹息道：“倘若英莲真的跟了这位冯公子，倒是件美事。想那薛家公子，虽然富贵，但肯定骄奢淫逸，妻妾如云。英莲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啊！先不说别人，这个官司该如何判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是何其英明，现在怎么没了主意！小的听说此次老爷能升任至此，是贾府和王府出了力的关系。薛蟠是贾府的亲戚，老爷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把此案了结，以后也好去见贾、王两位大人。”雨村低了头，半日方说道：“依你该怎么办？”门子道：“小人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如果原告不依，只要将薛家的族人或者仆人抓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节，令他们报薛蟠已经暴毙身亡，再联合族中和地方衙门共同交来一份保呈，说薛蟠已死；同时老爷可以当堂判一些丧葬费给冯家。那冯家也没什么人了，不过是为了钱，有了银子，他们也就无话了。老爷觉得此计可行吗？”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考虑一下。”

第二天坐堂时，雨村详加审问。果然冯家人口稀少，不过想借此要点银子，但薛家依仗权势，不肯相让，所以官司一直未判。雨村便徇私枉法，胡乱地判了此案。冯家人得了银子，便也不再说话了。雨村随后又急忙修书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经完结，不必过虑”的话。其实此事全是葫芦庙内沙弥门子出的主意，雨村又怕他说出自己贫贱的过去，心中不大高兴，最后还是寻了一个他的错处，打发他远远地充军去了。

再说那个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乃金陵人，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又是家中独苗，母亲就难免溺爱纵容，长大后也是一事无成。其母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和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姐妹，四十岁左右，只有薛蟠一个儿子。王氏还有一个女儿，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皮肤白嫩，举止端庄。她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十分疼爱她，令她读书识字，才情远胜过她哥哥十倍。因近日朝廷要选官宦之女入宫陪公主、郡主学习，宝钗一向知书达理，且聪明好学，王氏就想把宝钗送入京城待选。薛蟠听说京城乃是第一繁华之地，早就想去游玩一番，怎知临行之前，遇上了英莲，见她长相不俗，便将其抢了去，还打死了冯渊。之后他带上母亲和妹妹，就前往京城去了。人命官司，在他看来，不过就是花几个臭钱的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再说京城王夫人这里，得知薛蟠官司一事，多亏了贾雨村从中调节，心也就稍稍放下了。过了几日，忽听人报：“姨太太带着儿子女儿，全家到了京城，车已经在门外了。”王夫人高兴得赶忙把他们接到了厅里。姐妹两人多年不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在拜会了贾母之后，王夫人就把他们安排在贾府东南角的梨香院居住。

薛蟠本不愿意在贾府居住，但很快就与贾府内的一群纨绔子弟[7]混熟，吃喝嫖赌，无一不做，被他们引诱得比先前还要坏十倍。贾政虽然教子有方，治家有道，但是族人太多，加之他公务繁忙，也就无暇他顾了。

注释

[1]发签：签，旧时官府发出的拘捕或办理其他事务的一种凭证，一般是木制，长条形，插于签筒中。发签，即取出签来交给差役去执行拘捕等命令。

[2]门子：旧时官衙中或者达官贵族家中看门并负责传达的人。

[3]沙弥：刚出家不久的年轻和尚。

[4]乡宦：旧指乡村中做过官又回乡的人。

[5]甄老爷：原名甄士隐，家住葫芦庙旁。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为人善良，曾救济过穷儒贾雨村。终身只有一个女儿甄英莲。后来，女儿在元宵节被人拐走，家又遭遇火灾，被迫带着妻子投奔岳丈封肃。寄人篱下又被岳丈哄骗钱财的甄士隐贫病交加，最后跟从“跛足道人”出了家。

[6]胭脂：可涂抹在面颊或嘴唇上的一种红色颜料，也用于国画。也泛指鲜艳的红色。

[7]纨绔子弟：旧指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富贵人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