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雷激,星辰摇动时(3)

被剧痛逼得悠悠醒转时,瑞兽飘香,红烛滴泪,我正身在一处陈设精致的卧房中。

两名梁国太医正围在我所卧的软榻前,将我的手臂搁在棉垫上,捋起衣袖,小心地为我接骨。我便是在骨节对上的一瞬间,硬生生被痛醒过来。

淳于望正倚在窗棂边远远地望向我,漆黑的眸心已经不见了原来的腾腾烈焰,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和不安。

忽见我抬眼望他,他也便盯着我,许久,才缓缓地转开目光,盯向那跳跃的烛火。

烛泪正静静而落,一滴,接着一滴,泪珠的形状,红得像血。

御医已为我我敷了药,正用夹板固定我折断的手。

疼痛钻心,我却一滴泪水也没有。

司徒凌一直告诉我,要做芮军合格的将领,要成为芮国合格的守护者,一定要有坚强的意志,宁流血,不流泪。

很久没尝过泪水的味道了。

最后一次落泪,还是两年前。

父亲秦惊涛在和柔然的激战中受了重伤,调养了一年后,终于还是因伤病而死。

临死前,他指着那块御赐的“忠义秦门”匾额说道:“晚晚,秦氏三代为大芮重臣,世世受皇家褒扬。可到你这一代,能将整个家族撑起来的人,只有你了。记得,成大事,谋大业,不要浪费了你一身好武功,满腹好谋略!”

成大事,谋大业,成为秦家第四代大芮重臣。我真切地感觉到那付担子像大山一样压过来。

对着父亲渐凉渐硬的尸体,我落泪了。

那次,也是司徒凌最后一次告诉我,宁流血,勿流泪。

太医包扎停当退下时,我早已汗出如雨,一身淋漓。被踹过的胸腹憋疼得喘不过气来,逼得我发出一声声喑哑的咳嗽。

有柔软的巾帕小心覆到我脸上,轻轻地拭我额头和鼻尖的汗水。

原以为是侍女,一睁眼,居然看到淳于望近在咫尺的面庞。

他的眉目温文,眼角浮着疲倦,低低问我:“盈盈,觉得好些了吗?”

盈盈?

这么柔美的名字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按着胸口忍着疼答道:“轸王殿下,你认错人了。在下秦晚,是大芮的昭武将军。”

“昭武将军?”

淳于望的眉挑起,唇边慢慢扬起的笑纹,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自嘲。

我没觉出有什么好笑的,皱了眉冷淡地望着他。

他探手,迅捷如电,飞快拔下我绾发的玉簪。

我一惊而起,却避闪不及,一头乌发凌乱飘下,松散地披到肩头。

他的目光便愈发柔和,微笑着问:“芮国什么时候开始可以任用女人为将领了?”

我将长发甩到脑后,冷淡道:“不论身手武功还是领兵谋略,我都可以将天下大多数的男儿踩到脚底,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将领?”

他似气恼,但只叹道:“幸亏我不在你可以踩到脚底的大多数男儿之列!”

这位轸王殿下自然不是我轻易就能对付得了的。我的消息也明显有误,他绝对不是寄情山水只解诗酒的闲王。他的几次出手看似寻常,可就是我没受伤,也不一定能闪避得了。

我低头看一眼自己重伤的手臂,低沉说道:“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芮国,下一次的胜负,尚在未知之数!”

淳于望便冷笑:“也许你能再次离开芮国。但是,这一次,你想离开,得踩着本王的尸体过去!”

他的神情并看不出太大波动,可他拂袖而去时,肩膀似乎在微微地发着抖。

看得出,他气得不轻;而我亦无语。

盈盈,是他死去的恋人,还是他逃走的爱妾?瞧来应该和我长得有几分相像?

居然对着个长得有几分相像的女人就能这样神魂颠倒,满口梦话,真是可笑。

而他在我和淳于皓打斗时突然拉开我领子,难道是为了看清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以他的身高和当时所站的位置,完全可能看到些男人不该看到的景象。

正如司徒凌所说,南人多奸诈,道貌岸然的外衣下,大多是见不得人的无耻嘴脸。

我唯一庆幸的是,淳这种莫名的痴迷,让我逃脱了牢狱之苦,甚至能过得比我平时不打仗时更要奢华。

虽然重伤不便洗浴,侍女还是抬了大盆的热水过来为我擦洗。水中泡着腊梅花瓣,热气的氤氲中,清香沁骨,幽而冷的自然标格,正是我素日所喜。

只是我从来不留心这等生活琐事,说是喜爱,也不外是在自己府第多植几株梅花,花开之际在各处花瓶插上两枝盛绽的花枝而已。早就听闻女人以花瓣洗浴不但体气芬芳,更可润泽肌肤,可我从没把自己当成女人过,更不会去弄女人这些取悦男人的玩意儿。

不过我并不在意身上沾染上腊梅的气息,这种幽暗的清香似乎契合我潜藏着的某种向往,无端地让我觉得轻松。我竟没有因为身处敌境而影响睡眠,甚至睡得比以往还要沉些,梦里满满都是梅花的暗香。

也许,也因为太医让煎的那些治疗内伤的汤药吧?

醒来时已有侍女取了洗漱用具在旁候着,见我一睁眼,即刻上前为我更衣。

预备的衣衫从小衣到中衫、夹袍、棉裙、狐裘一色俱全,原来穿的武将男装已然不见,好在佩饰和宝剑尚在。而我只要见着荷包和承影剑尚在,心里便安定许多,匆匆换了衣衫,便将这两样东西挂到腰际。

只要剑在手,药未失,即便轸王府是龙潭虎穴,早晚也会找到逃离的时机。

何况,公主尚在雍都,芮国闻讯后必定遣人来救,有司徒凌在,他们断不会对我的境遇视若无睹。

我不会梳妆,偶尔女妆打扮,也只是随意挽个堕马髻而已;如今一只手无法动弹,自然只能由着侍女摆弄。

妆毕,镜中的美人儿正向我冷冷嗔视。

肩如削成,腰若束素,眸蕴寒星,眉凝柳烟,云髻半倾,凤簪斜插,浅杏色的夹袍,披着朱砂红的狐裘,式样俱是简洁,清冷之外,凭添绝艳。

我晓得我生得俊俏,却没想过我也能妍美如斯。

侍女也在惊艳,但眼神之中,惊艳之外,似乎更多的是惊讶,还有从这种惊讶延展开去的尊崇。

身后有人叹道:“我就知道,你的面色也是装出来的。你皮肤好得很,不敷粉一样好看。”

不用回头,我便知道来者是淳于望。

有人呈上药来,手一试,便是不冷不热,正宜入口。我提了药碗仰脖一饮而尽,立刻又有人呈上甜汤和方糖。

我看也不看,站起身面向淳于望,淡淡笑道为:“原来轸王府待芮人如此有礼,待我归国后,必定备上一份大礼来谢!”

淳于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闻我说话,才蹙起眉,默然望了一眼我晚间睡过的床铺,说道:“走吧,用早膳去!”

几个侍女要来扶我,我随手甩开,冷冷地望了她们一眼。她们即刻顿住身,神情间显然有了怯意。

即便是女儿妆,长年征伐厮杀也已在不知不觉间我在身上刻下浓浓的印记。纵是有伤在身,无法握剑,那种满是杀机的威凛之气,并不是小小的侍女所能承受的。

“轸王殿下邀在下一起用早膳,是在下的荣幸。”我微笑道,“请前面带路吧!”

淳于望凝视着我,眉宇间的疲倦居然比昨天更浓。

许久,他才拉过我的手,握在掌心,慢慢走向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