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望阴沉着脸,冷冷向我警告:
“秦晚,我不想为难你,你若安份些,合适的时候,或许我会放你回芮国。可你若再敢在相思身上动歪脑筋,本王挑了你手筋脚筋,看你怎么再为你们秦家争光露脸!”
听他最后一句,我便知他曾仔细打探过我的身世来历,心里也是微微一寒,只故作轻松笑道:“轸王殿下多心了吧?在下瞧着相思郡主玉雪可爱,心里也喜欢得紧呢!何尝动什么歪脑筋!”
淳于望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只怕相思忘了你,不再过来找你,故意留那穗子给她,就是打算利用她对母亲的孺慕之心,哄她再来看你,好趁机挟制她来要挟我,是不是?”
这人倒也聪明得紧。而我当然只能矢口否认:“轸王殿下就是疑心在下,也不该把相思郡主想得那般不懂事吧?她本是殿下一手养大的,自然事事听殿下吩咐。如果殿下让郡主不来看我,郡主还敢犟着一定要过来?”
淳于望嫌恶地瞪着我,怒道:“我自然会看住她。你这女人,一看便是个没当过母亲的,哪里懂得孩子对父母亲天然的向往之心?下次别让我再看到你在她跟前装出这副假惺惺的慈母样子来!真正的母亲,不会有你这种恶毒的眼神!”
我实在想不出我的眼神哪里恶毒了,也许伪装得的确不够彻底,也许是他的眼神比我更毒,才会辨别出眼神背后藏着的情绪。
而我也同样厌恶有人用这样嫌恶的眼神看我,侧着头懒洋洋地笑:“如果真觉得我恶毒,我危险,你直接告诉她,我不是她母亲,不就行了?”
淳于望眼底的嫌恶忽然之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种走到悬崖边缘的绝望的惨痛。
他哑着嗓子道:“我不想她长大了连她母亲的模样都不记得。”
我微怔。
他轻叹道:“我花了五年的时间不断地告诉她,她的母亲是怎样优秀聪明的一个人。我不想因为你让她对母亲这个称呼心生畏意。如果盈盈回来,相思像亲近你这样亲近着盈盈,盈盈一定很开心。”
又是盈盈。
他的神色惨淡,走到门口,才似意识到了自己口吻中的软弱,忙挺了挺身子,说道:“你不是盈盈。如果你敢挡在相思和盈盈之间,我一样杀无赦!”
他拂袖而去,我苦笑,然后冷笑。
这人不简单,可弱点却简单而致命。
他已经说过几遍我不是盈盈了,我都不晓得他到底是在提醒我,还是提醒他自己。
难道我还不知道我是谁,需要他一再告诫?
转身要坐下身思忖有无良策时,我的眼前忽然又是一阵昏黑,头部刀扎般地疼痛起来。
我的身体似乎不受控制般直往下坠去,又隐隐听到有人在惊慌地唤着:“盈盈……”
我慌忙从荷包里摸到药丸,颤抖着塞到口中。
又是汗下如雨,许久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
门口空空如也,淳于望早就走得无影无踪,连院门都已被反锁上。
那么,刚才是谁在叫盈盈?
我叹气。
当然是幻觉。
他分明已清楚得很,我绝对不可能是他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妻子。
*
淳于望来见我,不过是再一次的不欢而散。可我的境遇却从这天起有了很大好转。
不知是淳于望吩咐过,还是下人们自己嗅出了某些气息,那天晚上我就吃上了有荤有素有羹汤有糕点的精致晚餐,同时银霜炭、衣物、热水等也源源不断每日送到房中,除了失去自由,我的生活基本和那些出身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们不差离儿了。
可惜,我从来不是千金小姐,更不甘失去自由。随着身体的恢复,我更不想呆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囚犯。
我的剑穗没有白送。
相思果然常常记起我,七八天内,倒过来看过我四五次。
她本是活跃好动的年纪,多半还有些她母亲那样顽劣调皮的个性,跟她父亲来了两次,便认得了前来沁芳院的路,找着机会就偷偷地跑过来。可怜她身畔奶娘侍女虽多,却根本看不住这个机灵得跟猴子般的小女孩,往往在她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惊慌失措地找过来,不顾她哭哭啼啼将她连哄带拉拖走。
院门外值守的护卫早就得过吩咐,虽然不敢得罪小郡主,却也不敢开门让她进门和我见面。我也不敢操之过急,每次听到她在门外叫唤,都只和她隔院门说话,其实就是听她背首古诗,唱支乐府,以及听她絮叨哪个侍女告她状了,父王什么时候又出门了……
但凡听到侍女来接她,她任性着不肯走时,我反而劝她尽快回去,别惹父王不高兴云云。
相同的事发生了几次,渐渐这些护卫和侍女们也没再把相思来见我当作怎样可怕的事,连我和相思说话时护卫也不会站在跟前如临大敌地监视着了。
*
这一天傍晚,相思又来找我,却是哭哭啼啼跑来诉委屈的。
“父王骂我了。”
“骂你?为什么?不让你来看娘亲吗?”
“不是。他怪我管他的事儿。”
“你管他的事儿?你管他什么事儿了?”
“我看到了他和那个白衣服姐姐亲嘴,跑进去骂他了。”
我惊讶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淳于望对他的盈盈一片痴情,连我听着都忍不住为他伤感,居然会去和别的女人亲热?
至于相思跑进去骂人倒是意料中事。淳于望对她宠溺之极,早晚会无法无天地爬到他头上。
“骂……骂他什么了?”
“我说他不是好人,怪不得娘亲要走,活该他一辈子孤伶伶的没人理。我说我以后也不理他了,再也不理他!”
她侧身坐在包金门槛上,呜呜咽咽哭着,要把小脸往我这边凑。
外面早被铁锁锁得紧紧的,不过两指宽的门缝,我连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面颊都做不到。
但她看到我温柔伸出的手,已似大感安慰,将小小的手掌伸了进来,握住我的手指。
那小手,暖暖的,软软的,幼滑得让人的心都忍不住柔软如绵。
我轻轻地捏住,微笑道:“嗯,果然是个乖孩子,总是帮着娘亲说话。”
她见我笑了,更是欢喜,半个身体都要倾下来,努力往我身畔凑,说道:“父王让我滚呢,我再也不要理他!我和娘亲一起住,行不?”
才不过五六岁的小娃娃,她的身量极细小,也极柔软,往下倾栽时,几乎半个身体落在了门槛和门扇之间。
门与门槛之间的缝隙,说大不小,说小也不小,足以钻过一个五六岁的瘦小幼童。何况相思父母均是习武之人,筋骨当然更比常人柔韧许多。
“行,当然行!”
借了她的身躯挡着,我悄悄地将她的小手引向门槛下,微笑着瞥向她。
这女娃娃极聪明,立刻注意到下面的缝隙,惊喜地望了我一眼。
我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她受了鼓励,立时解了外面厚厚的裘衣,头一埋就从下方往内钻来。
守卫看到,慌忙阻止道:“小郡主,使不得!”
我看相思的头部已钻了进来,抓了她的肩只一拉,已轻松松将她拉过来。
守卫大惊,忙冲上前来时,我已笑盈盈把相思抱到了自己怀里。
相思极是欢喜,粉嫩嫩的小嘴唇凑过来就在我面颊连亲了数下,笑道:“娘亲,我终于抱着你啦!”
她的唇不但柔软,而且暖暖的,连小小的身躯都是刚甩开厚实狐裘的芬香温暖。怕她着了凉,我忙解开外袍,将她贴身裹住,微笑道:“娘亲也很高兴,终于把相思抱在怀里了!”
我的确很高兴,我的高兴正如此刻守卫们的惊恐。
杂沓的脚步正奔往远方,想来片刻后将有更杂沓的脚步奔来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