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说法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卓阅打听到这些本该放心一点。
但是没用。
她个性细致严谨,本来就是百分百确认才会放心的那种人,而现在她等于就是在外面瞎逛了一下午,还是什么都没确认嘛!
想到这里,卓阅又烦躁起来。
刚好这时,她听到海风送来了缥缈的歌声,想起不远处就是安瞑岛,便决定飞过去看看。
安瞑岛就是母亲等人长眠的墓园。
这时天色将晚,视野比较昏暗,卓阅怕找不到路,就按以前走过的路线登岛——那是送棺材去墓园的水路。
也不知前人是怎么选的位置,安瞑岛上夕阳普照的那一片还是暖融融的,东侧的水路这边却已经泛起了冰冷的雾霭。
时近黄昏,今天不会再有人办丧事了,水路的看守者窝在岗亭里喝酒。
卓阅就沿着这条人工河向前飞。
她飞过如墨的水面,沿途行经高高的殡葬塔,一半浸在水里的微型女神像,石刻的亡灵邮筒,残墙上的骷髅舞涂鸦,还有两岸坟墓上的各式死者塑像:
有的下棋,有的读书,有的骑着活扫帚翻跟头,有的在喂自己的猫。
人工河的尽头是丧仪殿。卓阅根据之前的记忆,往丧仪殿左侧,纸风车公爵纪念碑后面的第三根柱子那边走,走过一段湿滑的小路,走过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终于找到了母亲的墓所在的“富人区”。
普通人的墓区十分拥挤,富人区则像个小花园一样,精心打理过的草木间点缀着一些艺术品般的石碑。
不过父亲对此仍不满意,他说等他退休了,要把母亲的坟迁回老家浅夏的家族墓园里,浅夏是一座遥远的河谷城市,名字的意思是“暑气至此,夏意渐浅”。
卓阅觉得,母亲对此也不会满意。
其一是因为母亲并不喜欢卓家,就像卓家不喜欢母亲一样。
其二是因为所谓“家族墓园”指的是父亲的家族,母亲的老家在繁英,那是大陆中部的一座树城。
其三,她不信父亲把母亲的墓迁回老家后还能继续用现在这款墓碑。
这款墓碑是卓阅为母亲选的,白色的石材雕刻成了帆船的形状,和这片墓区追求独特与艺术感的气氛很搭。
船帆上刻着母亲的名字:雯笛·普顿。
回想当初卓阅问母亲的姓名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她发现岂止是“叔叔、姑姑全家都一个姓”,与她同阶层的同学们的母亲大都改了夫姓,不管这个姓是在名字的前面还是后面。
这么一比,母亲坚持用本姓越发难得。
如果把母亲的墓迁回卓家的祖坟,她怎么可能继续特立独行地在一大片“卓夫人”中间做“雯笛·普顿”?
不过,这个问题不是当务之急。
此刻的卓阅还有另一个更急切的问题想问母亲。
现在墓碑前供着鲜花,招魂灯也是亮的,显然是不久之前有人来过,可能就是前几天举办纪念活动的那些遇难者家属。
卓阅把额头贴在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旁,喃喃自语:
“妈妈……你说,现在努力去做一个好痊愈师还有意义吗?”
回想她当初想成为痊愈师的原因,是因为看了母亲写的文章——《远濑大学博物学报》出版过介绍痊愈师的人物特刊。
然而当她满腔热血地考进医学院之后,她却发现,面对这世上的许多事情,会治病救人也没什么用。
不说别的,就说昨晚吧,她费了那么大劲儿救了克米特,本来觉得自己做了一桩好事,结果卓胜一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个雷魔法,雷蒙德至今生死未卜。
而卓胜不会因此受到任何谴责或惩罚。
教会势大是一方面,但能允许教会如此横行无忌的帝国本身也充满了问题——
否则母亲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卓阅是“教会势大”的既得利益者,锦衣玉食地长大。
但年纪越大,她就越想摆脱卓家。
只是,摆脱之后又能怎么样?做一个好痊愈师?
问题绕回了起点:“还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一个陌生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
谁?这可是墓地!
卓阅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转头,看到背后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叔,看他的打扮和额上的汗珠,应该是……
来锻炼的。
卓阅稍微放心了一点,问:“您是?”
“我是你母亲的校友,弗雷泽·塔克瓦洛·罗格斯医师。”
卓阅忙正色说:
“那您也是我的校友,还和我是一个专业的呢!我是卓阅。”
罗格斯医师笑着说:
“我刚才慢跑路过时就认出你了,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我差点以为是她显灵了……不过,你怎么穿着女仆制服?”
卓阅闻言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
“您……知道我母亲当时的事情?”
罗格斯医师长叹一声:
“嗯。那个考察队的队长是我同学,其他队员也有不少是我的朋友,我本来也考虑过参加……
“现在想起来,有时觉得庆幸,但更多的是遗憾。如果我也在,也许能救人,他们就不至于全部……”
卓阅闻言鼻子一酸,但她忍住了。
她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很想在此刻大哭出声,但她突然意识到,也许她还可以问罗格斯医师一个问题。
卓阅度过了满心疑惑却四处碰壁的十年,这种提问机会可不是随时都有的!
于是她赶紧说:
“对了,您知道他们当时去考察的金叶梧桐是什么吗?我查了很多书,看到的描述却都语焉不详,只说它是一种妖树,会走路。三百年前,金叶梧桐到处作乱,被纸风车公爵派人封印在了北海的简渡岛。”
罗格斯医师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不过我觉得,平旦号失踪的事情可能也跟金叶梧桐有关系。”
“平旦号?”卓阅当然知道平旦号科考船失踪的事,最近父亲加班就是忙这件事,“可他们不是去观察、研究研究北海动物的吗?而且是定期观察,每年都会去几次的那种。之前从没听说过有失踪事件。”
“平旦号本身确实与金叶梧桐没有关系,但金叶梧桐的花期十年一度,马上又是花期了……‘妖树’的花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原来如此,原来今年并不仅仅是母亲等人遇难的十周年纪念,也是花期又至。
卓阅刚想到这里,就看到罗格斯医师打了个寒战:
“一停下来就冷,我继续跑去了。小姑娘,早点回家吧。”
“好的,谢谢您,再见!”卓阅赶紧说。
没想到的是,罗格斯医师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头对她喊道:
“对了,记住我说的——不论在什么时代,努力做一个好痊愈师都有意义。治病救人这种事情,因为做了而后悔永远胜过因为没做而后悔!”
卓阅点点头,朝着他远去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她抹抹眼睛,提着活扫帚杆,也走向安瞑岛的西侧。
还没走出墓园区,卓阅就感到自己的所有感官都被温暖的喧闹所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