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月

我杀死了这座城市,在两个月前。

我如此说着,将酒瓶扔进了江里。酒瓶浮在江面上,翻滚着向前,流出桥投下的阴影,闪烁着,承接着夕阳的余晖。

”再来一杯“

我已经几乎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究竟是从我嘴里传出,还是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每个音节几乎都难以辨认,扭曲地混合在一起。别人听到后,就算当做意义不明的梦呓也不足为奇。

幸运的是,也许我确实是这家酒吧的常客,店员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成功从糊成一团烂泥的言语中找到了我要表达的意愿,很快,一杯新的气泡酒被放到我的面前。

真好啊,现在回想一下,每次给我端酒的人好像是同一个呢,很可惜我并没有在将要死机的大脑中找到他的名字。不过说来,我大脑中记住的名字几乎屈指可数,我总是缺乏记住别人名字的欲望。

稍不注意,视野中的事物便会变得模糊一片,宛如一个漩涡般试图将我的精神吸入。几次想要就此坠入梦乡,但这里毕竟不是安眠之所,要是在这里睡着了恐怕只会被扔到大街上吹冷风吧。

眼前的景色如奶油般流淌,酒杯中的气泡突破水面的束缚继续上升,在我的眼前一个个破开。一种奇妙的感觉袭来,与我的脸颊接触的红色丝绸桌布,天花板上散发着耀眼白光的吊灯,脚下的酒红色地毯,充斥着整个空间,不断回响的歌声以及身边的窃窃私语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并以一种梦幻的方式扭曲着。再这样下去要撑不住了,这样想着,将一部分酒倒在额头上,冰凉且带有刺激性的感触总算让我的意识回归了一些,顺便让我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件蠢事,T恤,裤子还有内衣都变得湿答答,从现在起直到回家我都必须忍受这黏糊糊的触感,失去理智时所做出的决断似乎总会将事情拖向更糟糕的深渊。

一切都糟透了。来喝酒是我自己选择的,把酒倒在头上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按理来说没什么可抱怨的,但就是糟透了。酒从发梢,眉毛,鼻尖…滴落到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我舔了一口嘴唇上滴下来酒,怔怔地望着前方。

旁边的服务员递给我一块毛巾,我拿着毛巾擦了擦脸,在遮挡视野的水珠消失不见后,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从大约两周前开始,每个周四的晚上当我踏进酒吧的门时,总能在进门后右手边角落的隔间里看见一个背影。她的面前永远只摆着一杯橙汁,大多数时间都在看手机,偶尔抿一口橙汁,让杯中的液面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下降。黑色的长发像是轻柔的面纱一般遮住她的脸庞,今天她的坐姿并没如往常一样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而是稍微前倾,坐在沙发的前半部分,于是我便能一窥她的侧脸的轮廓。我越是观察她若隐若现的侧脸,观察她挺拔的鼻梁,淡红的嘴唇,就越是想看到她的正脸。这并不是件难事,我可以现在就走到她的身前,然后假装回头张望;或是在下个周四提早点来,选个正对着她的位置坐下。但我不想这么做,其中的理由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我觉得为了看一个人的脸而故意做一些事很蠢。想到这之后,我又感觉盯着她看这种行为也有些不礼貌,我不想给她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即使我们根本还不认识。

杯中的酒还剩一些,我将剩下的一口气喝光后便趴在桌子上发呆。渐渐的,渐渐的,我又想去再看她一眼。只是再看一眼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么想着,我抬头又一次看向她的方向,但这次,猝不及防地,她回头了。我感受到她的视线只是在我周边短暂地游离了一瞬,便迅速地聚集在我的身上。毫无准备地视线相交,我惊异于她那超出我预期的美丽面容,连呼吸与心跳都在这一瞬中停止。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过了多少秒,但在我找回丢在某处的我的意识之后立刻收回了视线。心脏像是要弥补刚才缺失的拍数一般剧烈跳动着,身体散发出的热量让我不再因皮肤上蒸发的水珠而感到寒冷。我低着头付了酒钱,便打算离开这里。

站了起来,才发现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感受着头发贴在脸颊上的触感,理智告诉我,现在再不走的话可能今晚就回不去了。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后,一阵晕眩感袭来,使我不得不靠着巷子的墙壁稍微休息一会。期间几次想吐又吐不出来,也是幸好,要是在店门口吐的话说不定会需要承担奇怪的责任。

五月的夜晚,天气依旧微凉。一阵冷风刮过后腹部泛起一阵不适,我好想就此趴在水泥地上。沿着微弱的灯光走到地铁站口,我想要站着休息会,但脚步声并没有消失。

这不是我的脚步声,我想,我转过头,她穿着黑色无袖长裙站在我身前。因痛苦而弓着腰的我看不见她的正脸,我喘着气,大概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差。一个把自己灌得烂醉的愚蠢的家伙,遇到我一定让她心情很不好,让她美丽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很不幸地,尽管并非我本愿,我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我甚至想到了她会用怎样嫌恶的眼光看着我,会怎样挥手驱散身旁的酒气。一只纤细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你——”她似乎在思索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能帮我偷瓶汽水吗?”

突如其来的、意义不明的、古怪的请求。我抬头看向她,那张脸——若要精确形容的话,除了“完美”恐怕没有其他选择,即使是美神下凡也不过如此。待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我已经盯着她看了快十秒。同时注意到了,她也正盯着我看。不得不说,很高兴能在这个晚上见到她,世上能在一瞬间让人感到愉悦并精神百倍的事不多,而这恰好是其中一件。灯光下的细小微尘在空气中随着细密复杂的涡流翻涌,下落。

“我可以帮你买一瓶。”我提出了一个更为合理的解决方案。

“不。”她摇了摇头,“不要用买的,不要付钱。”

但这是违法的。我应该这么说。作为一个正常人应当立刻拒绝这种请求。但拒绝的话还没到嘴边,我的心脏就好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了一下,我隐约感到,拒绝的话,我会错过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东西。几分钟前我认为我是清醒的,但现在我认为我也许还是醉着的,依旧处在某种幻境中。

我将汽水放到她的手中,冰凉的感触留存在掌心。她拧开瓶盖却并没有喝,而是将汽水递回到我手里。

“喝一口吧。”

“我不想喝。”

“喝一口吧。”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请求。

我抿了一口汽水。

“不够,要喝一大口。”

冰冷的液体灌满我的口腔,粗暴地伸进我的喉咙,掠夺着我所剩不多的体温。

满意了的她终于肯接过汽水。她身体略微前倾,仰起头对我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去。我直起身才意识到尽管我的身高不算矮,但她还是比我高出许多。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她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在确认了是地铁站的方向后,我跟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向前走去。

她的脚步轻快而灵活,如同从高处落下,在静滞的空气中留下一阵涟漪后又离开。我不自觉地让我的脚步与她一致,隐藏在水面下不去扰乱这简洁优美的旋律。

就这样走了一会,我听到前面传来声音:

“快到地铁站了吧。”

“很近了。”

“你要坐地铁吗?”

“嗯。”

我想了想,问了她一句,

“汽水”

“怎么了?”

“不喝吗?”

说完,我抿了抿湿润的嘴唇。

她沉默了一小会,但并没有停下脚步。她拿起汽水瓶喝了一小口。

“快到夏天了,喝点汽水也挺不错。”

此时我们已经到了地铁站入口,在发着暗淡白光的站牌下,她双腿并拢站住,我也随之停住,随即她回过头对我笑了笑。

“抱歉啊,我们不同路呢。”

我愣了一会,又继续向前走去。虽然说她不进来,但好像也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她看着我从她身边走过,等到几乎要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才走向另一个方向。

彻底看不见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在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摩挲衣角,左手的动作在我意识到这点后马上停止了。

潮湿阴暗的小巷,两侧肮脏的水泥墙上伸出来的水管往下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偶尔出现的桥廊零散地连接着紧挨着一起的楼房。在电梯里按下87层的按钮,只需十几秒,小小的轿厢就能将我拉到这篇水泥丛林的顶端。拉开窗帘,眼前出现的不是另一栋楼的外墙而是璀璨的灯火,很幸运,在这个高度上,没什么能阻挡我的视野。腹部开始剧烈地绞痛。我冷汗直冒,靠着墙坐到地上。我早就知道的,这种情况下喝冰汽水会发生什么。“下次不能再这样折腾自己了。”这个想法不知第多少次出现在脑中。濡湿的衣服贴在身上,窗外吹来冰冷的风,我想起身去把窗关上,但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思绪逐渐模糊的过程中疼痛也离身体远去,我就这么靠着墙睡了过去。

她缓缓爬上我的身子,然后张嘴,对准我的喉咙咬了下去。

我从梦中惊醒,摸了摸喉咙,上面仿佛隐约残留着被啃咬的感触。我挣扎着起身,前往浴室冲了个澡。从衣柜里随手拿了短袖,衬衫和牛仔裤。我擦干脸上的水珠,将头发扎了起来,镜子中的自己总给我带来一种陌生感。明天就是休息日了,如果有一个长的假期,我希望能去别的地方旅游,去阿尔及尔或是什么别的地方,暂时离开这座城市,去外面走走。后来我又想到,阿尔及尔不知道还有没有城市呢,于是终止了短暂的幻想。

借患病之名向上司请了假,在家里看了一下午的电影。晚上天色渐暗,我又想去酒吧看看,也许她今天会来呢?明明昨天那么狼狈,却还是想去,就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想,我真是不长记性。

推门走进酒吧,熟悉的噪音混合着气味扑面而来,在我脑海中膨胀开,形成一团氤氲的金色雾气。目光很快就锁定到了我想看到的那个身影,我走到我熟悉的座位旁,点了一杯啤酒后坐下。她没有坐在往常的座位上背对着我,而是坐到了对侧。橙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我无法阻止自己的视线不向她所在的一侧飘移。过了一小段时间后,她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坐下。

“你看了我很久吧?要我请你喝一杯吗?”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

“我不怎么喝酒,所以也不知道哪些比较好喝。你看这杯蓝色的怎么样?”

“不用了,我自己的还没喝完。”

“服务员,来一杯这个。”

酒端上来后我喝了一口,辛辣的感觉从口腔绵延到喉咙,顺着食道一路向下。

我看着她杯中淡黄色的液体,忍不住问道:“你不喝橙汁了吗?”

“哦,这个啊,这个是苹果汁”

她在我面前摇晃玻璃杯,液体中的颗粒物形成一个螺旋。

“你如果只喝啤酒的话,为什么不在家喝?”

我又喝了一口她给我点的鸡尾酒,脑袋有点发热,我怀疑自己脸上已经开始泛红了。

“可能是因为感觉不能总待在家里吧,待太久会发霉的。”

“好奇怪的理由啊,你在这里待着就不会发霉了吗?想防止发霉的话,最好还是多做点运动吧。”

“也许吧。”

我不知道怎么让话题持续下去。她仅仅是坐在我旁边就让我内心躁动不安想要逃走,沉默时我们之间尴尬的气氛更是加剧了这一点。

更多人从门口涌入,屋子里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我很享受这种嘈杂的环境。

“你喝完了吗?”我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杯底,将我自己杯子里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早点回去吧。”

我起身正要往门口走,她叫住了我:“再陪我喝几杯呗?”

“你还要喝果汁吗?”

“这里有好几种鸡尾酒看起来都好漂亮,我想知道它们是什么味道的,但我又不喜欢喝酒。”

“所以呢?”

“所以我把这几种酒都点一份,你来尝,然后告诉我味道。”

又是这种无理的要求,她胸有成竹地看着我,好像知道我不会拒绝。

我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看着她将一杯杯花花绿绿颜色各异的液体放在我面前,纤细的手指拨弄过一个个酒杯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在我喝酒的过程中她一直跟我攀谈着。我不讨厌喝醉的感觉,但我在喝醉的时候总会做些蠢事,我回忆着昨天的场景,想着今天有她在我身旁应该不会放任我做出愚蠢的举动。能安心地喝醉真是种别样的体验。

她语速很慢,节奏舒缓,与背景的音乐声搭配得恰到好处。她自顾自地说着话,不在乎我是否应答,也并不强迫我在喝完每杯酒后都告诉她味道。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周围逐渐安静下来,恍然间夜色又深了几分。我在她轻柔话语的抚慰下睡了过去,并不清楚自己喝完了多少杯酒。

“起来了起来了,人都走光了。”半梦半醒的我听到液体在杯中摇晃的声音,“虽说店不关门,难道你想要在这里过夜吗?”

我揉了揉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酒吧只剩下我们两位客人,显得异常宽阔。吧台后的服务员正在清理杯碟,正发出零星的清脆碰撞声。似乎刚下了一场小雨,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水汽的味道,整个空间过于安静以至于我能听见自己耳朵里嗡嗡声。

“明天是休息日,你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有没兴趣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去哪?”

“在我说的地点集合吧,具体去哪到了之后再告诉你。”她告诉了我集合地点,是一个地铁站,在接近城郊的地方。

我想着明天确实没什么事要干,于是回答:“行吧。”

“那定好了,考虑到是周末,早上十点集合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

“那就定好了,要准时到哦。”

“对了,那个,酒的味道......还没告诉你呢。”

“今天就算了,等到下次我们来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大脑昏昏沉沉的,临别时她曾问我是否需要送我回家,但我拒绝了。表示我在门口待一会清醒过来就好了,但很显然我错估了自己喝醉的程度,回家的路上一连踩了好几个水坑。特别是这样的阴雨天,很难说有多少雨水是直直地落到地面上的,大部分雨水都是先拍打到建筑物上,裹挟着泥土与灰尘,途径深巷中扭曲多变的墙壁,阴暗狭窄的裂隙,再由这些地方本身固有的污渍染得更加深沉,落到地上的污水坑里。每次下雨都是给这些肮脏的建筑物做的一次效果不甚理想的清洁,清洁过后阳光与风又会将这些从墙上刮下来的灰尘污渍送回墙上去,只不过对于这样的巷道来说,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乌黑的水坑会在地上存在数天之久,等着像我这样不小心踩到水坑的傻瓜将其中的灰尘带回家。而另外落到电线、廊道上的雨滴,它们则潜伏起来等待着,随时给路过幸运儿的头顶带去一丝凉爽。

过了会我的头不晕了,但一股强烈的睡意冲上脑海,几次想要在路途中睡着,我靠着本能机械般无意识地走到了地铁站。做上地铁座椅的那一刻,背后传来的坚实感触让我几乎就此沉沉睡去。朦胧中看到一个身影站在我面前我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他身材瘦弱,摆着一副古怪的表情,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的样子。虽说不去找个位置坐而是站在我面前十分奇怪,不过我并不打算探究其中的原因。意识不时地消失,重复在睡与醒之间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坐过了站,以至于最终回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

早上起来后看见了昨晚脱下的衣物,这些东西让我想起不算愉快的经历,我将它们扔进洗衣机然后按下启动按钮。我想起了昨天的约定,对着镜子思考着外出是否要换身更好看的服装,打扮得更精致一点。看了眼手机,时间不算早,现在过去也就是勉强赶上的程度,为了赶时间还是随便穿了件兜帽衫就出门了。

这次电梯并没有让我等很久,很快来到一层。由于昨晚的雨,早上的气温非常凉爽,我灵活地避开了所有水坑,在家附近登上了地铁。约定的地点在地铁的终点站,于是我有大量的时间来随便想些什么,或是干脆放空大脑。周末的乘客比起平常明显少了不少,在某一站我看到一个母亲带着两个男孩上了车,母亲穿着又厚又长的外套,手臂耷拉下来的时候袖口长过指尖,于是她必须一遍一遍地将袖子往上拉。两个孩子大约十一、二岁,穿着精美的制服,像是海军或是什么别的东西的制服,他们金色的卷发搭配白色裁剪合身的制服,宛如希腊神话中的神祇,眼神坚定而放空。将他们的母亲显得更为滑稽。母亲显得很紧张,不停地来回望着两个孩子,时不时帮他们整理一下衣服,尽管实际上没什么可以整理的地方。我推断他们也许是去参演某个戏剧,或是电影,反正总该是演员一类的职业。看到男孩们精致的服装,我突然想到我随意的着装也许会显得有些失礼,我懊悔起来,我早在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些的,真是愚蠢。到之后跟她道个歉吧,兴许能让她原谅我。

在地铁上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车上的人越变越少,直到抵达终点站时更是所剩无几,我所在的车厢只剩下我和一个老人,老人衣着破旧,看上去感觉很久没洗澡了,自从车厢里的人走空了之后就躺了下来。看起来有点脏,说实话。我不知道在我正对面躺下是我比较有亲和力还是看起来不太起眼,总之不是很在意我的眼光。

终点站出离的寂静,这里的工作人员也好像被封住了嘴巴,极少说话。走出站后寂静的感觉更甚,太阳像是被焊死在天空上似的,阳光摇曳着,整个地方没有一丝声音,由于太过安静耳朵内甚至响着嗡鸣声。建筑物灰白的外墙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气温怡人。

她走到我的面前:“走吧,为了让你不待在家里腐烂。”

我跟着她一直走,走到了外城。所谓外城其实只是个俗称,并没有个准确的概念,人们习惯把新城北边旧城剩下的部分以及新城建成初期城市边缘烂尾的部分笼统地称为外城,而我们此时正是在旧城这一部分。这里的房屋相较市内低矮了不止一星半点,而且也没那么密,房屋之间隔着恰当的距离。回头可以看见身后的城市,虽然我并不是第一次从这个位置观察我生活的城市,但是再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是会被深深地震撼到,每一栋建筑都耸上云霄,无论是满是玻璃幕墙的办公楼还是灰白单调的居民楼,数不清的廊道平台在空中将密集的建筑连接,形成了一个个不同高度的平面。

我其实不太清楚外城有什么可以游览的地方,不过今天确实是个适合出行的好天气。我不在乎具体去哪里,去哪里都差不多。

她穿着和我第一次遇见她时不同的黑色长裙,上半身是黑色夹克搭配白色披肩。我跟随她走着,经过一栋灰白色的建筑,她在建筑前站定。建筑顶端已经坍塌,上半部分不知所踪,只剩下几段不规则形状的外墙。建筑表面刷着白色的漆,其中多数已经开裂,掉落,露出下面灰色的水泥,然后更深一层的,水泥也已经开裂,隐约能瞧见裂隙中的钢筋。

“看上去像是好几十年前的楼耶。”

“我不太擅长分辨建筑物的年代,不过这看上去确实像是很久以前的建筑了。”

“我们爬上去看看怎么样?”

“随你喜欢。”

此时已近正午,温度稍稍升高,但建筑的内部一直保持着清凉。我们顺着楼梯向上攀爬,楼梯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每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脚印,如果走得稍微快一点,灰尘就会扬起来,飘得到处都是。我们爬了大概十几层楼,终于到了建筑的顶端。我看见汗水从她的耳朵上落下,滴在白色的披肩上,留下点点水渍。她的步伐稳健,与之相对的,我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攀爬这栋三十多层的建筑对我的体能产生了极大的消耗。到了楼顶,她四处闲逛欣赏着高处的风景,我竭力稳住自身,装成一副还有余力的样子。

“难道你已经没有余力了吗?”她看着待在原地不动的我说。

“这种程度的运动量,对我一个平常不怎么运动的人来说,还是有点太多了。”

楼顶上除了灰尘,就是一些散落的钢筋与水泥块,透过只剩半截的墙壁可以看到正对面的几栋楼,它们倒是完好无损,几个窗户后面还拉着窗帘,不知道是否有人居住。两边的楼隔着大概二十几米的距离,中间有两个花坛,上面已经长满了杂草。楼顶上的风稍稍有点大,吹得人很凉爽。她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舞着,有几丝拂到了我的脸上,我将它们拨开。

我们就这样在楼顶上站了一会,吹着风。

“我们要干什么吗?还是就这样在这里吹风?”

“嗯,就在这里看看风景。你觉得无聊吗?”

“无聊...倒不至于,毕竟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扭头对我笑了一下。

她笑起来真好看,几乎每次她笑的时候我都要楞一下。站在楼顶上的时间里我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看她,看她的黑色长发,蕾丝边的白色披肩和黑色裙子。我突然有一种想法,想要学习一种技艺——像绘画或是别的什么,来把美丽的场景记录下来。

她向前一个跨步,站上楼顶的边缘。

“有点危险,快下来吧。”从这个高度向下看让人感到头晕目眩,我无法理解她为何要站上边缘。

她背着手沿着边缘轻快地向前迈步,摇摇晃晃的,一副快要掉下去的样子。她绝对是故意的。我想要把她拉下来,但又怕我的触碰会使正在摇晃的她失去平衡,只能看着她一路走到拐角。她站在拐角单脚旋转,几乎有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楼顶。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告诉她小心。她并没有掉下去,最后兴许是玩够了,她从边缘上跳了下来。

“太危险了点。”

“你在害怕吗?其实你不用害怕,掉下去的话死的是我而不是你哦。”

确实如此,她对她自己的生命有掌控权,就算她今天死在这里,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与我无关。但身为一个人类,关心周围同类的生命是很正常的。不,准确地说,拥有被称为“同情心”的这种特质,人会关心身边所有自己喜爱的生物的生命,我想起小时候在墙角发现的受伤的翠绿小鸟。

她问我:“如果我叫你跳下去呢?你会跳吗?”

我思考了一会,答道:“有点难办到,大概不会这么做吧。”

“那如果你会飞呢?”

“飞?”

“像鸟那样长出翅膀,站在高处时,你的恐惧是否会转变为喜悦?”

她拉起我的手走到楼顶的边缘前,我低头向下看,一阵失重感传来,双腿有些发软,这是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

“......飞不起来。”

“为什么?”

“身体密度太大了,就算长出翅膀也飞不起来。”

她歪头对我翻了个白眼:“也是呢。不如我们先来考虑一下午饭怎么解决吧。”

她说的正是时候,长时间的徒步过后我的肚子也空荡荡的,她身上除了一个挎包外什么也没有,想必这个挎包里不会装着足够两个人享用的食物,那......“该不会我们得乘两个小时的地铁回内城吧?”

“当然不会。”她从向阳处回过身来,阴影一下浸上她的脸颊,“老城区还是有很多味道不错的店的,我带你去吃吧,我请客。”

我们顺着来时的路走下楼去。出来时太阳似乎更大了一点,地面上蒸腾着热气,外面的风景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光线和阴影将空间切割为了一个个完美的几何形状,然后为它们染上了大片规整的纯色色块。一切像是放在桌布上的石膏雕塑,拥有着单调的光照和简洁的色彩,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墙面之上细微的纹理,给这虚幻中增添一抹真实。

我们在太阳底下走着,虽然正午的阳光稍显炎热,但街道间的微风带走了热量,倒让人觉得有些凉爽。街道上静悄悄的,我的脑子嗡嗡作响,阴影里偶尔出现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家具昭示着房屋还有人居住。从之前的建筑往前走,房屋逐渐变得密集,道路也从水泥质的马路换到了石砖铺成的步行道,两侧的房屋较矮,大概八、九层楼高。楼房外层的颜色除了常见的灰白色,还有些许砖红色,淡黄色点缀其中。两侧楼房的底层大部分是店面,大部分没拉窗帘,其中一部分还敞开着大门,里边稍显阴暗,看上去不脏,待在里面应该会很凉快。我们沿着街道拐了个弯,向着左边走去。一开始她一直走在前面,裙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可后来却落到后面去了,我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好放慢步伐,跟她并肩走着。我发觉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于是我低头看去,她的脚似乎微微踮着,脚踝有些发红,像是温润的羊脂玉。

她注意到我正低头盯着她,笑着弯腰揉了揉脚踝:“明明已经穿了平底鞋了,但还是磨得难受,也许是新买的鞋鞋帮太硬了吧。”

我不置可否,将速度放得更慢了一点,回到了她的身后。接下来我们又沿着街道走了十几分钟,向左经过一条小巷。接下来的路是一段上坡,路面又变回了水泥路,这里的路开裂得有些严重,到处都是十几厘米深的裂缝。路旁稀疏地分布着一些树木,她走得更慢了,似乎很不舒服。我想帮她,但没什么能做的,只好一起停下来休息一会。

我们并肩坐在路边突出的水泥坎上,零星的阳光穿过树梢撒在我们身上。她摘下鞋子,脚后跟与脚踝都红通通的,让我联想到了鲜红的苹果,一口咬下,甘甜的汁水迸射而出。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她的脚踝。光滑的皮肤、汗水、因摩挲而略微肿起的皮肤下扩张的血管带来的温热。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忽而察觉到她自上而下盯着我的目光,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多么冒犯的事。

“对不起。”我拿开了手。

“没关系的,其实我不介意。”

“抱歉。”

她的语气不像在挖苦我,但我并不会因此就觉得她真的允许陌生人进行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

她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有些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有些可爱。”

我坐得离她远了一点。过了几分钟,她穿上了鞋子,站起身向前继续走,我跟在她身后。当我们从树荫中走出的时候,一堵低矮的水泥围墙出现在我们面前,看不见尽头。沿着道路穿过围墙,又是另一个居民区,两侧是灰色高耸的居民楼,看起来很完好,没有上过漆,灰色的水泥直接暴露在外。抬头向上看的时候能确实感受到这些建筑的高度,这些楼一座接一座地向远处延伸,如同某种宏伟的纪念碑,整齐而又单调,颇为壮观。

两侧的楼房缓慢地向身后移去。她忽然想到什么事似的停了下来,我在她身后等待。

她回过身:“不如我们换个主意吧,我记得我有个朋友就住在这附近,不如我们去拜访下她,顺便解决午饭。”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七拐八拐,带着我走进了这片居民区中的一栋楼。让人欣喜的是,这栋楼有电梯,我们得以免去腿脚的劳累。电梯上还裹着残破的蓝色的膜、上面覆着厚厚的灰,几丝塑料细絮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飘摇着。电梯上她一直轻快地踏着地面,我们一直乘电梯到了23楼。面前的是一闪沉重破旧的棕色防盗铁门,她纤细的手指在门上轻轻扣了两下,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向外打开了。一股浓重的烟气从门内窜了出来,熏得我睁不开眼。待烟气散去之后,我看见了开门人的模样,身材娇小,扎着高马尾,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她看起来对我们的来访并不是很惊讶。她带着审视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旋即招呼我们进屋里坐下。屋子地板上贴着简陋的白瓷砖,墙面的白漆坑坑洼洼,靠近天花板的一段已经被油烟熏黑。正门对着的是一个阳台,向外望去,大半的视野被其他同样的楼房挡住,视线仅能从几处缝隙中穿过,窥视到远处的景象。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担心主人会对这意料之外的拜访感到厌恶,那会使我很不舒服。我在心里暗自想着,如果等下她表现出一丁点的不耐烦,我就马上离开,回内城去——或者干脆不吃午饭了也无所谓。

过了一会,她走过来,将围裙放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张开口,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视线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来回流转着。我感到有点紧张,所以一直用余光悄悄盯着同行人的脸。片刻,主人开口了:“抱歉啊,我这边没有抽油烟机更没有烟囱,所以尽管做饭的时候打开了窗户,烟还是散不出去。”

我看向她放在椅子上的围裙,上面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油污,较新的则颜色淡黄,看上去质感粘稠,老一点的则已经干了,化作一层结实的污垢。

“很少见呢。”她莫名其妙地说道,随后补充了一句:“带朋友来。”

我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一种轻松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我的心才安定下来。她大概并没有对我们的到来感到厌恶,这让我不再有一种压迫感。

“怎么,来得很准吧。”同伴笑着说道,“就知道你这时候正在做饭。”

“确实啊,好久不见。”她低下头把手在灰色的牛仔裤上蹭了蹭,“那个,先吃饭吧。”

不知是否是在自言自语,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本来只准备了一个人的量,刚才临时添了点,可能会有点不够。”她将餐具递给我们,“先吃吧,不够我再煮点。”

我有些犹豫地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餐具,在她们两人的谈话声中享用完午餐。屋主人的手艺不算差,但我没吃出什么味道,卫生间的水龙头似乎没有关紧,一直在滴滴答答地漏水。

告别了屋主后,下午我们来到旧城区的商业街。大路两侧净是充满旧时代气息的建筑。出乎意料的,这里的店面有大半部分都是开着的,看起来旧城区依旧住着不少人。她带我逛了周边的旧商场和商业大厦,顺便尝了很多小吃,这里的店铺内部都跟我们中午所在的地方一样破旧,其中很多甚至让我认为有坍塌的风险。旧城区的市中心还有不少人,只是马路上见不到一辆车。她指着环岛旁一条内城方向的道路对我说:“这条路向前走就是中央环线的起点站,再往前走就是内环。”她双手往左右比划,“新旧市中心是在一条直线上的。”她似乎对城市布局很熟悉,而我直到现在都无法在没有导航帮助的情况下前往另一个街区。

“快看,这边有首饰店。”她拉着我走了进去,串满玻璃珠的门帘在我们身后叮当作响。她站在柜台前仔细地欣赏着。柜台后坐着两位店员,其中一位对我们的到来漠不关心,另一位站起身来向我们介绍店内的饰品,特别向我们推荐了她们店长手工制作的一部分,从店员的话中可以听出店长是个十分热衷于制作饰品的人,也是因此开了这家店。她选中一条梭形紫水晶吊坠,在得到店员允许后将其从柜台中拿了出来,双手撑着吊坠放到我面前比划着。

“好眼光,这条即使在我们店长的得意之作中,也算是切工上佳的。”店员说道。

“怎么样,漂亮吗?”

我端详着这颗紫水晶,细碎的切面折射出绚烂变幻的光线,是即使在宝石方面一无所知的人也能看出其技艺精湛的程度。这么漂亮的吊坠,戴在她身上应该很适合——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服务员,那就这条帮我结账一下吧。”

“好嘞。”

店员将吊坠装进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里,正要将其装进纸袋时被她打断。

“直接给我吧,不用袋子了。”她接过首饰盒拉着我的手走了出去。

我站在街边看着街对面长满了杂草的废弃公园,问她:“我们还有什么地方要去吗?还是该回家了?”

“等一下。”她对我说着,打开了手中的首饰盒,将吊坠取出戴在了我的脖子上,用手拨正之后问我:“怎么样?我觉得很适合你。”

我惊愕地握着吊坠,“怎么会......我以为这是买给你自己的。”

“是买给你的礼物哦,如果我直接说要买给你的话,你肯定会拒绝吧。”

从小到大没收到过礼物的我,第一次收到礼物,竟然是从一个认识不到三天的陌生人手中。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应该就这么收下。退还它,表达谢意,再阐清自己无法收下礼物的原由。心里这么想着,但身体却无法按照心中所想行动。太阳躲进云层身后,阴影中我无法看清她的脸。

“我,我应该先把它收起来。”我磕磕碰碰地说着,试图将吊坠摘下。

“戴着吧,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要。”

“......为什么?”

“这样我才能好好地欣赏啊。”她转过身,“最后再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带我向着人烟越来越稀少的方向走。在山脚下,我们登上横跨马路的天桥,不远处的山在傍晚的彩霞中若隐若现,公路沿着山脚向上爬,蜿蜒曲折,盘绕在山上。高架桥的阴影此时正盖在我们身上,身后的十字路口,一条溪流沿街道正中流过,与马路交错。

“不好意思呢,今天是我想出来,却拉着你陪我走了这么久,已经很累了吧。”

我有些沉浸在风景中,听到声音,我转头便看见她正用手肘撑在护栏上,托着下巴看我。

“没什么。”

我低声补了一句,声音小到连我自己都无法听清:“明明之前叫我喝酒的时候也没感到抱歉......”

“这条河是流经内城的那条江的支流。”

河流沿街道中轴线穿过,将街道分成两半,但临河处却未设任何护栏,仅可见一些稀疏的石柱。

“这条河,以前在节日时会有巨大的木船泊在上面,河两岸也会搭起连向船的浮桥。”

傍晚的心情掺着微风,溶进酒红色冰凉的夜空中。数不清的黄色灯光一片片地亮起,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东西通了电,每个地方都发出光来,路旁堆着的灯链,楼顶挂着的陈旧灯笼,桥两侧的灯管...水面上一片金黄色,仿佛不久前刚有一场盛会,此时才结束不久,仿佛一阵电流从胸腔流向全身,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你也觉得很美吗?”她看着我说道,“自从一年前偶然经过,发现这里晚上还会亮灯之后,就一直想带人过来看看。”

我张开嘴说了些什么。模糊的呢喃,究竟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想法跟我一样呢。”她的手指在我手臂上碰了一下,随即缠上来,拉住我的手,“如果你想的话...”

我坐在地铁上时,脑海里还回荡着她的话语:“南边的一些城市还会有这样的庆典,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沉寂的夜晚,不用花太多时间,柔软的床便可拥我入梦。

她坐在窗台上

聚光灯橙黄的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洁白的天花板上。

我站在漆黑的角落,看不清她的表情。窗台上的人儿此刻在橙黄光芒的照耀下已然成为了黯淡的剪影。她的轮廓印在光芒上,边缘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微光。

我感到喉咙有些发干。

美得不可方物。我有种冲动,想把这个画面写进书里,画进画里,至少,在我的脑海中,永远,永远地记住这一幕。

光芒稍稍移开了点,我能看到窗外的场景了。我能看到正对面拥有古典式穹顶的白色建筑,光滑如水面的大理石石砖,以及地面上的聚光灯。我看到一道道橙黄的光柱照亮天空,夜空中的空气在光柱的照耀下如同玻璃杯中的酒般清澈。

外面的世界灯火通明,但是没有任何人。

我微笑着看着她。

这是我带你去过的最美的地方。

或许她一直在等我,或许这个地方一直在等我。

她仿佛在告诉我: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

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站了起来,来到了窗台边。看了看底下的街道,有个声音告诉我:跳下去吧。

是啊,跳吧。

我张开双臂,向地面拥去。

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