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夏夜,街上下起了小雨。
在雨中,父亲站在魏宇的面前,宛如巨塔一般阴沉、深邃。
而他还在生气。
“为什么要把我拉走?我看到妈妈了。”
“我也看到她了。”
“叫她回家啊。”
父亲一言不发。
“怎么了?”他不明白,“那个男的是谁啊?”
父亲依然沉默着。
他气坏了。
“不说算了。那我们现在回家吗?”
“回家。”父亲答。
但他还是有点不甘心。
“要不要等妈妈?”他又问。
父亲摇摇头。
“不,不等了。”
就在这时,周围突然响起了一声爆响,把小魏宇吓了一跳。
“快看!”父亲突然喊道。
接着,他顺着父亲的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向黑色的天空。
只见一束拖着白光尾巴的火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升空,摇摇摆摆地快速朝天上冲去,然后,在半空中绽放开去。
像一朵黄色的秋菊。
菊,那是母亲的名字。
没来得及多想,又是砰砰砰几声,接二连三地,十几束烟火先后升天,将夜空点燃,以各种耀眼的姿态,照亮了整个城市的夜晚。
烟花的粉末被雨水裹挟,从天而降,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连忙低头,用手背擦拭,等他再次睁眼,视线却停在了同样被照亮的父亲脸上。
他分明看见,父亲眼角有晶莹的泪水滑落。
那份刻骨铭心的悲伤之情伴随了他很多年,成了他成年后与母亲割裂的痛苦源泉。
雨开始越下越大。
这雨水穿越时空,穿越季节,穿越虚构与现实,穿越不同的身份,滴落在了1994年横州火车站的车站调度室的透明玻璃窗户上。
在窗户的后面,伴随着一声警笛长鸣,一辆K字头的绿皮火车缓缓进站。
而在二号站台上,人潮汹涌,澎湃,正蠢蠢欲动。
彭大顺痛苦地低下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苦。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些东西。
在角落里,堆放着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让他想看到那个悲伤的夜晚。
于是,他眼前一亮,顿时有了主意。
而此时此刻,站台上的状况犹如烧开锅的热水,已经到了沸腾的地步。
旅客们因为列车的到来挤来挤去,又因为下雨湿滑而不断失去控制,维持秩序的站台列车员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停吹哨子,挥舞小红旗,试图用自己长期建立起来的威信来维持秩序。
但已经晚了,根本没人没听他的。
有些人感受到了危险,想退出去,但怎么可能。
站台就像我们的现实世界,摇摇欲坠,危机丛丛,同时,身在其中的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等待至暗时刻的到来。
时间终于到了。
开始有人倒在了地上。
开始有人抬起了脚底。
大年初六,原本是喜庆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却要与死神相伴。
就在这时,突然,“砰”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一束拖着白色尾巴的烟火腾空而起,飞上了夜空,然后极为精彩绽开出了绚烂的烟花。
是一朵黄色而美丽的菊花。
那是母亲的名字。
接着又是一束。
然后,接二连三,不断炸响,天空中不断有各种烟花盛放。
站台上的所有旅客和工作人员都呆住了。
他们纷纷仰起头,被天空中此刻这一幕的极致绚丽而吸引。
他们暂时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忘记了几时几刻,忘记了正有一辆绿皮火车进站,将带领他们前往远方,与亲人团聚,去迎接新开始的一年。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成了一幅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油画,静止了所有人,也拯救了无数的生命。
等到大家缓过劲来的时候,列车已经停好了,大家仿佛心里有了沉甸甸的希望似的,开始动作变得慢了下来,不再急躁,彬彬有礼,尊老爱幼,沉默有序地上下车。
烟火仍不停在朝夜空中上升,绽放着。
而调度室的门口,魏宇,哦不,阿彭的父亲彭大顺,拿着一只打火机,在烟花的映衬下,露出了挂满泪水的脸庞,缓缓说出了那个单词。
“Rising。”
一束烟火应声腾空而起,两秒钟后便猛然炸开,变成了一块亮黄色的六边菱形。
菱形逐渐缩小,然后如流星般坠落,朝他砸了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最后,“哐当”一声,掉落在他的面前。
魏宇弯腰捡起黄色菱形水晶碎片,吹掉上面的灰尘,微笑着塞进了口袋。
搞定!
这时,列车已缓缓开走。
他转过身,顿时愣住了。
他看见一个女人,在老陈和小马两名警官的带领下,朝他走了过来。
他觉得这个女人很面熟,但一时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等到走在他面前,老陈开口了。
“喂,你小子在这儿啊,我们找你半天了。”
他看向那个女人。
因为实在太近了,他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出了她的脸。
是年轻了十岁、并且外貌风格完全变化了的雷姐!
“雷姐!”他喊道。
那女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时,陈警官开口了。
“呐,你老公我帮你找到了,别再闹了啊。”
老公?
“彭大顺!”女人喊道。
他一愣,但很快恍然大悟。
“你是程英姿……”
话音未落,雷姐扮演的程英姿已经抱住了他,并把头靠在了他的怀里。
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了阿彭在自己身体里,那种对母亲的愧疚与爱犹如泉涌。
“妈妈?”
“啊?”程英姿猛地把头挪开,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你叫我什么?”
他微微一笑。
“不重要。我只想跟你说,对不起。”
趁着程英姿依然困顿之际,他再次将她拉入到自己的怀里,宛如久别重逢一般。
“行啦,你们俩夫妻要肉麻回家去再肉麻好吧?”老陈笑着说,“你这个老婆,也是奇人,差点把我们吓死。”
“怎么回事?”他不解地问道。
“刚才我不是接到一个电话吗?说是站台上有人闹事,要再不阻止就要出事故了。”
魏宇想起之前在警务室那通来电,当时他还以为是踩踏事件已经发生了。
“我急急忙忙赶来,就看见你老婆抢了执勤人员的喇叭,用扩音器喊着,’彭大顺,你个王八蛋,给我出来’,搞得乱七八糟……对了,你说的’即将发生踩踏事件’,该不会就指的是这个吧?”
“啊?有这事儿?”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程英姿。后者一脸不屑。
“那又怎么了?谁叫你打算跟那女人走掉!”
“我我我……那个女人?”
“别不承诺!哼!”
“我没有啊。再说,我也没走。”
“我知道你没走。”程英姿嘿嘿一笑,“我看见你从那辆车上跳下来了,但一转眼又不见了,所以我才到处找你。”
魏宇这才想起,之前跳车的时候,有人在车上喊“彭大顺”的名字,回想起来,好像是个女人……
这时,程英姿已是泪眼婆娑。
“你要是真跟她走了,我就和你离婚。”
“离婚?”
“对,我会把两个孩子都带走,一个人把他们抚养长大,你什么也得不到,我要一辈子都惩罚你。”
魏宇哑然。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最终走向了分崩离析。
“对不起。”
“喂,你们该说对不起的是整个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和乘客好吗?”老陈显得愤愤不平,“我跟你们说啊,幸好没出事,否则你俩今天可走不了,搞不好得蹲监狱。”
“实在抱歉……”
“是,不好意思……”
魏宇和程英姿连声抱歉。
“行啦,赶紧回家吧。”
老陈挥挥手,然后领着小马走向了之前发生打斗的调度室。
顿时,魏宇的心悬在了嗓子眼。
“等一下……”
老陈和小马站住了,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我……”
就在这时,调度室的门开了,一个高个子的调度员走了出来,魏宇惊讶地发现,这人的脸长得并不是“樊人精”。
“老陈!”调度员喊道。
老陈回过头。
“哟,老杨,正好找你有点事儿……”
说着,老陈和小马迎了上去,三人边走边离开了。
站台上剩下“彭大顺”和程英姿。
“走吧,阿彭还在家等着我们呢。”程英姿说着,就朝前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魏宇愣在原地,一阵恍惚。
游戏故事中的“母亲”现在还充满生命力的活着。
七年后,她将在独自驾车过桥的时候,接到正在外地读大学的阿彭的电话,过程中发生争执,一时不小心,方向盘打弯,汽车撞向大桥的护栏,冲了出去,坠入湘江的中心。
在江中,死去的她的灵魂裂成六块碎片,散落在时间的长河中,变成关卡和任务,等待着阿彭去寻找、拼凑,以便将她复活,完成自我的救赎。
“快走啊!”程英姿回过头来,笑着朝他招手。
他粲然一笑。
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开启新的冒险,但此时此刻,珍惜短暂的相聚吧。
“来啦。”
他跑了上去,以彭大发的名义搂住了母亲的肩膀,一起朝出站口走去。
真希望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啊。
有那么一刻,他把程英姿想象成了母亲菊,而自己则变回了魏宇,母子俩就这么搂着前行,亲密而温暖着对方。
跟着到站的旅客,两人从出站口出来,然后上了一辆过江回家的公交车。
公交车缓缓移动,朝湘江大桥的方向行驶过去。
他和母亲并肩坐在后排的双人座,脸上带着欢笑,内心充盈着感动。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天,仿佛有说不完的快乐。
公交车驶上了桥,车轮开始颠簸起来。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点不大对劲。
到了湘江大桥的中央,一轮巨大的明月从江面上迅速升起,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想转过头去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
月光如火,程英姿的笑脸开始如加热的黄油一样迅速融化。
随即,眼前一闪,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