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猜想

八月初十的正午,驿站内烈日当空。连廊下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值守的兵丁不时用衣袖擦拭额头的汗水。

二楼客房内,莽古尔泰坐在案前,正一项一项地查看陈新甲送来的礼单。

大明这次赔偿出手阔绰,从金银玉器到绫罗绸缎,再到名贵药材,几乎无所不包。

他的手指在一行行汉字上划过,停在了“安抚金”这几个字上。

“大明是把那些失踪的将士都当作阵亡了来赔。”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范文程站在窗边,目送着一队换岗的兵丁经过。

他们腰间佩刀,精神抖擞,显然都是御林铁卫中的好手。

“明日就启程。”范文程收回目光。

“陈新甲会带着那两个太医一起同行。御林铁卫护送到宁远,再由袁崇焕的关宁铁骑接应。”他走到莽古尔泰身边,“大明这次安排得很妥当。”

莽古尔泰放下礼单,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他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窗外传来几声蝉鸣,在炎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将军为何这么急着回去?”范文程开口打破了沉默,“不在北京多待些时日,等大明查出真凶?”

莽古尔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窗外的天空。

“范文程,你说,那些袭击者会是谁?”他转过身,盯着范文程的眼睛。

范文程一愣:“将军,属下不知。”

莽古尔泰轻声说道:“范文程,我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大明的人。”

他伸手沾了沾桌上的茶水,在桌面上写下六个字:“飞鸟尽,良弓藏。”

范文程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那六个水痕写就的汉字,声音有些发颤:“将军的意思是…皇太极?”

范文程的手指在桌面上那已经消失的水痕处摩挲。

他抬起头,看向莽古尔泰:“将军,这只是猜测吧?有什么证据吗?”

莽古尔泰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些来回巡逻的御林铁卫。他的声音很轻:“袭击者做得这么干净,怎么可能留下证据?”

“可是…”范文程走到莽古尔泰身边,“在大明的地界上,皇太极哪来这么精锐的力量?”

莽古尔泰转过头。他的目光落在范文程脸上:“你毕竟是个大明的叛臣。皇太极有些事,自然不会让你知道。”

范文程的身体微微发抖,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他看着莽古尔泰的侧脸:“可您是后金的将军,是大汗最信任的勇士。他怎么会…”

莽古尔泰伸出手,拍了拍范文程的肩膀。

他的手掌很重,让范文程感到一阵疼痛:“你入后金不久,有些事还是很难理解。草原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范文程站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他望向莽古尔泰:“我虽然跟随大汗时日不长,但大汗绝非…”

“先不说这个。”莽古尔泰打断了他的话,“你对遵化城的战事,有什么看法?”

范文程一愣。他没想到莽古尔泰会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

他沉思片刻:“崇祯才十七岁,从未接受过帝王教育,却能亲自领军在遵化阻截我军。这手段…”

“没错。”莽古尔泰走到窗前,“几百年来,大明还从未出过这样的君主,能亲自带兵与草原部落抗衡。”

“这次后金无功而返,对大汗的威望是个打击。”他停顿了一下,“在受伤的狮子眼里,曾经忠心的猎狗,也会成为威胁。”

范文程站在窗边,目光落在莽古尔泰身上:“如果真是大汗所为,他就不怕重新挑起战事?”

莽古尔泰摇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还不至于重启战端。大汗这次已经看清了,想要入主中原,必须正面突破关宁防线。”

他顿了顿,“但如今后金没有这个实力,更何况蒙古诸部对我后金虎视眈眈。至于大明…据我所知,如今境内流民四起,也无力再战。”

范文程的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击:“将军为何要将这些猜测告诉我?”

“因为你和我一样。”莽古尔泰转过身,目光如刀般锐利,“对大汗而言,你我都是可以弃的棋子。我不想看你死得不明不白。”

范文程摇摇头,声音有些发颤:“我还是不信是大汗所为。”

“你可知道。“莽古尔泰走到范文程面前,声音压得很低,“你这个大明的叛臣,对大汗、对后金意味着什么?”

范文程抬起头:“请将军明示。”

莽古尔泰的目光在范文程脸上停留片刻:“你就是一道甜点。让那些没有资格上桌吃饭的人,以为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上餐桌。”

范文程站在窗前,莽古尔泰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

“甜点…多么讽刺的比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皇太极树立的一个标杆,用来诱惑那些还在犹豫的大明士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划着道道痕迹。后金需要他带来的不仅是才学,更是一整套治国体系。儒家思想,科举制度,这些都将成为皇太极巩固统治的工具。

“让聪明人都沉浸在这套体系里。”

范文程苦笑一声。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价值-不是一个谋士,而是一个诱饵,一个象征,一个让后金显得更“文明“的装饰品。

驿站的房间里很安静。莽古尔泰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他自欺欺人的外壳。

那个从大明叛逃的范文程,在后金人眼中,永远都只是一道可有可无的“甜点“。

范文程眼神闪烁:“将军就不怕我去向大汗告密?“

莽古尔泰闻言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屑:“你尽管去试试。不过我相信,你不会这么蠢。”

“那将军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莽古尔泰打断了范文程的话,“至于你想怎么样,随你便了。”

范文程一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莽古尔泰的背影,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不知该往哪里飞。

“记住。”莽古尔泰的声音忽然变得深沉,“真正的强者,不是遵从规则、建立规则的人,而是打破规则的人。你还需要好好学习。”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直接击中范文程的心脏。

他站在窗前,目光投向远处。街市上的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按照既定的规则生活。但在这些表象之下,暗流涌动。他想起自己从大明叛逃时的决绝,那时候不也是在打破规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