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要死了。
起初谁也没意识到,只以为又是一场风寒,吃几帖药就好了。卧了几日床,一日夜间忽然咯出血来,众人才察觉出不对劲。
各地的名医圣手陆陆续续的进了桓府,又纷纷无奈败走,没几日京城里就传遍了,桓家的小女儿不行了。
“哥哥,还有半月三清山上的梅果子就该熟了,今年我恐怕是吃不到了。”桓温靠在软枕上,捏着帕子费劲的咳着。
“说什么傻话呢,已经给天一道长去了信,明日果子就能送到跟前。”桓容拉着她的手,眉头皱的更紧了。
桓温喜欢三清山上的梅果子,每年春末都要亲自跑一遭,往年这时候应该已经再去的路上了,今年身体实在不济,三清山距京城又有四五日的行程,桓容怕她累倒在路上,也就没同意她去。
“何必累人跑这一遭,那果子岂是经放的,况我这身子早就不中用了,听小乔儿说人死了变成了鬼,就不用再受这些折磨了,哥哥难过做甚,该替我高兴才是。”桓温笑着,头缓缓的靠到他的肩上,呼出的气几乎微弱到不可察。
小乔儿站在不远处,听闻她这话,咬着帕子轻轻啜泣起来。
她是桓温亲自买进府里的,那时候将军府的光景并不好,大将军与夫人双双战死沙场,老将军遭受不住打击撒手而去,族中众人联合起来将他们兄妹二人赶到淮城的一处别院,美其名曰怕他们兄妹二人触景伤情。
小乔儿就是桓温去淮城的路上买下的,当时桓温也就才八岁,刚穿来一年,一路跟着哥哥南下,路上水土不服,小脸吐的蜡黄,半条命差点折进去。恰又遇上南方闹蝗灾,行至半道卖儿卖女者遇上了无数,围追堵截的流民也有,小乔儿就是前者,桓温用为数不多的盘缠买下了她又买下了檀儿、青儿。
桓容说她心太软,九死一生的路上还记挂着救别人。
桓温却笑着说,“哥哥,是人命啊,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桓容不语,她却痴缠着去说服他,“哥哥我原只剩下你一个亲人,现如今又多了三个亲姊姊,怎么说都是我赚了不是,哥哥银子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她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在淮城的那些年里,她同她们吃住在一起,同她们一起上学堂、一起经营铺子,一起救助落难的妇人孩童,淮城的人都说桓家大小姐是天降的菩萨。
那时桓温穿过来最快乐的几年,虽有算计却也是真心。
“哥哥,等我去了,就让她们三个继续去管铺子吧,咳咳咳!或者,咳咳!让他们去跟着宋姐姐做些文书工作,别草草的把她们嫁了。”临了了,她还是放心不下这三个姊姊的。
“别说傻话了,吃下这帖药睡上一觉明天就能好了。”桓容轻拍着她的背,撇过头不让她看到他的泪下来。
桓容想要宽慰她,到嘴边的话怎样却都出不了口,他痛苦的掩面,又怕桓温更难过,只能再次将头撇到一边。
“听说宋姐姐要回来了,哥哥替我向她说声抱歉,终归是我对不住她。”桓温轻声呢喃着,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滑落到他的脖颈里,烫的心口难受。
“不怪你,是哥哥做的不好。”
相依为命近十年,如今苦尽甘来,她却留不住了,桓容的心像被野兽撕扯着一般难受。
因为宋玉霏的事,兄妹俩闹过许多次,若不是这场病,说不定这会儿两人还在冷战着。
他这段时间不止一次的在想,在他意识到她对宋玉霏不喜的时候,和她好好谈一谈,更甚者不要抱着侥幸的心理让她们多接触,她会不会就不会郁卒于心,心病难医。
他甚至会想当初若是把妹妹交给外祖家,不必自幼跟着他漂泊,不用殚精竭虑,不用劳心费神,也就不会那么依赖他,也不用替他挡那一剑,也就不会有今天。
桓温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若是知道又要笑他了,从宋玉霏出场的那刻起,她的剧本就已经写好了,也只有哥哥会觉得她对他只是“依赖”。
京城里谁不知道,将军府的大小姐守着兄长过活,年过17却不议亲不婚嫁,对兄长的心上人几近迫害。
流言早就难听的不能再难听了。
如果二人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就好了,只可惜剧情是这样的,她不得不跟着剧情走,她不得不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好在她现在要回家了,哥哥和宋玉霏马上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桓温的眼前有些模糊了,枯枝一般的胳膊垂了下去,“哥哥,不要念我,好……好活……下去,和宋姐姐……一起好好活下去。”
桓温庆幸的是闭眼前还能见到哥哥,到底是相依为命了九年的人,怎么会没有真感情呢。
桓容抓着她的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阿温,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崔玄微马上就来了,崔玄微师从三清山师祖肯定能治你的病。”
“阿温,你不是想吃梅果子吗,再等一等,崔玄微马上就带着梅果子来了。”
“阿温,哥哥再不和你吵了,哥哥什么都听你的,阿温你再睁开眼看一下哥哥。”
“主君,崔道长已经到……”
……
桓温陷入了混沌状态,她要回家了,桓容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心上不忍,却也不能回头。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九年了,这九年,日子属实是不好过。她与桓容一路颠沛流离的到了淮城,又费尽心机的杀回群狼环伺的京城,这九年里他们苦苦求生,算计着筹谋着,苦苦经营着,她早就筋疲力尽了,现如今她终于解脱了可以回家了。
桓温的意识落在一片白茫茫中,有时是清醒的大多时候是混沌着的,清醒的时候她也能感觉到自己在往下坠。
她不害怕,她知道再坚持一下马上、马上就能回家了,肯定能回家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到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抓住了她,她不再往下掉了。
好像有人在叫她。
她闻到了百合混合着檀香木的气息,是回家了吧,回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