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城市的下午,气温依然很高,空气很燥,只有一点点微风,太阳已在西边山顶,阳光被蔫蔫的树叶剪成了不规则的碎片洒了一地,路上没有行人,车也很少。我就在这条城市的大道上开车缓慢前行,这是一个普通的无聊的黄昏,周围的一切除了枯燥与无聊之外似乎都显得轻描淡写不留痕迹。
然而,就在此时,在我的侧前方人行道上,一个绿衣女人进入了我的视野,这女人长发披肩,长裙着地,她走得很慢,但步态很轻盈。她穿在身上那件拖地绿裙,应该是薄薄的纱质材料做成的,这时间尽管风很小,但就是这微风也把那绿裙拨弄的飘飘然,她的线条与骨感在飘飘然的绿裙中显得清晰而秀美。如此精致打扮,盛装出行,仿佛天降尤物,无论她在悦人还是悦己,客观上都让这个无聊的下午突然生动,鲜活起来,这情境几乎是一隅精彩,满园春色了!
在电影院,休闲街,购物商场诸如此类的地方看到这样的身影是稀松平常的事,然而在这个普遍以车代步的时代,这个女人却闲庭信步般地游走于被太阳爆晒了一天的城市大道上,这的确是引入注目的事。
我的车在最右侧车道上,后面没车,所以我把车开的很慢,我注视着前方那女人,我想尽可能让我的思想活跃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好奇,我在想象她的正面形象,我想检验我想象力是否和年轻时一样活跃,判断力是否和年轻时一样准确。时间不长,大概两三分钟,她走到了十字路口,然后我看到她按了按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指示灯,她是要过穿过大道去对面了,刚好我也到了十字路口,我前面的红灯亮了,我把车稳稳地停在了停车线上。
我注视着她,我知道她会转过头来,这是一种潜意识的行为,在穿过马路的时候,一般行人都会回头确认侧向行车是否停稳,是否安全的。她把头转过来朝向我这边,我和距离很近,我甚至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令人酥醉的香水味,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面部。让我感到意外是这画风变得太快,这个美妙婉约的背影搭配着一张明显衰老的脸,我在她的脸上读出了如秋风扫地般的苍凉与粗糙感。她脸部肌肉干瘪,皱纹叠起,然而让我更感意外的是她描了淡妆,施着薄粉,修了细长的眉毛,而且我注意到那两道睫毛浓密,粗长,弯曲上翘,很显然不是自然生发的,我有点怀疑她那无力而下垂的眼皮能否带动如此厚重的睫毛自如地配合脸部器官准确地表达她的情绪与情感。不解风情的流年岁月就无情地、悄无声息地剥蚀了她脸部的皮下脂肪与肌肉,失去这些皮下支撑物的皮肤就那么层层折叠起来,让那张本该丰满光滑的脸变得不忍卒睹。
我在杭州工作的时候,我的一位师门前辈,他是戏曲爱好者,戏曲艺术修为甚高,他们经常组织戏剧演出,每场演出他们都会发放些演出票,我经常得到他给我的赠票,我有机会欣赏他们的演出,时间长了,我对戏剧有了一定的了解,我尤其喜欢折子戏,那是戏曲的精华。看到这女人脸上的皱纹,我自然就联想到了折子戏,也许这女人脸上皱纹每条都是她人生一段折子戏,记录着她人生的精彩片段,记录着她的过往,她的青春,她的爱情。有项科学研究说,人的大脑皮层褶皱越多的人智商水平越高,我在想如果由此推断,人脸上的皱纹越多,是不是说明她的人生经历越丰富呢?果真如此,这个女人就是一个经历非常丰富的人。
她不会在意是否有人注视着她,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轻挪着碎步,扭着细腰,在风摆纱裙的沙沙声中,用20多秒的时间里穿过了这条城市的大道。然而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的脑海是混沌一片,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强烈冲击,似乎在那里见过,或者只是一时的幻象,我的大脑运作得如同一台配置极度不搭的电脑,极度怠速的芯片在一个堆满杂物的硬盘上寻找蛛丝马迹,终究徒劳。不知道什么时间我的旁边车道上也停了一辆车,驾车者是一位年轻的后生,通行绿灯刚亮,“嗖“一声,那车就呼啸而去,年轻人就是那么毛躁。我在心里说:“哎,小子,急什么急,不过弹指一挥间,你就和我一样两鬓斑白、皱纹累累、目光浑浊了”,我突然感觉到我自己有点无厘头的尖酸刻薄了。
伊人已远,我多少感到有点怅然若失,举目四望,突然发现这行道树也长得这么应景。左手边一长溜棕榈,树干粗壮,笔直而坚挺,树冠如球,轻飘飘地插在树干的顶端,右手边是柳树,两边的树似乎不是同一年代栽种,柳树显得更苍老一些,有嫩嫩的枝条从厚皮粗痂覆盖着的树节中蹦出来,自然的奇迹总是无处不在,这些少经风雨的嫩枝条在下午的微风中轻轻摆动,柳枝就是这么轻佻,给它一缕轻风,它便能激情飞扬,给它一束阳光,它就可以春光灿烂,活脱脱一副萌哒哒,娇滴滴样。柳树是可以插条培植的树种,这些树枝如果被插扦在土中,过不了几年就会亭亭玉立,风情万种!这些树们尽管近在咫尺,都站成了投怀送抱的姿势,却永远隔路相望,也许它们发达的根系在地下的沃土中暗通款曲,是啊,“暗通款曲”这的确是一种意味深长、具有无限想象空间、艺术性极强的交流方式,谁知道呢?如果可以,何乐而不为呢?
强悍了一整天的太阳现在像泄了气的皮球,拖着长长的尾红,软塌塌地正在往山坳坳里钻。巨大的云团,色彩艳丽,层次模糊。起伏的山峦,遮住了半边天的云,还有半隐半现的夕阳,浑然一体,构成了这一日最后一道壮丽景象。
没有了阳光的照耀,那些刻画沟壑、悬崖、尖峰的粗糙线条悄然消失,座座大山都成了莫言笔下的丰乳肥臀。
晚风乍起,华灯初上,城市进入夜晚模式。在幽暗的路灯下,那些棕榈树如独脚的大脑袋巨人摇头晃脑,随风而歌,声音低沉浑厚,声调悠扬,那些杨树们体态丰满,线条模糊,柳叶在夜风中轻声细语、如莺如燕。我突然明白了,那位绿裙女人,无论浓抹还是淡妆都遮不住她的衰老与沧桑,但在这阳光褪去,灯光昏暗的夜晚,她依然可以如少女般闪亮登场、艳压群芳。
这段时间,每逢黄昏,总是不自觉想起一件事,也就是前不久,也就是这样的黑白交接的时间,我在一条不太繁忙的街道上驱车前行,突然,我看到后边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快速从后边开上来,一般情况下有闪烁警灯或鸣警笛的警车通过时,普通车辆是要靠边停车让行的,我把车慢慢地靠右边路沿停下来,没想到那警车就是冲着我来的,警车停在我的车旁,我当时有些发怵,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车上下来一个警察,带着微笑的表情走向我,示意我打开车窗,然后告诉我没有开车灯,他把手伸进车窗,直接把我的车灯打开了,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索取了我的车证和驾照,我看他在本本上写了什么,很快写完了让我签字,我看了看那是一张表格式样的交通违章记录单,我明白有了这张记录单,过不了几天我就会收到一张罚款单了,我在单子上签下了我的名字,那单子是一式几份的,他撕一份交给我,然后微微一笑,说了句谢谢合作,我在他这的微笑中体会到一点点的黑色幽默。
现代文明社会的基石就是契约精神,是在契约基础上对共同价值的坚守。在这个车轮滚滚的时代,交通法规应该具有最广泛共识的契约了,这么想想,我也就释然了,我是一个天性乐观的人,每次遇到倒霉的事,总可以找一个理由让自己释然。现在又是黑白交接的黄昏,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仪表盘,是的,自那之后,我把车灯调在了自动感应开关上了。
也许精致的生活伴随这个女人优雅从容地老去,我也在老去,无论从容与否,这场景如同我这所遇到的或经历过的无数精彩场景与故事一样都深深地刻在我布满额头的皱纹里。等我老的跑不动了,也许我可以有时间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在那片我儿时植下、现在已经根深叶茂的树下,约几个精致的朋友,与那些儿时的伙伴,就着淡茶清酒,土炉碳火,从记忆的深处翻出那些有趣的故事,那应该是最好的谈资。
岁月如水,人生如歌,如水的岁月纯净、简单却永恒,如歌的人生,贵贱在天、繁简由己,从歌曲开头到结尾,一气呵成,没有停顿,没有休止符,无论旋律是否优美,唱腔是否圆润,嗓音是否浑厚,但夹着一份感情就是一种精致。没有人可以时时精彩,处处风光,但总可以在风大时弯弯腰,风小时舒展筋骨,匆忙时也不忘顺顺头发,理理衣角,纵使风霜扑面,亦能淡定从容,这也许才是最有内涵的精致人生。
今夜我将拥梦而眠,我希望梦回少年,喷薄的力量在血液中奔涌,乱糟糟的头发缕缕似芒,稀疏的胡须根根如刺;我希望梦回往事,那些带着清晰吻痕、甜蜜而温馨的往事,然而这希望总是频频落空。在我的梦中,循环播放的还是下午那幅场景,朱红色的夕阳,相向而立的行道树,与青春的背影相搭配的那张沧桑的脸。这景致那违和感是如此强烈!柏拉图与庄子恰在此时造访,他们穿越时空而来,我认识他们,我知道他们的生平,爱好和所思所想,他们给世界留下了很多烧脑的哲学问题。柏拉图给我扯淡他对精神爱情的深度思考,我是凡夫俗子,我没法参透他的深刻哲理,在我看来,他讲的爱情观就像羊肉与羊膻味之间的关系那么简单而了无生趣。庄子告诉我,他做了几个蝴蝶梦之后分不清自己是蝶还是人了,我想,管他呢,顺其自然,不做梦的时候是人,在梦里变身蝴蝶,与蜜蜂为伍,与蜻蜓作伴,采花吮蜜,拍拍翅膀飞来飞去岂不是一种别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