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何必无事话悲秋

2010年的秋天。

雨滴落在地面上溅起十厘米的高度，天仿佛漏了般下着倾盆大雨。

方庚穿着湿漉漉的西装如落汤鸡一般站在出租屋的房门前，不，对于这个已经住了两年的地方，方庚觉得应该能称之为“家”了。

方庚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缓和自己低落的表情，尝试摆出笑容，打开房门。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七濑奈奈拿着白色的毛巾迎到门关，七濑奈奈把变长的头发梳到一边用发圈将长发绑了起来，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和厨房围巾，二十三岁的七濑奈奈已经有了些许人妻的味道。

方庚自觉地低下头，七濑奈奈拿着毛巾擦着方庚湿漉漉的头发：“怎么弄得一身湿啊，伞忘拿回来了吗？”

“借给被遗弃的小猫了。”方庚是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它的，那只黑色的幼猫蜷缩在纸箱里，纸箱已被积水泡烂，雨水将幼猫的毛发打湿成一条一条的，如刺猬一般，幼猫的身体微微起伏，虽然仍有呼吸但很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方庚没有养它的能力，只能把伞送给小猫，起码让它不必再淋雨。

“不愧是庚。”七濑奈奈露出温柔的笑容：“我已经放好热水了，快去洗个澡吧，可别感冒了。”

方庚把淋湿的衣服脱给七濑奈奈，踏进浴缸，全身泡着温热的水，舒服地吐出一口气。

奈奈她果然没有问他面试的结果，是从他的表情和态度中察觉到了吗？方庚回想起面试官说的那句话：你一个外国人想写日文剧本？未免也太自大了吧。

果然想进入ACG行业的话，只能去当制作进行了吗？但方庚想写故事啊。

他想写的是剧本又不是小说，只要故事优秀不就行了，跟是不是日本人又没有关系！

方庚很想跟面试官这么说，但对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干脆地把他刷掉了。

毕业已经快半年多了，方庚始终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只能去便利店打点零工。

其实方庚一开始并没有在日本工作的想法，他来日本留学的理由简单又纯粹，他想在这个动漫大国里学点东西，回国后为我国的动画业界做点贡献，现在想想实在有些天真。

为了跟七濑奈奈在一起，方庚选择留在日本，没想到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

七濑奈奈原本能有一份编辑的工作，但为了增加很方庚在一起的时间，她选择了相对更清闲的教师的工作。

方庚其实并不希望她这么做，但看着她述说自己决定时露出的开心的笑容，他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交往的这两年，他们没吵过一次架，七濑奈奈总是看他的脸色迁就着他，为了不勉强她，方庚畏首畏尾地猜测着七濑奈奈真实的想法。

方庚觉得泡得差不多了，擦干身子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七濑奈奈已经煮好了午饭，正把一盘一盘的菜摆上餐桌，七濑奈奈为了他特意去学过中式菜谱，他们家总是吃中餐。

方庚夹了块西红柿炒鸡蛋放进嘴里，惯例地说了声好吃。

七濑奈奈回了句谢谢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方庚的脸色，有些忐忑地说道：“晚上的饭局要不还是取消吧，我跟爸妈说一声。”

方庚心头一紧，皱紧眉头：“为什么？餐厅都预定好了，而且很早之前就约定好了要见个面。”

七濑奈奈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般低下了头：“我的父亲有些强硬，他肯定会刁难庚，我觉得还是等一切安定下来后再见面比较好。”

“放心，我脸皮厚，不怕你父亲说什么。”

七濑奈奈还想说些什么，但她察觉到到方庚不愿多谈的态度，咽下了话语。

晚上，方庚穿上烘干好的西装，七濑奈奈穿上与之相配的西装连衣裙，两人乘着电车来到餐厅，一路上两人鲜有对话，两年相处下来，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方庚能明显感觉到七濑奈奈心中的不安，方庚也有些紧张。

两人来到餐馆，在服务员的招待下，坐在预定好的座位上，方庚看了眼手表，距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七濑奈奈帮方庚整理了下着装。

几分钟后，七濑奈奈的父母走进餐厅。

七濑奈奈的父亲瘦瘦高高的，长着一张长方形脸，穿着高档的西装，着装一丝不苟。他目不斜视，举手投足彬彬有礼，一看就能知道，是个很认真的人。

七濑奈奈的母亲很漂亮，她留着跟七濑奈奈一样的发型，有着一对好看柳叶眉，眉目间含着笑意，嘴角自然的勾起，身材丰韵，手脚的动作相当频繁，穿着高档的黑色连衣裙。

方庚和七濑奈奈起身迎了上去，七濑先生朝方庚点了点头，七濑夫人亲切又开心地握住方庚的手：“你就是奈奈一直挂在嘴边的方庚吧，长得一表人才呢。其实真的没必要在这么高档的餐厅里请客，在家里随便弄弄我们就很开心了。”

“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方庚领着他们在位置上坐下，招呼服务员上菜。

“你们交往也有两年了吧，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七濑夫人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差点让正在喝水的方庚呛到。

“妈！”七濑奈奈红着脸喊道。

“我们目前还没有那个打算。”

“还是要趁年轻早点结婚，你们这个年龄段越早生孩子越好，我也想早点抱孙子。隔壁太太家的孙子实在是太可爱了，那个软乎乎的小手，胖乎乎的脸蛋……”

七濑奈奈的脸越来越红，眼看着就要爆炸，七濑先生轻咳了两声。七濑夫人看了眼七濑先生，撅了噘嘴，不再说话。

服务员上了些前菜小面包，给他们倒满气泡水。

一直沉默着的七濑先生开了口：“方先生，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七濑奈奈慌乱地想岔开话题：“爸，吃完饭我陪你们去公园散散步吧，我好久没陪你们聊聊天了。”

餐厅玻璃窗外，雨声杂乱厚重，能看到一束束快速坠落的雨滴。

“我正在找剧本相关的工作，目前在便利店打着零工。”

“你毕业已经快半年了吧，还没找到工作吗？”

“因为我外国人的身份，似乎我并不怎么受欢迎。”

“想找应该还是能找得到的吧，奈奈不也为了你选择去当教师了吗。”

“最近确实有这方面的想法。”

“你父母在日本吗？现在在做什么？”

“我的母亲生下我后就去世了，我已经很长时间联系不上我的父亲了。”

不知不觉间，主菜已经摆上了餐桌。

七濑先生陷入沉默，他用刀叉切了一块牛肉，把牛肉放入嘴里咀嚼，彻底咽下去后，接着问道：“你未来有什么打算？一个外国人在日本，不管是买房还是交税，各方面的事情都挺麻烦的吧，考虑更换国籍吗？”

“不考虑，目前我想先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安定下来。”

七濑先生吐出一口气，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看了七濑夫人一眼。七濑夫人伸手想拿着纸，手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气泡水洒在了裙子上。

七濑夫人惊慌地站起身子，向他们说了声“失礼了”，拉着七濑奈奈的手说道：“奈奈，帮个忙。”

七濑奈奈不好拒绝，七濑夫人带着七濑奈奈走向厕所。七濑奈奈不停转头看向方庚他们，满脸担忧。方庚朝她笑了笑。

等母女两人走进厕所，七濑先生才慢悠悠地说道：“我们都是成年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我不支持你们两人在一起。”

“七濑奈奈是我们的独生女，二十三年来我们一直精心呵护着她，两年前她第一次跟我们说她有了喜欢的人，想跟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她第一次离开了家，离开了我们身边，我们尊重她的想法，但我们并不想看她吃苦。”

七濑先生的最后一句话触碰到了方庚敏感的神经，方庚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在发颤：“您为什么会觉得她跟我在一起是在吃苦？”

“我是她的父亲，我当然看得出她有没有在勉强自己，你没看出来吗，这半年来她廋了十多斤。”

“小伙子，人生不只有爱情和理想，还有责任和生活，你要有力量，才能给所爱的人幸福的生活。”七濑先生的语气并不严厉，反而温和而恳切。

“你觉得你能令我的女儿幸福吗？”

方庚因为七濑先生的话语低下了头，所以他并没有看到站在七濑先生身后的七濑奈奈。

七濑奈奈跟着母亲来到厕所后，立马揭穿了父母的小把戏，母亲说父亲希望能和她的男朋友两人独自谈谈。

七濑奈奈没有听母亲的话，第一时间跑出了厕所，听到了七濑先生所说的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我的庚啊……”颤抖又哽咽的声音，不停流下的眼泪，哭得像个孩子：“爸爸是个笨蛋！庚明明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我很幸福啊！我很幸福呀！”

哭泣的七濑奈奈让两个大男人束手无措起来，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七濑奈奈，最终是赶回来的七濑夫人把七濑奈奈抱在了怀里，放任她尽情地哭泣。

晚宴不欢而散，七濑先生试图帮方庚付这次晚餐的钱。方庚强硬地拒绝了，拿出了他两个月的工资付了款。

七濑夫妇乘坐出租车离开，七濑先生最后留下了一句话：“我没有改变想法，但我尊重我的女儿，如果你们需要帮助我会全力帮忙的。”

雨已经停息。太阳沉入远方的山峦，留给世间一片灰暗的黑。灯光无法照亮整个夜晚，只能让身旁的人看清脚下的路。

“我们回去吧。”脸上仍留有泪痕的七濑奈奈牵起方庚的手。

“我想一个人去散散步。”方庚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我也一起去。”七濑奈奈的第二只手也覆盖上方庚的手背，她不自觉地走近方庚。

方庚爱怜地轻抚着七濑奈奈的头发，露出苦涩的笑容：“你先回去吧。”

七濑奈奈微微一愣后，露出宽慰的笑容：“嗯，我在家里等你。”

七濑奈奈松开了手，走了几步后，转过身朝方庚挥了挥手，走向车站，等七濑奈奈第二次转身时，方庚已经离开了原地。

方庚走到了新宿御苑公园，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草木混杂的香气，走在砂石小路上，方庚想起了刚才的晚餐。

七濑先生的话并没有伤到他，方庚觉得七濑先生说得很对，他也有着被骂的觉悟，虽然很想把心中莫欺少年穷的不忿说出来，但事实才能证明一切。

真正让他不知所措的，是在七濑先生质问他是否能给七濑奈奈幸福时，他没有立马回答，他犹豫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犹豫，他就应该在那时候大声地向七濑先生宣告：他一定会令七濑奈奈幸福。那样做才是正确的。

正思索着，方庚不小心踩到了个水坑，皮鞋进了水，方庚皱着眉头抬起脚，被他踩出波纹的水坑逐渐归于平静，映出了洁白的圆月。

方庚愣愣地看着水中的月亮，抬起头。在深色的天空中，真正的圆月有着些许斑驳，反射着不属于它的光芒，却又显得如此圣洁。

说起来今天正好是中秋节，方庚情不自禁地用中文吟唱一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当方庚低头时，他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眼泪，泪水并不多，只有一颗，溢出了眼眶，滑过脸颊。

在日本待了四年，他始终不喜欢这个国家，等级严苛的社会，疏远客套的关系，声色犬马的氛围。

他怀念早起的油条豆浆，怀念小摊林立的坊间小巷，怀念淳朴热情的同学们，怀念那个说着汉语，用着中文的世界。

他不想在异国他乡过完下半生，他想回“家”。

那七濑奈奈要怎么办？带她一起回去吗？

……他能带七濑奈奈回去吗？

“你觉得你能令我的女儿幸福吗？”七濑先生的话语回响在耳边。

自己绝不是在逃避，自己绝不是在逃避！方庚在心中反复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