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岁的某天,我路过一群孩子,在他们身后总有一群老太太充当背景,她们躲在墙阴里,扇着蒲扇口中呢喃,不过太遥远了,根本听不见她们到底说些什么。
我总能记起几句她唠叨的话,甚至开始都不知怎么开始的。这生命的二十多年里也不是什么都还记得,关于我和奶奶的事儿也同她的唠叨一样早记不得开头,只能想起一些并不重要的散事。
暑假,满村子的蝉鸣,奶奶家的冰柜什么都放在一块。冰糕放得都串味了,总能尝到鱼腥,但没什么可吃的,吃的恶心了依旧还要往嘴里放,而那是属于我童年的时光。
他们不常来,就我跟着奶奶一起住,白天是守在电视机前手里握着遥控器乱按也是从泥地上捡到树枝来瞎劈乱扫,偏僻的小村子里没有跟我同龄的孩子,人也稀少的可怜,小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一天唯有期盼与枯燥。
黑天是透过窗户的漫天星星偶然的听见狗叫与那永不止息的蝉鸣,它们仿佛不会累似的,不过奶奶很累了。我一出生她就上了年纪且有了皱纹,我见过两次她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我觉得不像她,照片里的她甚至还没年老时秀美。整个白天她都闲不住非要去地里干活,她就放心不下她那一亩三分地,我质问她不种地不行吗?她说:“地里不种东西就荒了。”
她总答非所问用别的什么话遮掩过去,而在这件事儿上我跟她没得商量,即使我阻挠她也没用,她常趁我睡着偷摸挑几件农具扛肩上头也不回的走远,那时我一醒来常会因此胆怯不安。
多少年了她的观念一直没改过来,就算现在穿的暖又饿不着,她也依旧扛着锄头往地里走去,路越走越慢,脊背越来越垂弯,上了初中我常呵责她:“你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这个倔强的老太太,不觉得自己已经年老,她只弱弱怯怯地说:“没事,没事。”
她脾气真好,一直不生气,任由我欺负她。直到现在这个年岁,她终于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了,也再不上地里去了。而她越来越健忘,手臂也抖得越发厉害(患有帕金森),离开了那片土地,她老得太快了。
记得有一次我刚到家,父亲猛地吆喝奶奶,我看她畏缩在一旁,面对他儿子她却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情绪激动手臂就剧烈颤抖,而我就看着,看着她低着头,看着她用一只颤抖的手扶着另一只颤抖猛烈的手,再听着她口中软弱无力的解释。而后我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说他让老太太热馒头,而老太太往锅里放水放多了馒头也都被水泡了,我松一口气,事端原来仅是件小事。
我没想到在饭桌上父亲气急了,端出那一盘馒头,当着老太太面儿气愤掰去馒头泡水的部分,父亲攥着那个被掰地不成样子的馒头吼道:“这还有法吃!你都干多少年了还不知道加多少水,真是越老越糊涂!”
她朝我傻笑,但她却并不是个好“演员”,她穿帮了,因为她那双不受控制颤抖的手臂,还有眼里藏不住的低落。我看着老太太,老太太也看着我,她先笑了几声再朝我说道:“聪聪,你看奶奶,奶奶真是不中用了。”
但我能理解父亲,因为我也是奶奶带大的,我猜在父亲印象里老太太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我们总霸道地认为人就应该是活在印象里的样子,而害怕她的改变。就比如我已经离家好久,老太太现在样子我想不起来,反而满脑子都是她十几年前又或者几年前的模样。
看着一个人慢慢老去,知道她要忘记太多东西,也知道她慢慢地苍老欲要让人认不得,然后在最后的归途不可避免的消逝。而不知道为何,我们在刻意回避她衰老的事实。
后来她搬离了老房子在她三个儿子家轮流住一周,她话越来越少,而我们也不常跟她讲话,她就一个人一整天死守着小度机器人,她不识字,不会用这种东西,一直由我和弟弟给她找节目,找电视剧看。
在我高中,一周只能回去一次的时候,她每次都要看着我说一大堆话,我一句都不听,她喋喋不休个没完,我还是从我父亲那儿知道,她是没人跟她说话了。
我偶然想到,没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想些什么,当她被我呵责手臂不停的颤抖时她会想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想的,大都是我不知道的事。
老太太啊,你现在怎么活成孩子时的我了呢?
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在高处俯视那片土地,看着人们持着锄头锄地,而怎么看都像她。依靠在埋葬她的“小土坡”说着我还记得的事,那就全都说出来只为印象深刻些。一辈子不忘记一个人!多么猖狂的言论。再听不见你的唠叨,时间一长连那“小土坡”上都长出草芽,让它们爬满你的身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陪你。
我又想起来童年我跟着老太太一块下地的一次,那是我为数不多陪她下地的经历。我并不会干农活,围绕着家里的土地奔跑,不停歇的奔跑。而那太阳一直西落着,但夜色还未降临,我看向欲要下山的太阳一点一点收起耀芒并带走白天的一切轰轰烈烈地下山去。
我记得我在田里的某处停下来,停下来我又觉得太累了,累了我直嚷嚷着要回家,我知道我的嚷嚷好用,相信她也一定会听我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在欺负她。老太太应了我一声,她便扛着农具在前面领着路,她背后映着夕阳的彩头,而我跟在她后面,光看她背后我就知道,太阳都快下山了,我朝她厉声埋怨:“终于肯回家了。”
她应该是没听清,现在想想她竟是以为我饿了。她没回头看向我,我只听见她说:“回去给你做饭吃。”而她从来都这样。
在从前的无数的闲暇时光,老太太总在收拾着我的顽皮,而我一直欺负着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