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皋这里则趁着车驾在沿途关驿歇息时,就去了附近寺院借粮米药材。
因为袁宗皋本身就是当地大乡宦,再加上他又即将成为帝师,还话里话外带着威胁的缘故,所以寺院地主们倒是没有拒绝借粮借药材,还主动改借为捐,而且合计共捐了一万石粮米和大量药材,并由住持亲自带俗家弟子押送而来。
由于这些大和尚们很识趣,朱厚熜也就还是在他们送粮来后见了他们一面,以鼓励他们积极参与公益之事。
和尚们对此自然很高兴,他们现在也不敢不答应,于是所图的就只有能在嗣君面前留个好印象。
毕竟嗣君真要做“灭佛”的事,他们只会吃更大的亏。
而若给嗣君留个好印象,没准还能让嗣君更加礼佛,使自己这些僧人的地位提升不少。
当然,他们自然不希望他们捐出粮米,反而让嗣君对他们起贪心。
好在朱厚熜现在给他们的人设形象是不强夺民利的纯良形象,倒也让他们在这方面的担忧之心没那么强烈。
不过,朱厚熜没想到的是,因他沿途济民,结果造成,沿途许多流民选择了跟随在他一起北上,不少都缀在他的车驾队伍后面。
“他们说去附近城郭也无食可谋,只能继续流亡各处,与其去别的地方流亡,不如回来跟着嗣君的车驾流亡。”
“这样,沿途不担心盗匪大虫不说,吃完了粮,闹了瘟疫,还能有嗣君救济,无疑会更放心些,他们也已经认定嗣君是会管他们死活的好皇帝!”
朱厚熜从袁宗皋这里知道这些流民执意跟随车驾北上的缘由后,就点了点头。
他知道,出现这种情况跟眼下大明人口过剩,产业单一,官府和大户吸纳不了那么多人口有关。
尤其是在如今土地兼并加剧,近年来灾害也加剧和公共建设力度不够后,人口过剩的问题也就显得更加严重,无业流民也就更多。
流民们在见到有个愿意管他们死活的皇帝后,自然会把朱厚熜当救命稻草。
为此。
朱厚熜就将梁储等传了来,问:“不少百姓要跟随我们一起进京,诸卿有什么看法?”
梁储和毛澄等来自京里的清流文官们皆沉默不答。
这是因为,他们既不能说皇帝你不能带这些百姓进京,当将这些百姓暴力驱赶走,毕竟一旦带这些百姓进京,就会给朝廷带来很大的财政负担。
要知道,现在朝中执政连十多万军校都觉得养不起,要裁减,哪里会愿意养这些流民。
同样。
他们也不能说应该带着这些百姓进京,大不了进行财政改革,如清理北方庄田,到时候自然就能安顿下来这些百姓,毕竟他们本就是不想改革甚至反对改革还在加紧废除正德改革之政的保守派。
如此一来。
袁宗皋又有了展露自己、建立自己权威声望的机会。
他便在这时果断向朱厚熜拱手说:“以臣愚见,带这些百姓进京问题倒是不大,一则他们大多数是去年受灾贱卖了田地的百姓,所以都靠贱卖田地得了不少粮食,也就是说,他们大多数是自带粮食的,自然就不需要我们拿出太多粮食赈济;二则眼下我们扈从不少,抽调人员管理护送他们,也能做到,但就是带进京后,怎么安置是个问题。”
袁宗皋说到这里就看了梁储和毛澄等人一眼。
他提出带这些流民进京后怎么安置这些流民的问题,就是替朱厚熜试探这些迎立的清流文官有没有主张改革的。
梁储和毛澄自然也觉察出了这袁宗皋的言外之意。
已经打定主意要退休的梁储自然是装傻充愣,在一边闭目养神。
毛澄倒是没有装傻,而在这时不得不主动开口说:“臣观这一带有不少荒田,臣认为可令地方官府收留这些流民,就地垦荒。”
“大宗伯可能是一直任京官,而不知地方实情,天下各地虽然是有不少荒田,尤其是平坦官道附近,但这些荒田不是没有主,而是皆有主的,只是无人佃种而已。”
袁宗皋这时解释了起来,还直接揭了毛澄的短。
毛澄不由得面红耳赤,看了朱厚熜一眼,他怕朱厚熜因此怪他装傻忽悠他,或者真的认为他是不通地方实情的书呆子。
而朱厚熜见毛澄面色尴尬,心里暗喜,也在这时主动配合着袁宗皋,故作一脸不解地问:“先生,为何这么多田无人佃种?”
“盖因这些荒田大多为豪右所并,而且通常方圆百里内皆为一族一户所有,佃租也就甚高,再加上官吏盘剥,故百姓宁为流民而四处乞食,也不愿佃租。”
袁宗皋这时回答道。
朱厚熜点了点首,接着就看向毛澄:“所以,大宗伯现在还坚持此见吗?”
“臣惭愧!”
毛澄忙如实认了错,对朱厚熜作了一揖,随后又拱手说:“承蒙袁公赐教,才明白臣所提之议不切实际,有空谈之嫌。”
毛澄咬着牙说完了这话。
他宁肯承认自己是不通地方实情,也不会承认自己在装傻忽悠皇帝,因为前者最多只是会被轻视讥笑,后者却是涉嫌欺君。
扈从大臣里的中下层见此也就真的皆不禁暗自咋舌。
因为他们没想到来自京里的堂堂礼部尚书毛澄真的会不如一个嗣君身边一个长史通实务。
年轻的官将们懂不了那么多,所以这个时候,他们直接感受到是,他们对毛澄这个礼部尚书的滤镜大减,有种原来这大学士尚书好像都是草台班子的感觉。
即便是年纪尚小的陆炳都在心里不由得觉得这些京里来的所谓朝廷肱骨大臣原来也不过如此,不然也不会被自己世子爷的老师袁长史教做人。
毛澄这时倒是不后悔刚才丢人的发言。
因为他知道天下土地兼并严重,他刚才那样说,固然有欺朱厚熜年少单纯,找个理由忽悠得朱厚熜放弃带百姓进京的想法,同时也是为了试探袁宗皋是不是真的执意要把朱厚熜往改革的路上带。
所以,他现在只是恨袁宗皋不识趣,故意对嗣君这么坦诚。
对天子过于坦诚,就真的算忠贞吗?
毕竟明明他都这样说了,可袁宗皋还一个劲地怼他,不知道顺坡下驴,附和他这个礼部尚书说的对,也赞成让地方官来就地安置这些流民垦荒,反而是主动拆穿自己,给自己扣一个不明地方实情的帽子,摆明了是执意要提醒嗣君,天下到了不彻底改革不可的地步!
朱厚熜注意到了毛澄那衣袖里紧捏着的双拳。
但他只是心里暗笑,没有拆穿毛澄,只在这时继续对毛澄说:“大宗伯给孤讲讲当朝元辅吧,你是正人君子,想来对元辅的评价是公允的。”
毛澄愕然抬头,看着朱厚熜那清澈的眼神,他不知道朱厚熜那清澈的眼神里是真的只有纯真的询问,还是暗藏着一丝狡黠。
因为这个时候让他评价首辅杨廷和,等于就是让他为难。
他如果赞颂杨廷和,那肯定会让嗣君相信杨廷和能解决流民进京的问题,那等于给杨廷和出了个大难题。
如果他不赞颂杨廷和,反而批判杨廷和,那就是带头否定杨廷和这个元老重臣,那这还怎么用朱厚熜当信任元老重臣的名义来限制皇权?
所以,毛澄发现他现在无论怎么评价杨廷和,都是不利于自己这些清流文官的,都只会让皇帝朱厚熜赢。
而且是大赢特赢!
这也就不得不让毛澄怀疑朱厚熜是真纯真还是在装愚守拙。
但毛澄现在也只能拱手称是,且也只能夸杨廷和,这样至少把难题抛给了杨廷和。
他现在只希望杨廷和足够有智慧化解这疑难题。
于是,毛澄便在这时说:“元辅忠诚刚正,能安社稷,能成嗣君中兴之政。”
朱厚熜颔首,又问:“于苍生百姓如何,能替朕让这些百姓重新在京师安居乐业吗?”
毛澄咬牙回道:“元辅乃善经济之臣,拨乱反正,自可为嗣君依傍,百姓可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