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青遍地的湖畔路过,我用袖子扫过一丛芦苇,扬起飞絮,跌入了黄昏,天边燃烧着我的幻想,那一抹残红在天隅晕皱又缠绵。
湖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我和我的灵魂。
“秋,你在干嘛?”晓君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盯着湖泊,没有出声,湖泊里依然只有两个人的影子,我和我的灵魂。
见我不作声,晓君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在我旁边坐下,沉默地盯着日落。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他并不明白我的苦。”
“秋,你帮帮我,你再最后帮我一次,好不好?”
晓君的声音泛起空灵的哽咽。
我轻轻地朝她所在的方向扭过头,视线穿过苇叶,穿过风的袖口,所及是一片光影的韵律。
我想起四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样的光影,一样的湖畔,一样的声音,只是这次,唯独没有一样的人。
我开始披上了我遮丑的罩衫——黑夜,像一条细小的游鱼,游走在街头,仓皇地回到属于自己的一方角落。
“是秋啊?回来了?”于奶奶悠闲地坐在院子里,听到微弱的脚步声,抬头看向我。
我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回到了我的房间。
一如既往,我坐在桌前,从漆黑的电脑屏幕里映照出我丑陋狰狞的脸皮,这张脸曾经吓哭了我的孩子。
我打开电脑,进入了浏览器里置顶的网站链接。
我浏览着每位保姆的招聘简历,在无数次的选择里徘徊又蹀躞。
我害怕悲剧重演,一切都是如此小心翼翼。
Anie,她看起来美丽动人,喜欢各种恐怖游戏,曾经在恐怖屋里工作。这令我想起了晓君,Anie和她的爱好相同,晓君也曾在恐怖屋工作一段时间。但选择保姆当然不是看这个,很明显Anie从来没有做过这份工作。
我还是记下了她的号码,在剩下的时间里继续千挑万选,还是决定联系Anie,她似乎在吸引着我。
电话很久才接通,我试探性地开口:“你好,是Anie吗?”
电话那头只是传出沙哑的声音,“你……找Anie吗?抱歉,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是吗?那我该如何联系她呢?”
“去韶瞿溪路口,105号住户,我想,你会找到她的。”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弱,“她没有任何社交,除了我,没有人认识她了,你得亲自出马。”
我正疑惑着,电话里又传来细小的声音,“帮帮那个可怜的孩子吧。”随后传来的是电话挂断的滴滴声。
我如同五雷轰顶,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曾经在一个鲜活的生命尽头出现过,我在无数个夜晚曾为她哀悼,也深深地忏悔着,忏悔自己的袖手旁观,忏悔自己冷漠地看着一个生命的流逝,我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我不知道Anie是否和晓君有关,但我知道,这次我绝对不会使重蹈覆辙,我不想一生都将陷进悔恨的沼泽,那些令人窒息的藤蔓会将我永远困在深渊,即使肉体腐烂,我还有我的灵魂,那个永不得超生的灵魂。
或许,这是一个给我真正忏悔的机会。
今天是4月11号,天气晴。出门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春色万千,于奶奶依然坐在那片树荫下,眯着眼睛看来往的人群,仿佛和春天融为了一体。
我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低头将口罩拉上来了一点。
坐上车时,我透过窗户,看见于奶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神深不见底,我放下车窗,那双眼睛又再次充满了慈祥。
我按照电话里的提示,出发去韶瞿溪路口,导航显示需要三个小时。
路程比较远,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好像不小心闯入了一望无垠的樱花境,摸寻半天找不到路,只能下车徒步。
可能是很少有人来,我找不到上去的小路。走了半天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没办法,我又打了那天晚上的电话。
电话拨了好久也没有人接听,于是我只能再次摸索路程。
走了大概半小时,暖风捎来一抹新绿,粉色的辽域闯进一抹浅青,古老的木屋被丛绿包围,门口的木牌上写着韶瞿溪路口105号。
我寻思着这也没看见有路啊?怎么就到韶瞿溪路口了?
我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里不像是年轻人居住的地方,这种与世隔绝的环境能让我联想到的只有白胡深深的世外高人,还有长相诡异的老奶奶。
我试探性地敲了敲门,抬头看见一个巨大的蛛网,仿佛罩住了半边的天色。
门支呀一声,一张清秀的脸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双映满了天宇的眸子,像住进了一整个明媚的春。
我往上提了提口罩,“请问你是Anie吗?”
她惊异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是如何到这个地方来的。
“我在网上看见了你的应聘简历,我想和你谈谈。”
她的声音像小猫,“也许……我并没有投过什么简历。”
我挑了挑眉,“是吗?那或许你知道这个号码。”我拿出手机翻了翻通话记录,并展示在她眼前。
那双清澈的眸荡起了波澜,“请进屋聊。”她侧身让了让。
我向她点了点头,跨步走进屋内,屋里陈设简单,一个精致的木床安静地躺在角落,还有一张看起来很有年代感的书桌,所以的家具都是木制品,包括锅碗瓢盆。
她过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的视线正对着窗外,那是一株异于其他樱花的树,是琼花。
雪白的花瓣围着雏黄的蕊心,成为一片粉红天地里的玉洁少女,无意一瞥,已是惊鸿。
我无法将这片天地和这个喜欢恐怖游戏的女孩联系在一起,竟然真的问出了口,“你喜欢玩恐怖游戏吗?”
Anie眨了眨眼,在光快要从她眼里溢出时,突然眉眼一弯,“是的,我喜欢。”
我沉沉地盯着她的眼睛许久,里面没有一丝波澜。
最终我还是将眼睛转向了别处,“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吗?”
“是的。”
“电话主人是你的什么人?”
“我并不认识她。”
我惊讶了一瞬,“那为什么我给你看了号码你就让我进来了?”
她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将头发撩至耳后,将泡好的茶递给我,然后用那双清眸注视着我,“我想,你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不管是通过谁的指引来到这里,我都会跟你走。”
说实话,我对Anie的话半信半疑,但我没有继续追问她。
我们就这样聊了一个多小时,直到阳光撒进屋内,投射着斑驳的叶影,风移影动,连空气都弥漫着自由的味道。
屋内春光乍泄,我稍醉于此刻,竟想这样沉沉的睡去,待日暮驮起这片春色,从另一扇窗户投射时,我可以清晰地看着我的影子,在光里拉长又消失。
Anie和我一样,享受着此刻的宁静,她说她从来没有走出过这片花境,她总是目及着最美的盛春。
我会疑惑她的饮食方面又该如何解决,毕竟我并没有看见她有栽种任何的蔬菜,但当我问起这个时,Anie也会用同样疑惑的眼神望着我,似乎陷入片刻的思索,然后再次疑惑地摇摇头。
这片花境,这个木屋,和这个人,全都充满了古怪和神秘,没有人会解答。
“你认识黎晓君吗?”
在意料之中,Anie摇了摇头。
我从她身上得不到任何答案,只能罢休。
“你知道的,我是看了你的保姆应聘过来的,我们家需要一个保姆。”
其实我不记得Anie能胜任这份工作,毕竟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古老得和时代脱了轨的气息。
但她依然点了点头。
再次踏入这片樱花林,我还是不知道路该怎么走,好在有Anie当向导。
来到我的车前已是傍晚,我帮Anie打开车门,并帮她寄上安全带,她突然抬头笑着看我,那双装满了整个春天的眼睛,现在盛满了一个日落,我的心脏悸动起来,第一次见如此浓郁的暮色,竟然是在一个人的眼睛里。
我回头看着刚刚走过的那片土地,庆幸正逢春色如许,若是秋风扫过,这里可能已是枯木如海。
而我心底的那片枯林,如今再回眸时,已离离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