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城市里的钱

光明村的冬天,冷得可怕,女人们敲开冰冻的河面,将长满冻疮的手伸进刺骨的河水里浣洗衣服,她们需要用全身的气力甩动衣服,从而将衣服上的肥皂沫连同污渍一同甩入水中,此刻,她们的身体热力蒸腾,浓密的头发上飘起淡淡的青雾,像极了正在俯身打太极的武者,每天的这个时间点,重复做这个动作,她们坚持了一整年,也许这个动作她们还将持续数十载。

“省”是每个人每天必须要思考的问题,为了“省”,人们去河里洗衣服,她们的院子种满了各种蔬菜,家禽跑满整个菜园子,衣物破了但凡自己能修补就绝不会买新的,米酒自己酿,零食自己做……可即便这样,大家还是穷,穷的好处在于,容易满足,那个时候偶有新事物进入人们的视野,大家都会变成这些事物的拥趸,在陈光明读五年级的时候,光明村的小卖部里出现了一种新型的玩具手枪,这种手枪体积极其轻巧,它可以装一枚枚形状类似小圆锥,个头只有绿豆般大小的子弹,但这种枪发射子弹利用的是气动原理,威力不容小觑,几十米内,打在人身上,疼痛难耐,皮肤上会出现紫红色的伤疤,有些甚至能破皮,孩子们忌惮此枪的威力,当然他们也都希望自己拥有这样一把便携且威力巨大的武器,可这把枪七块钱的价格确实让人望而却步,即便如此,孩子们中,这把武器的拥有者依然在增加,从众心理让每个孩子都蠢蠢欲动,陈光明每每看到有谁腰间别着这把散发着光芒的枪,就会投去羡慕的眼光,但当对方要来跟他寒暄几句的时候,陈光明又失望地想法避开对方,因为羡慕所以嫉妒,因为嫉妒所以“恨”,他因为不能与其“同流合污”而懊恼。陈光明着实不敢跟自己的父母开口,用七块钱的巨额买一样玩具,他不敢想。

陈光明并不笨,他最近学会了旁敲侧击,每天晚饭的时候,他都会把这把枪的讯息传达给父母。

“爸,我今天被陈峰那个傻子打了一枪,痛死我了!”他撩起袖子,将手臂上的红点展示给父亲,“你看,真的很痛!我差点哭出来,好在其他人的枪子儿都被我躲过了!”

“打了一枪?”父亲疑惑道。

“是的,他们都有一把手枪,陈峰,张小彭,陈金,王明……还有很多人都有。”陈光明滔滔不绝,渴求的眼神盯着陈国庆的脸继续道,“我估计没几个人没这把枪了。”

“哪里买的?”

“就小店啊,阿华小店就有,好像只剩两把了。”

陈国庆突然笑了起来,戏谑道:“你知道的这么清楚?!”

陈光明只尴尬地笑笑。

陈国庆随口道:“你也去买一把吧!”

“什么?爸,你说什么,让我也去买一把,是吗?”陈光明激动极了,他没料到陈国庆这么轻松地答应了。

“多少钱?”

“呃……七……七块!”陈光明小心翼翼道。

陈国庆将手伸进裤袋里,摸索了半天,扯出一张破碎的十块钱,扔在桌子上。

陈光明兴奋之极,他实在没想到这事儿真的成了,他拿起桌上那十块钱,仔细地将其展平,这张边角已经被严重侵蚀的十块钱,陈光明分明看到它上面的数字十后面,有人用蓝色圆珠笔又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零。

此刻,他已无暇再去在意这些细节了,他只以最快的速度将剩下的小半碗米饭扫进嘴里,然后就迅速地披着寒冷的月光奔向阿华小店,因为跑得太急,又加上刚吃了饭,他的肚子开始生疼,他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通过鼻腔浸润进肺泡,令他的脑袋也莫名其妙的跟着生疼起来,但这些都被他的快乐淹没了,买枪的过程着实令他胆战心惊,因为待他赶到阿华家店门口时,他一眼就注视到那货架的第二格上只躺着一把那种样式的玩具手枪,他不满这个没有选择余地的结果,同时也庆幸自己抢到了最后一把枪,拿到枪的那一刻,陈光明将整个外包装以及透过塑料包装看到的枪查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发现除了外包装有一个角有点卷起来,其他都没有问题,他终于放下心来,回去的路上,他就再也没法将目光离开这件孩童时光里印象最深刻的玩具。那个星空明朗的冬夜,让他辗转难眠,他感觉一整夜都是清醒的,他时不时会用手去摸一下枕边那把手感温润光滑的玩具手枪,他发现这一刻他一点都不害怕独睡在这能听见北风呼啸的北屋里。

打这以后,陈光明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都会怀揣着他的武器,他终于明白,男人,有了武装,便有了勇气,每每看到陈峰拿出他的那把枪四处瞄的时候,陈光明也会不自觉得拿出他的家伙事,他隐隐感觉这时候陈峰对自己的态度会有巨大的转变,仿佛他俩就是一伙人了,准确来说貌似有枪的孩子都是同一阶层的人,他们会以轻蔑的眼光看那些对他们投来羡慕眼光的没枪的孩子们,陈光明也成了陈峰之流,他享受着这种优越感,终归还是闯下了祸,这个从未让母亲省心的孩子这回用一颗枪子儿,将在田里干活,满身是泥的老头儿大满的眼睛打进了医院。

大满“啊!”地大喊一声,接着便痛苦捂住左眼:“是谁?!”

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一辈子死磕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在这冷的刺骨的严冬里,被陈光明无意的枪子儿,打断了生计。

于是,张梅花忍着性子陪大满跑医院,送水果,营养品,各种道歉。张梅花发现把陈光明从生死线上救回来以后,这个孩子并没有长记性,依然忘却了生活的难,忘却生命的危机四伏,她已然对孩子失去了信心,却也无可奈何,她只无奈地想,活着便成,其余的王八羔子的烦恼,都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的。

自从陈光明的手枪被母亲张梅花没收后,他便百无聊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落魄的人,像极了刚从战场吃了败仗回来的士兵,偃旗息鼓,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就在陈光明郁郁寡欢的当口,他接到了城市里朋友的电话,这一下令他兴奋异常,陈武甚至邀请他和陈文去他城市的家里玩耍。

对于城市,陈光明不算陌生,他们家距离县城也就最多20里地,他偶有几次会跟着父亲去城里市场卖菜蔬,或者过年前去城市里购置年货,但城市于他而言除却热闹和人头攒动,其余的繁华似乎于他无关,父母似乎也用各种言传身教,让陈光明对那里的琳琅满目敬而远之,因此,他从小就明白热闹是别人的,繁华是别人的,自己只是过客,那个世界不属于他。

然而陈光明此次去见陈武,却并没有那么顺利,原本父母都去劳作的周末,他俩却破天荒的都在家里,原因在于这两天父亲的堂兄家里办喜事,陈光明家里的堂前得清理干净,用来摆放酒席,一整个周六的上午,父母亲都在自己家里和堂兄家之间奔忙,陈光明没有机会溜之大吉,只好极不耐烦地看着一帮大人从桌椅板凳,忙到锅碗瓢盆,陈光明恨这世上有那么多无趣的事情,这些大人如蚂蚁般转悠,却不知在忙些什么,他们却要坏了自己的大事。

午饭过后,陈光明终于有勇气跟张梅花提出去陈文家看电视,张梅花也无暇去对付陈光明,只警告他,要是四处乱跑,定不会让他爽快。

陈光明哪里会在意张梅花的警告,没走出去一百米,他便似一支离弦的箭,冲进陈文的家里,一把抓起陈文的手,兴奋道:“走,去陈武家!”

陈文一头雾水,因为陈光明并未事先跟他打招呼,但他也并不诧异,因为自己的这个朋友总是做着这样毫无计划的事情,他知道陈光明的脾性,陈文的生活除却对知识的热忱,大部分的乐趣都是陈光明给的,因此只有面对陈光明时,他才愿意抛下手中的书籍,眼睛里似乎也能释放出光芒了。

陈文基本上能做到百分百配合陈光明,因此陈光明做任何事情都会叫上陈文,并且他也从不跟陈文商量,两人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陈光明享受着陈文的陪伴,而陈文则因陈光明能带他去感受不一样的生活刺激而感到幸福。

两个人抄着近道去城市里陈武的家,这是他们第三次走路去县城,正常情况走到市中心大概一个小时,但今天他们明显加快了脚步,原因在于,他们得在一点左右去陈武之前电话里交代过的公交站等陈武。

真是幸运的一天,正午的太阳把空气烘晒地暖洋洋,头顶上方鲜有几片稀薄的白云,预示着这一天晴好的天气,兄弟俩走了近半个小时,竟感觉后背渗出的细汗在皮肤和棉毛衫之间渗透开来,两个人无暇顾及身体的不适,只管默默地走着,城市的温度就在眼前,他们远远地就能看见马路上奔驰的大卡车,挺拔的电视大楼,以及飞过光明江上的一列绿皮火车,陈光明的右手一直插在他裤子的口袋里,那是因为他仅有的两块钱正躺在这里,他要时刻确保它们的存在,他边走边计划着能用这两块钱买上一根烤香肠,或者再买点别的小物件,这样的期待,已令他十分想往,但凡能吃到城市里的一种美食,或者买到一件阿华小店没有的新鲜玩意儿,那他的这趟行程便算完满了。

没多久,两个人便涌进了这城里热闹的河流里,周遭的声音,色彩,气味一股脑儿袭入两人的感觉器官,使两个人顿时懵了圈,跟以往每次来城里的感觉几乎一样,胆怯和期待并存,他们单纯的思维实在没有办法一下子接受那么多新鲜的事物,只一边呆呆地张着嘴巴,一边看着宽阔的马路,穿着时髦的行人,以及烤鸭店排出的长长的队伍。

远远地,他们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而陈武的目光也早就将两个兄弟定格,他们已近半年没见面,陈光明感觉眼前的陈武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陈武面对他们时的状态没有改变,陌生的是这个男孩子居然散发出淡淡的城里人特有的清爽和高雅,令两位农村里穿着质朴且灰头土脸的孩童有些不知所措。

“陈武……””陈光明有些不自信道:“好久不见了!”

陈武兴奋地对着两位兄弟,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一把拉起陈光明和陈文的手:“快,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这种号召一下子打破了三个人几秒钟的隔阂,三个小朋友顿时找回了曾经的融洽的感觉。

陈武带他们去吃的是一种九十年代街头巷尾非常流行的小吃-油墩,几尺见方的小摊位周围挤满了人,陈光明他们只闻到从人群中散发出来的面粉油炸的香味,却实在没法看到这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墙里面的内容。还得是陈武,他精瘦灵巧,利用敏锐的嗅觉,三两下就找到这人墙的漏洞,老鼠钻洞般挤进人堆里,没三五分钟,就从人堆里带出三个香喷喷的油墩子。对陈光明而言,油墩子是新鲜事物,他刚刚只看到买了油墩子一边吃一边心满意足离开的客人,只见他们呼刺啦擦狼吞虎咽着,一个油墩子三两口就进了肚皮,看得他口水直流。现在这美食就放在眼前,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太烫他只能轻轻咬下来一个角,可是这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来,直到口水渗了一大口,这油墩子还纹丝不动,再看看陈武那边,那油墩子已经落肚,他大声跟陈光明他们道:“下一站,游戏室!”

陈武顺道在旁边小店买了三瓶芬达,每人一瓶,陈光明和陈文这边还在为吃油墩子烦恼,手上又多了一瓶新奇的饮料,感觉这一趟旅行内容实在过于丰富,以至于他们还未来得及感受这一切便被陈武拉到了游戏室,陈武从口袋里拿出一团钞票,里面各种面值的都有,其中最大面值的是五十,很显然,这是一张百元大钞被打散后的状态,事实上在那样一个时代,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讲,五十面值便是极其稀罕的存在,陈光明和陈文,显然对陈武的阔绰惊讶之极,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陈武为他们每人买了十元钱的游戏铜币,然后吩咐他们将铜币放到自己的口袋里,陈光明和陈武显然很被动,他们只乖乖地听着陈武的安排,十元钱三十个铜币坠在裤袋里,把裤子都扯到一边去了,陈光明一边打量这间游戏室,一边时不时去拉一下一直往下坠的裤子,不过他们很快被游戏机里的内容吸引,没多久,他们便沉浸在这放纵的游戏时间里,整个人属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中,口袋里充裕的铜币,使他们大胆放肆地游走在游戏机间,纵使技术糟糕,但他们却乐此不疲,这些游戏曾经是他们遥不可及的梦,大都数时间他们都只是看客,如今他们以主角的形式占领这间不足二十平的游戏室,三个人玩得面红耳赤,完全忘记了旁的一切,时间过得很快,并且他们的技术实在有点糟糕,以至于他们很快就把手头的铜币挥霍光了。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走出游戏室,并排坐到大门口的门槛上,感觉身心被掏空了一般,他们也许觉得这样的时光可能以后很难再有了,甚至感觉有些失落。

“去我家吧!”陈武突然对两位朋友说,“现在三点半,走到我家大概二十分钟,怎样?”

陈光明很犹豫,因为按照计算,这个时间回家正好,到家处于一个比较安全的时间。

“去我家,我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而且家里没有其他人,他们都出去了。走吧!”陈武一边说着一边拉起他们便走。

陈光明和陈文两个人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拉着往前走,他们确实也好奇陈武在城市里的家,他们曾经好几次经过陈武在光明村已经闭门很久的老房子,也时常会怀念他们的朋友,于是,他们索性不再被顾虑束缚,凭着感觉愉快上路了。走街串巷,三个五年级的伙伴,穿梭在这城市的河流里,仿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因为他们感受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已经彻底融入了这繁华中,好像自己也或多或少接近了许多。

陈武的家,全新装修的家,一百方出头的面积,如宫殿般出现在陈光明和陈武的眼中,门打开的瞬间,陈光明没有办法相信这居然是一家人长久居住的地方,在他的大脑中,家里充斥了破败,无序,水泥,白炽灯,缺脚的柜子,有破洞的门,这些他之前都习以为常,直到看到了陈武在城市里的家,他才真切感受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豪华一说,虽然他们也能从电视媒介上了解这些讯息,但他们终究认为电视里的不是现实世界里的东西。

陈武用很平静的语气向他们介绍了房子的每个角落,并且还向他们展示了他的房间以及藏在他柜子里的各种新鲜玩意儿,陈光明此刻只剩羡慕了,他难以想象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会是怎样的舒适感。

陈武把家里的零食水果都搬到桌子上请两位朋友吃,他们一边吃一边听着陈武讲城市里的故事,陈武对他这段时间的故事滔滔不绝,他如今有一个所谓的新妈妈,还有一个未满一岁的妹妹,这个家里,他的父亲陈阿狗忙于新工厂的各种事物,基本上陈武很难在白天看到他的身影,他即使见到陈武也只会给予物质上的关注,毕竟出于对于王珍琴的愧疚,以及陈武是他唯一的男儿的考量,他内心里是重视陈武的,甚至有些宠溺这个孩子,只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对陈武表达更多的爱,只一味的给陈武钱,任他各种自由和放纵,后妈姜彩瑛把所有心思都花在女儿陈书雪上,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个调皮且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她观察到陈阿狗对陈武的溺爱,倒也不跟这个孩子计较,只是躲避或者放任。一段时间下来,陈武竟有些喜欢起这种感觉来,只是虽然他在这个家里呼风唤雨,却仍然觉得孤单,他还是会想念那个处处管着他的母亲,只是这种想念在慢慢淡化,因为城市里新鲜的事物实在太多。

陈武继承了他父亲的八面玲珑,并且母亲还给了他美貌的加成,让他在社交圈里比自己的父亲更如鱼得水,他虽然是学校里的新人,但是却通过自己的魅力,获得了老师同学的喜爱,短短半年时间,他便很好适应了城市的生活,陈武感觉自己本就属于这里,他喜欢跟人打交道,他喜欢同学对他投来信任且钦慕的目光,他太享受其中了,他注定是人群中最耀眼的明星。

陈光明的此次城市之行,使他心里多了几分不甘和无奈,当他再次回到陈旧的光明村,他突然觉得有些失落,脑袋里总是努力去回想从陈武那看到听到的城市里的各种幻想中的现实,光明村的那些伏在地上劳作的人们,让他觉得很可笑,村口散发着恶臭的粪坑更是令他厌恶至极,虽然随着时间这种感受慢慢在淡化,但城市里的钱,终究让陈光明看到了这个世上更多光明村之外的新鲜和诱惑,然而生活还是要继续,孩子的心毕竟还纯粹简单,可成长只会让快乐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