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楼家门口,邵翰林突然勾住她的手,黑夜中看不清表情,但能感受到他在请求。请求她跟他到他家里吗?孙露娜不是刚毕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一脚踏进门意味着什么。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有定力不踏。
“这算什么。”她嗤笑。
“也是。”邵翰林手摸后脑勺,松手。名不正言不顺,露娜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晚安。”他唯有道别。
这一晚,约等于没睡。
早晨与桃兮共享了楼下阿婆的遭遇,桃兮很受触动。她决定趁年轻赶紧享受生活,趁还飘在外面多谈几场恋爱。没想到,自从换了smart for two,周门康更有理由黏着她了。说她车小,周末出去玩不够载姐妹的,他乐意之至,心甘情愿当司机。桃兮此刻决定,把smart for two卖掉,再买一辆正常的5人座轿车。
或者,干脆把smart for two半价卖给孙露娜?找个时间跟孙露娜透露一下。
房地产行业冲高回落的势头如此明显,一些建筑设计公司看势头不对,开始裁员。一家比孙露娜上班的公司还要大的民营建筑设计公司因为裁员,闹上热搜。一时间老板们怕被波及,就算每月工资不菲,也按兵不动。
颜俊初来,看上去既高冷又面善,轻易不从办公室出来,吃了他的入职餐的同事们以为他相处,工作时也敢聊天。这天聊到财务自由。这是一个能让每位打工人都血脉喷张的话题。
通往不依靠出卖劳动力谋生的顶级财务自由的路上,有很多阶梯供行进。
第一台阶是奶茶自由,想喝的时候立马定。珍珠、布丁、椰果随便加,三五杯都不叫事。第二台阶是会员自由,想看某视频独播剧,立马冲会员,最少也冲一个月,从不找人借会员。
第三台阶是外卖自由。只有吃什么的烦恼,没有价格的烦恼,不在乎起送费,也不在乎配送费。第四台阶是咖啡自由,不用纠结一天喝一杯,还是一天喝两杯,想喝就喝,喝的时候不用考虑中杯、大杯还是超大杯,看心情。
第五个台阶是口红自由,看到喜欢的色号,买!看到喜欢的外观,买!最近喜欢的牌子又出新款了,买买买!第六个台阶是包包自由。不必为买想买的包而攒半年工资。看上就买,喜欢就换。
第七个台阶是旅游自由,一年总有几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不用考虑机票价格,无论去哪里都可以住自己心仪的酒店。
第八个是买车自由,代步也好,享受也好,丰俭由人,想买就买,想换就换(听到这里,孙露娜瞬间想到桃兮)。第九个是买房自由,那是女生们财务自由的终极台阶,自此站上食物链的顶端。
孙露娜听着听着,迷了心眼。想起那夜下班,赫然出现在她视野里的帕萨特。她被命运敲醒,她不愿意再浑浑噩噩、凑凑合合。她决定买车。根据同事们的讨论,她连第三台阶外卖自由都没有达到,竟然想着第八台阶买车自由。多少有点痴心妄想。
可就是这个痴心妄想,为她的死气沉沉的生活注入了活力。只有她知道,买车,不是追求物质享受,恰恰是为了填补精神空缺。当被父母抛弃的精神空缺无望他人填补时,她给自己造了一个买车梦。
买车梦像是个锚,将她有力地固定在各种不容易中。
她在不容易中苟延残喘,同时又信心日增。
每天下班都会在大众汽车展示店前驻足,细细观望那辆帕萨特。睡前和醒来,都会在记忆里重温一遍帕萨特。帕萨特不再是一辆帕萨特,而是一种具象的幸福,一种日子会越过越好的证明,一种即使没有人爱她也会被自己爱得很好的实证。
像是对她看法的呼应。适婚的彩彩在讲自己搁浅的结婚进程。房子太贵买不起,要求买一辆车,不过分吧?否则结婚跟没结婚有什么区别?然而,狗男人跟她谈三年,浓情蜜意,平日里非她不娶的架势,要谈婚论嫁,才议到彩礼就翻脸。
“我妈说16万8是行情价。”彩彩在大上海受过新潮思想熏陶,觉得要彩礼太low,不如拿这笔钱买车。他直接说没必要,死活不松口,跟我大谈道理,说车是易耗品,买到手就贬值。“我要的是车吗?我要的是他爱我的证明!”
彩彩铿锵有力,引来无数附和。
孙露娜脑海里一闪而过邵翰林。
不,孙露娜在笔记本上做笔记,她得靠自己买车!心里的窟窿,她自己填补。只有自己填补上之后,她才是一个完整健康的人,才有追求婚姻幸福的资格。
孙露娜给喻老师打电话。喻老师的声音更虚弱了,不仅虚弱,还沙哑。不仅孙露娜吃惊,喻老师也慌了。这一次,她给孙露娜报了家里的地址。
“敏敏呢?敏敏难道看着喻老师一天天虚弱下去不管不问?”
当然,这句话,她没有问出口。离间母女的话,她就不说了。孙露娜不知道该向谁请假,就跟做考勤的马吉报备一下。巧了,颜俊刚刚通过内线告诉马吉,他下午外出。马吉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孙露娜,越看越觉得孙露娜深不可测。不行,她决定怂恿小路加快行动。
孙露娜坐地铁一路向西北出发,来到JD区与宝山区交界处的一处破旧公寓,敲门无人开,打喻老师电话,喻老师喘息着告诉孙露娜,到101找二房东拿钥匙开门。她爬也爬不动了。
慌里慌张下楼。这时桃兮打来电话。桃兮原本想在电话里用开玩笑的口吻“激情试询问”的,不然,面对面一本正经问她愿不愿意半价买smart,太没有回旋缓冲余地了。她想让利给孙露娜,又怕伤了孙露娜的自尊。
桃兮铺垫,先询问孙露娜干什么呢?结果孙露娜说她请假带喻老师看病。喻老师病倒在房间,她需要去找二房东拿钥匙开门。
“她女儿不管她吗?”
五分钟后,打着哈欠的赤膊二房东拿着钥匙打开喻老师房门。一股久未开门的陈腐味、屎尿臊臭味扑鼻而来。二房东呛得咳嗽一声,止步于门外。窗帘拉着,室内有点暗。二房东打开门口的灯,给孙露娜照路。
狭长的过道因为未曾好好清洁而积着陈年污垢。左边墙角的神龛上,一溜排开的儿童电子手表吸引了孙露娜的目光,她定睛再看,除了一排各式电子手表外,还有两部苹果手机。同样簇新。
情绪先于理性起反应。孙露娜鸡皮疙瘩起一层。警惕在内心拉响警铃。
孙露娜猛然回头看身后,房门恰在此时被关上。孙露娜吓得一激灵,直接回拨桃兮的电话。一边告诉桃兮她现在的位置,一边摸索墙上的灯,勇敢横跨一步,跨进卧室,奄奄一息的喻老师似清醒似昏迷地躺在床上。细细去看,房间除了凌乱、肮脏,并没有出格的地方,连大冰柜都没有。恶臭味来自卧床几天的喻老师,她失禁在床上了。
等待120到来的时候,孙露娜更仔细地看了喻老师的住处,很显然,平日里的喻老师一点心思都没花在整理房间上。唯一的一把座椅上层层叠叠、杂乱无章地堆过季衣服。唯有喻老师对面的床,干净整洁,无一丝杂物。无疑是敏敏的床,却因为一丝褶皱都没有而显得突兀异常。
加上神龛上簇新的手机和未有戴过痕迹的手表,让孙露娜起不好的联想。
“敏敏离家出走了?”桃兮给孙露娜发微信。
孙露娜目光落在最小那块儿童手表,粉红的表带已经褪色,看上去摆在那里很多年了。然而手表带卡扣处,平整无痕。只能说,这是一块从未被戴过的手表。
从未被戴过的手表,离身的苹果手机,干净无一丝褶皱的床。物证集体指向一种可能:敏敏不存在。
可喻老师确确凿凿是有一个女儿的。她为了赢得女儿的抚养权,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那么,女儿去哪里了?
孙露娜环抱住自己,拒绝细想,只觉得悲从中来。
楼下救护车声由远及近。不久,救护转运人员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