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圆擅长游说。
她说全包在她身上,跟着她报名就好。在阿圆带领下,驾校报名很顺利。
阿圆刚刷完报名费,大大的电话就打到孙露娜手机上。
大大又急又气,开口即抱怨。说混账阿圆去上海这么久,不找工作,光想着玩。念在她年轻没见过世面的份上,就原谅了她一鼓作气游玩上海二十几个景点的事。
好不容易找了份奇奇怪怪的输单工作,没干三天就撂挑子。阿圆这样任性妄为,整得她接连降低期盼,觉得阿圆点外卖花小钱约等于平安,又一次没想到,妖孽竟然想出在上海报名考驾照的幺蛾子。
“她以为她家有矿啊,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孙露娜苦笑着看阿圆。阿圆近在迟尺,大大声音又大,即使不放外音,阿圆也能听个七七八八。阿圆吐吐舌头,连忙摆手,拒接电话。
孙露娜没办法,只好搪塞。
“你帮我提醒一下阿圆……算了,她犟得很,还是我来问吧,免得你们伤了和气。阿圆这孩子,真的是我的劫难啊。”大大叹息着挂断电话。
孙露娜看向阿圆,目光里含着一丝丝羡慕。阿圆其实年龄不小了,但行事说话颇为任性,神态稚气,行为举止还像个青春期的孩子。究其原因,就是有人宠。
阿圆生怕孙露娜误会她不知家底乱花钱,连忙解释。她说她父母省吃俭用,给她攒了一笔嫁妆钱。对此她极为看不惯,甚至对那笔嫁妆钱充满怨念。她又不差,凭什么要贴钱嫁?所以,她的目标是霍霍光她爸妈存下的嫁妆钱。
“与其便宜不知道哪个孙子,不如便宜我。好歹我是亲生的。”
阿圆的逻辑让孙露娜哭笑不得。
报好名后,阿圆拉着孙露娜在驾校兜圈。驾校四周种着灌木丛,干净有序,显眼的地方停着宝马1系、奥迪A3、奔驰C级车。孙露娜认得那些车标,语气充满艳羡:“这些都是教练的车吧。上海教练好有钱哦。”
“是教练车,不是教练的车。”阿圆指正。
她说她做过好多攻略,确知在上海的驾校中,部分驾校为了提升招生率,在C2自动挡车型班上,可能会使用更高端的车型,如刚才她们所见,作为教练车,以吸引学员。
“但是这些高端车型通常不作为考试用车,考试时还是会使用更为常见的大众捷达、大众桑塔纳、雪铁龙爱丽舍等。”
孙露娜大张嘴巴,眼神越来越浓烈。
阿圆误解,以为那是崇拜,笑着摆手:“这些信息随便搜搜就能搜到啦。不必崇拜我。”孙露娜气急败坏拍掉阿圆的手:“我问你!我们的报名费是不是比一般驾校要贵很多?”
阿圆马上咬唇闭嘴。
“走!我们把名退了!把钱要回来!”
阿圆坠着身子不肯走,两个人拉拉扯扯间,阿圆忽然大喊一声:“快看。”孙露娜本能合作地望过去,看到一个清风霁月般的男子。他穿了一身白色衣服,手插口袋,在往来学员中站出玉树临风的气质。
“报高端驾校的好处是同学更优质。想想吧,这些都可以是你的隐形财富,不要太赚哦。”
要不怎么说阿圆八面玲珑善于游说呢。孙露娜稍一游移,就被阿圆发现态度缝隙。
“没贵多少钱。相信我,早晚翻倍赚回来。”
报完名后,阿圆将考驾照当成主业,连工作也不去找了。桃兮隔偶尔关心她找工作的事,房东纪阿姨、邵翰林时不时也会问,阿圆每次都堂而皇之给出答案,每次答案都不同。
“快了。昨天刚二面过。”
“昨天出门去三面,半路中暑了。”
“我昨天刚找了份在家做的兼职。”
阿圆的找工作动态,永远发生在“昨天”。偏她说这些时神态认真、语气真诚,让听的人不疑有他。孙露娜接连听到好几个“昨天”的动态,心里觉得阿圆真滑稽,胆子真大。
孙露娜自己则按部就班,每个工作日都老老实实去上班。虽说行业发展受阻,甲方从忙着催乙方变成忙着折腾乙方,但总体工作节奏确实慢下来了。加上新所长没有到位,所内气氛难得不像以前那样急吼吼分秒必争。
半个月过去了,郑硕始终面临隐形的人际围墙。她干什么都孤身一人。有时候,孙露娜想靠近,但郑硕马上会低头给她发消息,警告她勿要前功尽弃。郑硕说她小有积蓄,回老家生活就可以实现财务自由,找不到新工作也无所谓。逼走车彻这件事上,损伤她一个就够了,没必要再搭上孙露娜。
孙露娜每每看到冷面郑硕孤独的身影,心里就又痛又暖。
马吉忽然变得吝啬起来,甚至比孙露娜还有过之无不及。她不再催孙露娜去外面吃新开的饭店,反而跟孙露娜一样带起午餐来。
有一天,孙露娜突然开悟,一拍额头:“马吉。你男朋友跟你分手了吧?”马吉说过她不敢主动提分手,过去又总炫耀男朋友送她这个,送她那个。所以结论只能是她男朋友主动提分手。
“是的哎。分手了。有好的帮我介绍呀。”马吉声音洪亮,声音愉悦。不见半点分手的悲伤。
“什么时候的事?”
马吉笑得十分可疑:“半个月了。从所长离职那一天算起,日子好记。”孙露娜心照不宣地意会到马吉口中的“所长”指车彻。
车彻离职,依旧是很多同事口中的所长。
又过了十来天,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情况下,孙露娜在卫生间办大事,不小心听到有人议论马吉和所长。一个女声笑嘻嘻地,说马吉没了所长这条大腿可抱,很识相地低调下来,终于像个真正的助理了。另一个马上抖出一则秘辛,说马吉想缠着车彻给她买车,车彻拗不过面子,只好花几万块买一辆模仿迷你库珀的车了事。
说马吉终于像助理的那位小姐姐掠着声音叫起来:“哦,那辆力帆320E原来是她的呀。我见过。真掉价。跟穿假香风、背假LV一样,自取其辱。”
“话说回来。我有点可怜她呢。极尽可能地讨好,睡也睡了一两年,最终只得了辆仿货。所长好像有点过分了。”
“什么呀。那种藤蔓一样的女人,不缠所长也会缠别的男人。所长毕竟真金白银地付出了,换个男人说不定连个力帆都没有。”
卫生间隔间里的孙露娜吃惊地捂上自己的嘴巴。不敢置信。
她脚步慌乱地从卫生间跑进办公区,想通过看到马吉,驱逐刚才的流言蜚语。马吉依然青春靓丽,只是从从前的妖娆变成现在的端庄。她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两道剑眉英武帅气,弯月一眼的眼睛自带明媚的光彩。她忙着贴发票,没有察觉孙露娜的注视。
孙露娜慢下脚步,假装镇定地从马吉身旁走过。她拉长视线,目光扫过零星分布的女同事,完全无法判断刚才是谁在风轻云淡地传播别人的流言蜚语。她年龄不小了,可是,看周遭人或事的本领总是不见长。这样没情商,是不是因为她孤单一人长大的缘故?
这天下班后,孙露娜约了喻老师。在喻老师近乎唠叨的关怀中,孙露娜偷偷品味“母爱”的感觉。
喻老师说的最多的,还是她的女儿。她用熬夜赚来的钱,全花在了女儿身上。从幼儿园起,就给女儿买各种智能手表,带拍照功能的,带支付功能的,带定位功能的,直到女儿学校允许学生带手机。
她女儿的第一部手机是价值8388元的iPhone X。而她只舍得给自己买不超过一千块的手机。辛苦赚来的钱花在女儿身上,能减少一丝她的内疚,能让她碌碌无为的生活显得多少有点意义。
可是女儿的笑脸如此难买,东西越买越昂贵,笑容却越来越少。她已经快记不清女儿笑起来的样子。心累。
结束营生回到家,一躺在床上,就睡意全无。淡淡的忧伤像棉絮一样塞满她的脑子。她浑浑噩噩地睁着眼,又在想,要是当年不非要争取女儿的抚养权……
“要是当年死活非要女儿的抚养权,我只怕还是带编制的老师,在老家教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收入稳定,生活安稳,大概不会像现在这么老,这么凄惶,这么一事无成。”
每逢这种时候,孙露娜便拿出看家本领,狠狠夸赞喻老师。她夸她勇敢,夸她独立,夸她坚韧,夸她一个人带大了敏敏。敏敏现在只是有点青春期叛逆,而青春期总会过完。敏敏早晚有一天会感激她的不离不弃。
孙露娜的夸赞,像是高原上稀薄空气里的氧气,喻老师听得很上头,坚持请孙露娜吃饭。两个人一般在兰州拉面、河南烩面、沙县小吃,淮南牛肉汤,南京老鸭粉丝汤之类的店吃饭。
喻老师情绪稳定后,也会询问孙露娜的近况。问她妈妈后来可曾联系过她,她爸爸在深圳过得怎么样,她男朋友打算什么时候跟她结婚?这些问题,被孙露娜下意识蒙上一层长者关怀,听在心里很受慰藉,虽然每一个问题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每次分别,喻老师都会说“下次我带敏敏找你们一起玩”。敏敏从来没有真的出现过。孙露娜以为那是青春叛逆期的不合作,未有过多疑。
桃兮说到做到,真的将被阿圆配过画面的音频发给了周门康。周门康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看到桃兮眼睛里的报复意味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居然反手就给了桃兮一耳光。桃兮捂着脸,冲他笑。令周门康毛骨悚然的笑。
她等的就是这一天,这一巴掌,这死了的心。
她平静地收拾行李,周门康看得心烦意乱,又拉不下脸求和,摔门而出。每次情绪浓烈时,他唯一的平复方式是摔门离开。震天响的关门声也没有影响桃兮半点。她将所有自己的东西打包,整整理出4个大行李箱。接着叫了货拉拉,师傅一手拎两只行李箱下楼,一口气开到孙露娜家楼下。
桃兮坐在行李箱上给阿圆发消息。阿圆下楼欢迎她的山支大哥时,把隔壁的邵翰林也带了下来。孙露娜家实在没有放4只大行李箱的空间,邵翰林建议干脆放他家。
阿圆和桃兮第一次走进邵翰林家。邵翰林家极简。二室户的房型被改成一室二厅。开放式厨房干净整洁。餐桌下铺了一块地毯,作为视觉上的功能分割;客厅摆了一个明黄色的大二人沙发,沙发两侧全是书架,书架上摆着书或文玩小摆件。没有茶几,没有电视机,只有一棵半人高的小叶绿植。
4只大行李箱中的3只横着叠放在客厅角落,因为行李箱白蓝红颜色明快,倒也不违和。阿圆溜了好几眼卧室的门,想偷窥一下,终究碍于邵翰林的不吝拒绝而没敢张口。
桃兮搬行李离家出走后的一周,不声不响提了车。加钱提的现货。一辆黝黑铮亮的林肯MKZ,一辆男性气质的入门级豪车。
桃兮没有告诉任何人,拥有这辆车是为了打脸周门康。他折腾来折腾去,所为的,也就是林肯MKZ。殊不知,她随便给家里打个电话,买车钱就转账到银行卡上。新的一周,桃兮驾着林肯去上班,很快成为公司传闻。不知情地流露出羡慕,以为周门康买了新车送给桃兮开。因为此前周门康到处宣讲他要买一辆林肯MKZ。
与桃兮同公司不同部门的周门康不相信同事传闻,特别跑去车库看。他求而不得的梦中情车静静停在光线昏暗的车库,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自己给梦中情车打上一层滤镜,车越发熠熠生辉。
当天下班,桃兮收到同城快递送来的一束花。花束插着的祝福卡片上,写着:我依然爱着你。落款MKZ。
桃兮在众同事哇咔咔的羡慕声中,直接将花送给保洁大妈。将卡片丢进垃圾桶。自此,捱那一巴掌的堵,终于散去。
日子平滑地往前走,直到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