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露娜不信阿圆的“自取其辱”之说,所长出差回来的那一天,她赶在所长发难前,先敲门进所长办公室。
三易其稿的手写信轻轻放在车彻的办公桌上。
正埋头批文件的车彻眸光瞥见孙露娜的手,一眼认了出来。这是所内唯一一双没有涂指甲油没有戴花式戒指的手,甚至不够肌肤柔滑细嫩,关节处过于褶皱的皮肤显示它们曾经经历过时间不短的操劳。
既然知道是谁过来了,就没有必要再抬眼确认。车彻批完文件,继续运笔如飞地在报销单上签字。
孙露娜因被冷待而局促。她感受到车彻的威压,同时也知道他对她不满正浓。
“所长。我给你写了一封信。”
“情书?”
孙露娜尴尬:“不是。”
办公室里空气安静下来。车彻旁若无人在签字,孙露娜垂手而立。在明晃晃的被无视中,孙露娜渐渐体会到阿圆昨晚说的自取其辱。脸慢慢挣红。
车彻终于签完最后一张报销单,将厚厚一摞的报销单往旁边一扔,合上他那一看就造价不菲的钢笔。单边嘴角抽动,哼笑了一下:“你不了解我,我从不从女人那里收情书以外的书信。你确信你要把这封信给我吗?”
孙露娜垂眸。不响。
车彻用那双充满了优越感的手,以养尊处优的姿势拿起信,用食指与中指夹出足足三页的手写信,展开散漫地瞄了两眼,随即塞了进信封。
“我可没时间玩小女生的把戏。”车彻夹起信封,手肘外翻,信封折翼,直直掉落进桌边的垃圾桶。
孙露娜眼泪也跟着坠落。大颗大颗的泪珠,原来真的是自取其辱!
哭太没有出息了,她强咬着唇,企图用疼痛转移屈辱。
“没有其他的事?你出去吧。”
孙露娜转身,开门前飞快擦一下眼泪,昂首走了出去。她没有回工位,而是径直去了天台。走进她的精神家园,她再无力强装,双肩和后背一下子耸下来,她露出疲惫的面目,像是被烈阳晒干的花,头耷拉着,没精打采到仿佛随时随着一阵风而一头栽下去。她一步一顿,朝秋千走去。
内心响起悲凉的BGM。
像我这样迷茫的人,
像我这样寻找的人,
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人
你还见过多少……
孙露娜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自己又没有开挂,怎么会听歌声听得这么真切?就在她停下脚抬起头起疑心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说话声。
确切地说,是打电话的声音。
一个很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的声音以压抑的声调响在耳边。
“我真的受不了了!他还没有到所里,就开始骚扰我。他妈的!他怎么自我感觉那么好,叫我宝贝,问我想他了没有?我发了一个我yue了的表情包给他,他居然说我真调皮。我真的服了!明明只是个所长,整得跟个土皇帝似的。”
最后两句话,直接把孙露娜钉在了原地。她忽然想到,这个声音来自郑硕。不久前茶水间里有个姐姐等待使用微波炉时,提到所长中标了一个上亿的项目,当时郑硕就脱手跌落了汤碗。
孙露娜原本是在沙漠里绝望行走的孤身旅人,现在,则是看到了希望。就算两个旅人未必撑到寻到绿洲,至少内心不那么孤苦了。
孙露娜顿时支棱起来。她寻着声源往废弃天台花园的深处走,不小心碰倒一个低矮的瓦罐,圆身子瓦罐骨碌碌滚动的声音惊动了郑硕,充满痛苦的倾诉声戛然而止。
孙露娜慌了神,不知道该进该退。
挣扎的时间,忽然想到她了解郑硕的情况,郑硕却不了解她的情况。她在暗,郑硕在明,自己突然出现,不知道会不会吓到郑硕?孙露娜当即决定先躲藏起来,然后找机会告诉郑硕她的遭遇。
正在寻找躲藏的地方,视线区突然多了一双脚。再一看,不是郑硕又是谁?郑硕的表情浓烈而丰富,有鄙夷有嫌弃有憎恶,两只提溜圆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孙露娜尴尬地站起身,从试图藏身的圆桶身后走出来:“郑工,我……”
郑硕愤恨地一跺脚,转身跑了。留下孙露娜在空中凌乱。
“我,我也是受害者!”
可惜,郑工跑得太快,孙露娜追得太慢。
孙露娜羞于向阿圆承认她是对的。偏偏阿圆反复询问信有没有送出去?孙露娜支支吾吾,被问急了,就说所长还没有回来。
“我劝你改变主意。”阿圆抱着胳膊,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似的。
她的抵抗弱不禁风,生怕小自己6岁的阿圆也像桃兮那样掌握从她眼睛里直窥结论的秘诀,孙露娜目光乱扫,就是不看阿圆。
“理由?”孙露娜问。声音里早已没有了三天前的固执。
“直觉。”阿圆倒是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
孙露娜躺在床上,脑海里过电影一样演着过去的种种细枝末节,要是那天不那么兴奋着去看星星就好了,要是所长雨夜载他那天她说话圆滑一些就好了,要是今天不躲藏而是拉着郑硕把话说清楚就好了……越想越懊恼,恨不得开机重来。却不知道人生的重启键在哪里。
孙露娜觉得她需要去那家大众汽车店,去看看那辆黑夜里闪现在她生命里,点亮她生命灯塔的帕萨特,请她的生命灯塔赐予她力量。
孙露娜收集了很多跟帕萨特有关的信息。有一段关于帕萨特的笑话是这么说的:帕萨特是独一无二的,尽管它毫无特点可言,还卖到二三十万,但依然成绩斐然,因为它的不变和坚持让它无论在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或者认错。
越关注,越了解;越了解,越喜欢。已经到了不在乎优缺点的地步,像极了热恋。
1982年,上海大众还没有成立,中德双方经过30多轮的谈判,签下了100辆Passat B2轿车散装零件的订单合同。这辆车在中国的名字叫桑塔纳。
这一年,上海汽车厂才开始投产。一年后,第一辆桑塔纳才从上海汽车厂下线。
到了1993年,桑塔纳年产量才首次达到10万辆。当然,后来席卷全国的桑塔纳自成一派,跟帕萨特脱了设计关联。
1996年,第5代Passat B5诞生。这代车型车身圆润光滑,几乎不带一丝棱角,和以往车型的横平竖直感截然不同。2000年,上海大众引入生产Passat B5,正式命名:帕萨特。
帕萨特。
帕萨特。
孙露娜念着帕萨特的名字入眠。那是她的现阶段性灯塔,她的希望之光,她的奋斗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