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床上，安静地睡着桃兮。
阿圆缩在椅子里，坐在窗前，闻声扭头，竖起手指向她发出“嘘”声警告。怕她不能会意，随即做了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孙露娜险些脚软，她竟然凭空生出看似娇花实则精神错乱的阿圆谋杀了桃兮的恐怖第六感。
否则大大那么疼爱阿圆，怎么舍得送阿圆到她这里吃苦头？
否则大学生毕业按说都会进社会寻工作，阿圆为什么在家里一呆大半年？
印象中阿圆平时就喜怒无常，翻脸像翻书，那是不是精神失常的表征？
孙露娜绷着背，僵着腿，心里漫山遍野都是悲伤。要是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精神支撑死了，她也不活了。
回观过去，一眼十年。十年来她努力，克制，谨小慎微，忍辱负重，谦卑到尘埃里，只希望生活待她和善些，到头却只是她一厢情愿。活着，太难了。
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掉落。
孙露娜哆嗦着腿，摸着床沿坐下，手慢慢移到桃兮的小腿上。隔着被子，感受不到温度和脉动。孙露娜心沉到谷底，突然就突破了对阿圆的恐惧。要是魔鬼阿圆此刻诡笑着朝她露出锋利的匕首，她也绝不会心跳加速半拍。她不会挣扎求生，只会闭上眼，与桃兮并肩躺下。毁灭吧，这个对她来说苦味太重的世界。
正在孙露娜情绪消沉无力自拔之际，桃兮翻了个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欣欣然睁开眼，脸上洋溢着饱睡后的心满意足。
孙露娜的内心世界霎时霞光万道。霞光击穿密布的乌云，阴霾一扫而光。孙露娜内心重新变得充满生机，她快速用袖子擦过脸，率先朝桃兮露出甜笑。
桃兮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刚睡醒眼花。
阿圆见桃兮醒了，积极地去厨房倒热水。阿圆刚到的时候，对小居室各种不满，人也暴躁戾气，现在则像换了一个人，情绪饱满，声音温顺甜美。孙露娜内心惊奇，趁阿圆离开倒水，连忙用口型问桃兮怎么搞定的阿圆？
桃兮扑哧就笑了。她对阿圆没有惧怕，所以不似孙露娜那般谨慎。笑：“你看我像明星吗？”然后压低声音向孙露娜耳语，“我本来想拿出多金大姐的派头，花钱搞定她。结果，阿圆咬定我像宇宙少女山支大哥。她要粉我。”说完这些又继续大声，夸赞道，“哈哈，你家阿圆好可爱。”
孙露娜哭笑不得。
阿圆的精神世界她就不去探寻了。
宇宙少女什么的没听说过，倒是在地铁上见过几张海报。说《创造101》出道的女孩子们，将组合成火箭少女101。不懂就问，现在大家取名字都这么野了吗？
一张床，3个人，一合计，干脆横着睡。至少横着的这头有2米宽。反正她们谁也没有一米八长。阿圆不再炸毛，只要允她挨着桃兮睡，她怎么都好。
桃兮悄悄给孙露娜发消息：你阿妹性向正常哇？孙露娜扶额，笑着删除了这条消息。
阿圆乖得不像话，猫咪一样蜷缩在桃兮身边，悄无声音。桃兮睡在中间。孙露娜侧身而卧。室内大灯一关，黑色沉沉，压迫眼帘。孙露娜在黑暗中忽闪着眼睛，很努力地看，却也只能看到桃兮的轮廓。感觉像是回到从前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一开始的聊天很隐晦。话问得没头没尾，答也答得言简意赅，外人无从意会。渐渐的，稀疏的对话稠密起来，简单的句子繁复起来。阿圆始终一声不吭，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
孙露娜和桃兮都揣着心事。
夜深人静，并肩而眠的时刻，正是私房话泛滥的时刻。
桃兮讲了她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烦恼。这于桃兮而言本是老生常谈，只是这一次周门康比较过分，竟然真的去约会，她要好好反思一下，她是不是在这段爱情里舍弃了太多，反而被人轻视？孙露娜宽慰桃兮，相信桃兮一定不是肯委曲求全的人。
孙露娜讲了所长蛮横地下了口头清退通知，只是通知完当天夜里就被大领导拉去外地开项目会，没来及实施。她要赶在所长回来之前想出对策，软化所长，请所长高抬贵手放过她这只小虾米。桃兮安慰孙露娜，大不了换个工作，不必太为之忧虑。
安慰的话像是隔靴搔痒，并不能真的使对方放宽心。解铃还须系铃人。真正解脱，还得靠自己杀出重围。
孙露娜在幽深的夜里偷偷叹气。她这个人，本来就缺乏安全感，又不是随便去哪里都能适应环境的i人。她留恋现在所内的简单人际，贪恋现在的工资。没有这份高收入支撑，别说攒钱买车，连房租付起来都吃力。虽说有一笔失业备用金，那只是迫不得已时的保障，她并不想这么快就用到它。
见孙露娜洒脱不起来，桃兮只好转变思路，顺着孙露娜的思路，帮她一起想劝说所长的点。可是桃兮对孙露娜和她所长之间的渊源并不清晰了解。本着有的放矢的原则，只好追问一下。
“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每次你都说得含含混混。”
孙露娜心一横。就这夜色给予的勇气，全盘托了出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行业进入低迷期，团建的钱还是出得起的。何况大家平日工作压力那么大，为着身心健康着想，需要定期释放压力。因此，每隔半年，所里会组织大家团建一回。上次去莫干山，没见过世面的她惊叹于莫干山的静谧美，深夜不舍得睡，跑去大露台看星星。星星正经没看到两颗，因为昂头因为熬夜脑子确凿变得不好使，跑错房间，以至于引发灾难性的连锁反应。
“噗。”桃兮不厚道地笑出声。
孙露娜捂着脸跟着笑。说起来也奇怪，闷在心里的时候。秘密仿佛是个巨大的黑洞，无时无刻不吞噬她的能量，一旦说出口，觉得也不过如此。不是杀人放火，后果可以承担。
孙露娜心情放松之后，讲得越发一波三折。她仿佛回到现场，回到仓皇逃出车彻的房间，午夜的走廊空荡荡，她有一瞬的迷茫，不知道该往走廊的哪边逃？心跳扑通扑通敲在听骨上，她整个人都跟着一颤一颤的。还好看到了走廊墙上挂着的画，她辨出了自己本该去的房间。
在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她跌跌撞撞回到正确的房间。
室友听闻声响，迷迷糊糊开口，问她还不睡吗？
孙露娜手捂着嘴巴，呜咽着回：上个厕所，马上就睡。
人挨床躺下，惊魂未定，手抓着床垫的边缘，好借力抵消身体的颤抖。眼泪无声横流。她咬着被角，不敢哭出声。当时满脑子想的是，真丢人！还有就是，希望车彻没有认出她。
可是，第二天去吃自助早餐时，车彻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盯着她看。目光肆意，嘴角的笑让人玩味。她心虚到不敢抬头对视。脸也红得烧到耳朵根。反倒是同张餐桌吃饭的马吉，好几次问她：所长到底在看谁？
“不要停。接着讲下去。”桃兮听上头。
“接下去就是昨天把我扔在大雨滂沱的高架上啊。中间我一直躲他来着。”
“有点霸总小甜文的感觉哎。要不勇敢点，发展发展呀。”桃兮怂恿。
孙露娜连忙摆手，赶紧把车彻有女朋友，女朋友也是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只是眼下在德国留学等信息和盘托出。据说车彻和他女朋友彼此见过双方家长，且已经赶在女朋友出国前订了婚。
“渣男！”桃兮迅速下头，“男人都这么欲壑难填吗？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吃相不要太难看。妈的，周门康也是这德行。他今晚肯定约会得很满意，回家发现我不在，都有底气不给我打电话了。”
一直不吭声的阿圆突然开口：“听上去这个所长不是什么好鸟，写什么祈求信！要我说，干脆先发制人，干掉他。”
孙露娜和桃兮在黑暗中俱是一凛。对望一眼，不知道该接什么，一时间都默不作声。孙露娜已经开始懊悔刚才麻痹大意，说了太多。
“造黄谣，抹黑他。公开他针对你这件事，写邮件给他的上司，越多人知道，你越安全。网上不是有很多这样的先例吗？不要指望坏人会被你感化，更不要软弱。他要是死不要脸，非要开除你，你正好狠狠敲一笔竹杠。”
孙露娜不由缩起身子，仿佛阿圆的话是利箭，她无力承受。
“说得……也是个办法哎。”桃兮先开窍。
孙露娜摇头。不不不，这不是她处理事情的方式方法。她是往和里谈的那种人，宁肯逆来顺受，也想委曲求全；阿圆才是那种往破里谈的人。虽说有“不破不立”的说法，但……孙露娜理不清，但很确信，自己做不到阿圆说的那些。
事主不表态，谈话无法继续。阿圆打了个哈欠，重新归于平静。
这下两个交心交惯了的人，彻底记住了身边有耳。
第二天，生物钟叫响孙露娜。
她起床做早饭和午饭。桃兮和阿圆睡得正香。
孙露娜背负的沉重经济负担让她无法像桃兮和阿圆那样任性放纵。她现在已经不再克扣自己的肠胃，对她来说，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为了省午饭钱，少睡个把小时，实在不算什么。
桃兮被闹钟闹醒的时候，看到孙露娜已经在分盛午饭便当。她给桃兮也做了一份。粒粒饱满晶莹的米饭旁，是煮好浇上酱汁的黑鱼片、细切的胡萝卜丝土豆丝青椒丝、一切为二的半个水煮蛋。桃兮笑眯眯接过道谢，目光瞥见操作台上还有第三份。
她伸手指了指卧室里的阿圆，意思是，第三份难道是给阿圆准备的？
孙露娜难为情地点点头。说好要冷待阿圆的，可是，阿圆活生生地出现在她身边，她做不到对她冷淡到区别对待。桃兮抱了抱孙露娜。这样温暖有爱的孙露娜让她很安心。
两人出门的时候，阿圆还在酣睡。
“她不是要来上海找工作的吗？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房门一关，孙露娜着急道。
“总要适应几天的吧。她才刚到。”桃兮宽慰她。
“我早上起床的时候，拉开了半扇窗帘，就着晨光，看她睡得特别安详，嘟起的嘴巴带着孩子气，甚至让我联想到‘天使’字眼。可一想到昨晚她的建议，我就不寒而栗。真的是天使面孔魔鬼心。”
两个人一起往附近的地铁站走。习惯性步履匆匆。桃兮刚要表态，意外看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身影。那人两手叉腰，正看她看得专注。是头发蓬松、倦色满面、焦急中透着悲伤的周门康。
一向注重形象的周门康一夜间显得落魄又不修边幅。
桃兮不由自主停下脚。孙露娜又走了几步，才意识到桃兮的不对劲。顺着桃兮的目光望过去，望见了嘴角向下撇的周门康。
“你可真狠心。”周门康目光直直地望着桃兮，呢喃。
“你忘了，是谁在去跟别的女人约会？”
“我那是迫不得已！而且跟你报备过！你要离家出走，跟我打过招呼吗？我心急如焚，打你电话，你还学会不在服务区了！你是我爱情里的全部，可我在你的爱情世界就卑微到没地位！”周门康歪着头，像偶像剧里被辜负的男二。委屈至极，声音颤抖。音量虽然不大，却极富感染力。
桃兮忙不迭地掏手机。她的手在颤抖，本来是气周门康无理搅三分，她昨晚一直在等他打电话解释来着，根本没等到，现在反而倒打一耙……等等，桃兮傻眼。她的手机，竟然真的在飞行状态，信号全无。
桃兮捂上了嘴巴。
很明显，有人动了她的手机。
不明所以的孙露娜焦灼地原地打转，眼见桃兮心软，眼见周门康三两步急奔过去，一把将桃兮拽进怀里，狠狠揉搓她后背，又紧紧抱住她，接连吻她的发，她的耳……看不下去的孙露娜一跺脚，再见也不说，现场逃逸。
这一次，桃兮还没来及扶贫，就搬回了和周门康同居的小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