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泪洒青衫

经过一场滂沱的春雨,永安城满街巷的青叶嫩花仿佛是在一夜间就全部催生了出来,无论站在街头还是立于巷尾,都能看见满眼的生机盎然。

恩国禅院外环绕的竹林也变得更加翠绿,对外展示着越来越浓的春色。

只有禅堂里的恩国禅师似乎未被这春光扰动,一如往昔,盘膝瞑目,口中喃喃念诵着经文。

一个不到十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忽然走了进来。

“师父,那个文群涛施主又来了,好像还拎了礼物。”

恩国禅师睁开双眼,眉梢挑了挑,说道:“让他进来吧。”

小沙弥转身刚要走,恩国禅师忽然叫住了他。

“没有劈柴了,昨天晚上差点把为师冻死,你去外面化些木柴回来。”恩国禅师平静地吩咐。

“师父,您老让我去哪儿化啊?”小沙弥抗声争辩道:“这几天城内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满大街都是禁军,盘查极严,卖柴卖炭的都进不了城,家家户户都缺柴,谁会化给咱们啊?”

“叫你去就快去,不要废话。”恩国禅师板起了脸。

“好好,我去我去。”小沙弥悻悻地转身,嘴里还叨咕着:“明明受着皇家香火,就不能去宫里要一些,非要让我遭这份罪……”

看着小沙弥气呼呼地出了屋,恩国禅师的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了一抹笑意。

小沙弥离开不久,文群涛便走了进来。

“你的伤还没好,只过了一天,怎么又来了?”恩国禅师皱了皱眉。

文群涛放下手中的东西,恭谨地行了个礼:“弟子准备出一趟远门,特地来向您辞行。”

“嗯。”恩国禅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问道:“以你的身份,既要远行,京城里要办的事情应该还不少吧?”

“让您见笑了,确实有不少俗务要办。”文群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会儿要去见陛下,银甲铁卫的兄弟们怎么也要知会一声,手头的防务也要和兵部对接,另外还想去看看傅锐。”

“还是要去剑阁?”恩国禅师顺口问道。

“是的,既然清醒了,总是要去看看老师。”文群涛的声音依然恭谨:“外面那个我想必已经清醒,我总要做点什么,昨日蒙禅师指点,一念放下,已然觉悟,因此……”

“住口!”恩国禅师忽然喝斥了一句,脸上一改往日的慈和,变得面沉似水。

文群涛一怔,不明白向来平和的禅师为何忽然冲自己发火,不由得愣愣地看着恩国禅师。

恩国禅师严肃地说道:“你昨日只是万念俱灰之时,有了些许机缘,才得以清醒。在我看来,你既没有完全放下,更谈不上觉悟二字,最多只能算是觉醒。”

“而觉醒到觉悟,中间还有一个求证的过程,也就是所谓的证悟。而这个过程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恩国禅师的话让文群涛顿时一凛,赶忙垂手站好,诚恳地说道:“弟子愚钝,还望禅师再指点一二。”

恩国禅师面色稍霁,微笑示意文群涛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微笑问了一句:“不知你想过没有,无论这个世界还是外面那个世界,你觉得世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文群涛皱起了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很老实地摇了摇头:“弟子不知道。”

“依贫僧的愚见,这世界便像是一所学校,而众生来到世间,是来学习和考试的。”恩国禅师沉吟着说道:“世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就像是一个学生的文具和服装鞋帽,虽然必须,但绝不是毕业的关键。而人生的毕业考试,也只有唯一一道考题。”

“什么考题?”文群涛疑惑地问道。

恩国禅师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这道考题就是——我是谁?”

“我……是谁?”文群涛的眉心处打了个结。

恩国禅师也不着急,端起桌上的一杯清水,慢慢喝着,任由文群涛思考。

良久,文群涛忽然说道:“佛经中释迦牟尼曾经说过,众生本就是佛,您要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恩国禅师放下杯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的倒是不错,可惜这是释迦牟尼说的,不是你悟出来的。”良久,恩国禅师止住笑声,郑重地说道:“乔达摩·悉达多王子之所以伟大,被后世尊为佛陀,就是因为他开悟后不忍见世间人颠倒妄想,直接将人生这道考题的结果公布了出来。可就像我们上学时做题一样,遇到难题即使知道结果,也需要自己去一步一步地做出解题过程,否则还是不会,而考试没有过程,也是不给分的。”

“其实不光是佛陀,老子、庄子、王阳明、亚里士多德、穆罕默德乃至耶稣等等这些先贤都是先把结果告诉了我们。而诸如爱因斯坦、牛顿、霍金等等这些科学家,利用现代科学的手段,也已经无限接近了最后的答案。”

“是啊,这些科学家到了晚年几乎都转向了神学。”文群涛沉吟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想他们不是转向了神学。”恩国禅师笑着摇了摇头:“那些聪明的大脑应该不需要宗教给他们带去任何信仰,他们感兴趣的应该是这些宗教的创始人所提出的那些理论。

比如爱因斯坦,他的相对论体系是很完善的物理学理论。但要不是因为假设了一个光速不变的前提,其中几个悖论就连他自己也根本无法解释。但对一个物理学家来说,地球上所有的速度都是相对的,忽然定义出一个恒定速度必然让他难以释怀,所以他才转而研究各种宗教,试图在里面找到破解悖论的方法。

而我相信,其他转向研究宗教的科学家,应该也是同样的目的。而他们每个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应该已经对世界的真相有所了解……”

文群涛听完,沉默良久,忽然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地问道:“您是说外面那个世界也是……”

“你很聪明。”恩国禅师轻轻点了点头,“这个世界是虚拟的,那个世界也是虚拟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比如你昨天心灰意冷之下,被我忽然一喝,加上你多年修炼炁功,这才见到了这个世界的虚幻,得以清醒,可这种清醒只帮助你摆脱了一个幻境,想要彻底大彻大悟,还是需要在实践中多下功夫。”

“您说的是。”文群涛点了点头,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虑:“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让我再下功夫了。”

恩国禅师有些意外地看了文群涛一眼,忽然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这些年每次见到孟繁瀚,他都会问我,为什么我对AI以及地球上那场危机完全不感兴趣。”恩国禅师的声音略显低沉,神情也有些感慨:“其实不是我不感兴趣,只是我觉得无论是AI还是更高等级的文明,甚至那些在史前就已经湮灭的文明,相较于人类以及地球上其他生物而言,也不过就是人生这个学校的高年级学生而已。

而等级维度很高的文明由于生命形式的关系,很可能对资源、力量、权力这些东西并不看重。但无论如何,他们想做的,无非就是想根据他们的意思改变学校的秩序。在我的认知里,他们是不会成功的,也不可能改变任何东西,除非他们明白了宇宙这个学校的办学宗旨,然后知道了这个学校的创始人究竟是谁。”

“创始人?”文群涛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旋即又变成了疑惑:“您是说有类似上帝的存在?”

“哈哈哈!”恩国禅师又是一阵大笑。

“上帝从来都在,只不过那就是你自己。”恩国禅师微笑道:“每个生命来到每一个世界前,都已经被精心设计好了剧本,目的就要在这个充满七情六欲的世界中体验各种悲欢离合,最终找到真正的自己。

而这个剧本的总导演,从来都是自己。”

“从来都是……自己……”文群涛喃喃重复着,似乎是陷入了思考,良久,他忽然抬头问道:“禅师,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大彻大悟呢?”

“昨天我已经对你说过,估计你没有听进去。所以今天你来辞行,又说要去找剑圣,还在分别这个世界的你和外面那个你,我就知道你还没有真正的悟透。”恩国禅师轻叹了一声:“安住当下,知幻即离,离幻即觉。只要你明白了世界皆是虚幻,莫管过去未来,时时升起回归当下的念头,日子久了,时机一到,自然成就。”

似乎是怕文群涛不明白,恩国禅师想了想又解释道:“既然世界皆是虚幻,说穿了生命就是能量和频率组成的,让你安住当下,就是要将你的生命能量调整到一个高维的频率,总有一天就像对讲机收到信号一样,你自然能够和那个真正的你同频。”

文群涛似有所悟,思考良久,才犹豫着问道:“傅锐呢,现在要不要告诉他一些什么?”

“他人自有因果,与你无关。”恩国禅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傅锐那孩子和你不同,等到二心相争之日,自然是他的契机出现之时。”

文群涛有些不解地看着恩国禅师,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正要再问……

就在这时,那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师父,就化来一小捧劈柴。”小沙弥显然是在怄气,圆圆的小脸气得红扑扑的。

“一小捧怎么够?你这孩子真是够笨的。”恩国禅师口气带了些许嘲弄。

“这能怪我吗?就这一小捧还是听说是咱们禅院要用,一个老婶子看您面子给的。”小沙弥赌气说道:“和您说了您就是不信,现在城里戒严,听说过两天还要来一个什么西蜀世子,所以要严查入城的闲杂人等,所以最近城里木炭、劈柴、粮食都紧张……”

文群涛在旁听明白了怎么回事,笑着说道:“禅师,这种小事弟子可以……”

“不用。”恩国禅师冲他摆了摆手,随后目光看向身后那尊一人多高的木制佛像。

“倒也不该怪你,既然没柴了……”恩国禅师指了指那尊木佛:“那就把佛像劈来烧了。”

“师父,你疯了?”小沙弥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恩国禅师:“那是佛像,怎么能烧?”

“你懂什么?”恩国禅师训斥道:“烧了佛像,一来可以取暖;二来可以烧出些舍利子来。”

“舍……舍利子?”小沙弥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像是忽然不认识恩国禅师一样:“这木头里怎么可能烧出舍利子来?”

“既然烧不出舍利子,那就是块木头。”恩国禅师板起了脸:“快去劈了。”

小沙弥愣愣地看着恩国禅师,表情说不出的呆萌,半晌后,他的眼珠转了转,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笑着说道:“师父,我懂了,我现在就把佛像劈了。”

说完,伸出稚嫩的臂膀,就要去搬那尊木佛。

“既然你已经明白了,佛像就不用烧了,晚点宫里自然会有人送柴和菜过来。”看着小沙弥的样子,恩国禅师眼中已满是笑意,对小沙弥说道:“你看,只要你念头转了,是不是就不缺柴米了?”

小沙弥眨着大眼睛,忽然露出了一个贼兮兮的笑容,把小圆脸凑近恩国禅师说道:“师父,我刚才回来闻到路口那间卤肉店里刚出锅的烧鸡可香了,您看您是不是转个念头……”

“滚!”恩国禅师伸手在小光头上弹了一个爆栗,笑着喝斥道:“快去后面抄经,字写得工整点,晚上为师给你包菜包子吃。”

“好嘞。”

听说有菜包子吃,小沙弥眼里顿时放了光,蹦跳着往后院跑去。

文群涛看看恩国禅师,又看看小沙弥,感慨着赞叹道:“禅师寓深于浅,用晦于明,佛法当真高深!”

“哪有什么佛法,不过是借一桩佛门公案教育一下那个小滑头而已。”

恩国禅师笑着摇摇头,忽然面色一整,郑重地说道:“今日一别后,你我在这个世界未必会有再见之日,既然你我有缘,贫僧希望你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文群涛一愣,抬头见恩国禅师神色严肃,不敢怠慢,赶忙深施一礼,由衷地说道:“禅师于我恩同再造,但有所命,弟子万死不辞!”

恩国禅师伸手将文群涛扶住,满面悲悯,缓缓说道:“这事说来容易,做到却是极难,我希望无论多难,你都能答应我,这一世是你最后一次来世间当众生了。”

文群涛听完,身子猛地一震,身子竟然轻微地颤抖了起来。

再抬头时,这个磊落洒脱的汉子已是热泪盈眶。

泪水滑过脸颊,打湿了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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