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北门外的渭水河畔有一片占地极大的皇家狩猎园林,园林里有座天下闻名的百年名楼——听风赏雨楼。
听风赏雨楼不是京城第一青楼。
也不是大熵第一青楼。
是天下第一青楼。
临出发前,傅锐换上一套谢晖的衣服,一袭黑色锦衣,外披大氅,脚下一双牛皮官靴。有道是人靠衣服马靠鞍,换了这身衣服后,原本朴素的山村青年瞬变成了一位翩翩公子。
只是一头散发不好处理,梳了半天还是乱蓬蓬的,最后傅锐赌气扔了梳子,任由头发披散在身后便随谢晖出了门。
一路上,谢晖便一直在给傅锐讲述这座名扬天下的青楼。
这座楼之所以修建在皇家园林内,是因为那根本就是殷氏皇族的产业。
而且天下皆知,宫里那位年过九旬的太皇太后,年轻时就曾经是这座青楼里的姑娘。就连熵朝的正史中对这件事也并未隐晦,而是明文记载了下来。
甚至坊间还传闻,当年还有一位姑娘是太皇太后的好姐妹,曾经在银霜山之战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当然,类似这种传说,在熵朝是没什么人相信的。
熵朝对于当年那场银霜山之战前后的历史,管制的相当严苛。数十年前圣者归隐后,朝廷便开始以民间传说怪力乱神为由,开始大规模封杀银霜山之战前后的历史,烧毁记述那段历史的书籍,只要妄谈那段历史者,任何人都可以风闻举报,一旦查实,轻则下狱,重则杀头。
当时有数以千计的文人墨客都因此枉死狱中,就连无数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也有很多被腰斩于市曹。
经过近三十年的严格管制后,所有关于那段历史的记载仅剩下了朝廷雕版印刷的正史。而正史中对于曾经的银霜山之战、血潮、血裔等事都是一笔带过,只是大规模描述了熵朝第一代天子殷北辰平定天下,收服五大诸侯,最后“五龙捧圣”,定都永安的事迹。
直到近年来,随着当年的老人大多数都已离世,这种管制才慢慢松懈了下来,民间又重新开始流传起关于银霜山之战的传说。可大多都是东拼西凑,臆测的成分居多,更像是志怪传说,完全当不得真。
所以关于这座听风赏雨楼,人们只知道这是殷氏皇族的产业。
但世人皆知这间青楼的地位极为特殊,甚至几次关乎熵朝国运兴衰的谈判,也都是在这里举行的。
至于这座楼为什么有这种特殊的地位,人们也只能猜测是因为那位太皇太后的缘故……
傅锐和谢晖骑马出城,经过一片雅致的竹林,又走过曲桥流水,远远便看到了河畔一座三层飞楼。
离楼还有百余步的一块下马石前,居然站着两个护卫的官兵,远远便抬手示意两人下马。
“这儿还有官兵守卫?”傅锐压低了声音向谢晖询问。
谢晖冲那块下马石努了努嘴:“你自己看。”
傅锐这才注意到那块下马石,只见石上刻着八个大字。
“文官下轿,武将下马。”
字体遒劲有力,一旁还有个小字的落款:殷北辰。
傅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竟然是熵朝第一代天子的题字。
一座青楼前竟然有这样一块下马石,傅锐惊得吐了吐舌头,乖乖地跟着谢晖从马上跳了下来。
“见过谢三公子。”守卫的两个官兵似乎和谢晖很熟,招呼了一声后说道:“老规矩,马匹留在这儿我们看着,两位进去吧。”
谢晖从怀里掏出一锭约莫一两重的银子塞到其中一个官兵手里,笑着说道:“哥两儿留着买酒喝。”
“老是收您的银子,怪不好意思的。”官兵嘴上客气着,却还是把银子塞进了腰间。
“今晚钟佳郡主还来吗?”谢晖的眼中闪烁着某种期盼。
“来,来。”官兵点点头,凑到谢晖耳畔说道:“不光钟郡主要来,听说公主殿下也要过来。再过半个时辰,楼里便要清场,今晚不再接待闲杂人等。”
“清场?”谢晖皱了皱眉,问道:“我们也要走?”
“谢三公子当然不是闲杂人等。”官兵笑道:“您就放心喝酒,清场也不会清到您头上。”
“那就好。”谢晖将缰绳交给了官兵,拉着傅锐向百步外的飞楼走去。
一边走,傅锐皱眉说道:“你小子都穷成那样了还这么花钱?”
“我都一个多月没来了。”谢晖拍了拍傅锐的肩膀,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就别扣扣嗖嗖的,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要不玩起来也不爽快。”
傅锐翻了个白眼,一时间倒也没想出理由反驳。
听风赏雨楼采用的是熵朝流行的前楼后榭形制,稍有不同的是,一般的木制高楼如果修到三层以上,就会压缩楼层之间的间隔,以保证木楼的稳定。但听风赏雨楼的楼层间距却很高,甚至站在楼前,都可以透过大厅隐隐地看到楼后方的渭河风光。
站在楼前,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楼前那个高大的石仿木牌坊。
牌坊是三门五楼四柱的造型,气势极为不凡,除了横匾上听风赏雨楼五个字外,顶端还有一块立匾,上书两个大字——“敕建”。
敕建听风赏雨楼?傅锐又吸了一口冷气。
从小虽然没有上过学,但瑶姨的知识很是渊博,教会了他非常多的东西。
所以他很清楚敕建代表的含义。
敕建的意思是奉天子的命令修建,通常是一些重要的场所,比如宫观寺庙以及一些功臣的祖祠等等,但从没听说这两个字会用在一座青楼上。
青楼门前立牌坊已经是千古奇闻,更了不得的是这座牌坊还是“敕建”。
看着傅锐一幅傻愣愣的样子,谢晖微嘲说道:“都告诉你了,这是天下第一青楼。”
“那边还有更厉害的,让你这个土包子开开眼。”谢晖指着楼前挂着的一副对联,撇嘴向傅锐说道。
傅锐走到门口一看,桐红色的柱子上果然有一幅黑底金字的对联:
血染人间,银霜山前天下联军兵败如山倒;
将军卸甲,赏雨楼头烟花女子一曲拯苍生。
横批四个大字:破晓长庚。
傅锐微微皱眉,对联里的事迹和含义他都不是很明白,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对联的落款处时,浑身倏地一震,脸上表情顿时僵住了。
对联的落款处写着一个名字——孟繁瀚。
“孟繁瀚?”傅锐愣愣地看着这个名字,这不就是瑶姨说起的那个人吗?瑶姨临终前说只要到了京城,就一定能打听出孟繁瀚是谁。怎么他的题字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了?”看着傅锐如遭雷击的样子,谢晖也有些诧异,拍了拍他的肩膀讥讽道:“看傻了?”
“孟繁瀚是谁?”被谢晖一拍,傅锐才缓过神来,疑惑地问道。
“你连他老人家是谁都不知道?”谢晖眯起了眼睛,“他老人家就是咱们大熵那位圣者,本名叫做孟繁瀚。”
圣者的种种传说,已经在天下间存在了近百年,就连熵朝的正史,写到百年前那些事的时候,也不敢抹去这位老人的名字。
要不是这位圣者还活着,整个血裔的那段历史恐怕会彻底从熵朝的正史中消失。
永安城的北边,有一座高高的山峰。山峰之巅那座神秘的建筑,就是当年第一代熵天子殷北辰为圣者以及他麾下的圣徒所建的“圣堂”。
“圣者?!”傅锐的眼睛睁得老大,脑中乱作一团。
“难道舞蛮的舅舅是圣者?那瑶姨会是什么人?”傅锐心里涌起了无数的疑问。
“听见圣者的名字就吓成这样了?”谢晖看着他的模样,揶揄着说道:“你欠他老人家钱了?”
“扯淡。”傅锐白了他一眼,“你欠我一百两房租倒是真的。”
“走吧,别在这儿杵着啊,咱们是来喝酒的,又不是来看字的,想看字的话改天带你去碑林。”谢晖拉了傅锐一把,转身向楼里走去。
傅锐跟在后面往楼里走去,手掌似有意似无意地拂过门旁那个极粗大的柱子,确认了这幢楼的木料居然用的全是上好的楠木,心里更是惊讶。
由于楠木不仅本身能散发清香,而且千年不腐,向来被权贵们视为神异之木而具有特别神圣的地位。无数官绅氏族都争相修建楠木居室,希冀借助楠木的养生功能,渴求长生不老。
从古至今无数年来,可以说整个天下只要有人的角落,都弥漫着楠木的幽香。
傅锐很知道楠木的价值,瑶姨去世后留下了一个楠木的首饰盒。当时傅锐还没有当上驿丞,两人生活没有着落,万般无奈下把首饰盒卖给了一个商队,足足换了三十两银子。
那三十两银子,两人整整花了一年多。
而这间青楼居然整体使用楠木构筑,当年建造时所花费的人力物力可见一斑。
此时日影西斜,一楼的大厅里已经坐着不少客人,一方约摸丈许方圆的小台子,台上一位衣着朴素的姑娘正在弹着古琴,淙淙的琴声令人心旷神怡。
而大厅中央两根明柱之间则扯起一条锦绳,正有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舞姬正在绳索上配合着琴声翩翩而舞。
一个青衣知客恭谨地把两人引上二楼,帮他们选了清净处的一张桌子坐下。
傅锐坐在栏边目光微垂,发现栏杆虽然外表看起来朴实无华,可在不起眼的下方却用青彩金漆描着仙宫画面,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没想到这听风赏雨楼连细节处都做的如此华贵。
以前他也听人说过所谓的青楼,可这里既没有他想象中的大茶壶迎客,也没有老鸨涂着脂粉来哄,甚至都看不到几个女子,只有一股子淡雅出尘的味道,和他想象中的青楼完全不同。
当他倚栏往外看去时,心中又是微微一动。
楼后不远处,便是滚滚东流的渭河,听风赏雨楼竟是在自家楼后掘开了一个极大的人工湖,将河水引了过来。此刻坐在栏边,看着湖面上水波荡漾,令人说不出的舒爽。
傅锐忍不住轻拍栏杆,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谢晖笑着指了指楼外的一处地方:“土包子,这儿是喝酒的地方,那里才是销魂的去处。”
傅锐眯了眯眼睛,发现乐楼后沿着人工湖两旁修着许多间独立的小院,恰到好处地隐在湖畔树中,偶露朱红院墙,极为雅致。此刻树叶凋零,加上他目力极好,早瞧见一间小院内有彩衣倩影闪动,马上猜到里面一定住着许多位姑娘,看来这三层乐楼只是迎客的酒楼,真正让那些公子王孙流连忘返的地方一定是在那些小院之中。
如同访名山一般,需有雾遮于山前,才能最大程度的激起游客的探幽之情。这三层乐楼便像是山前的云雾,将那些雅致的小院落隐在了后方,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访客的觅芳之意。
看来这天下第一青楼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
傅锐轻叹了一声,看这架势,还不用说春宵一夜,只是在这里喝酒恐怕就价值不菲,也不知道那两千两银票出去后还能剩下多少。
这时酒楼的小厮已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十三四岁大小的小姑娘,手里端着食盘。
两个小姑娘将那些极精致的铜锡餐具轻轻地搁在桌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显然是训练有素。
“三公子,按您的习惯给您备了些菜,您先慢用。”小厮脸上的笑容恭谨,却并不谄媚。
谢晖从怀里掏出那张银票对那小厮说道:“帮我把这张银票换十九张一百两的,剩下一百两换成现银,你留十两赏钱,余下的给我拿来。”
“谢公子赏。”小厮笑着接过银票转身而去。
而那两个面容姣好、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给二人分餐斟酒后,也极规矩地施礼退了下去。
盘中的食物美味精致,味道与前天晚上的酱牛肉、大葱炒鸡蛋两道“名菜”当然不能同日而语。
两人惬意地赏景饮酒,先聊了些分别后的各自见闻。傅锐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显得极为拘束,一直有些放不开,但在酒水和随意亲切的话题中,终究还是放松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话题聊到了圣者。
“什么?圣者是你们的舅舅?”谢晖刚喝了一口酒,忽然就喷了出来,溅了傅锐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