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坦白夜谈

程西君:“田师弟,慎言!”

白茶脸上也露出不屑的神情,张了张口,没敢说话。

乔之洛被刺激到了,疯癫一般甩开小桔,细长的手指扯住桌布,将桌上的瓷碗、匕首、水壶都摔了个干净。

乔之洛向门口冲去,路过田光华处,怒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脚下不停,迎面正碰上前来查看情况的郑松。

郑松:“乔师妹……”

乔之洛看也不看他,径直去了。小桔余毒未清,咳了口血,也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那边人刚走,田光华就站不住了,面皮紫涨,朝后一倒就晕了过去。白茶一声尖叫,赶紧查看自己是否中毒。白纹试了试田光华的鼻息,看向程西君。

不待程西君开口,欧阳群川便指了蓝墨为田光华解毒。

程西君双手作揖:“听闻郑掌门微恙,是晚辈来得不巧。晚辈凌霄派掌门座下大弟子程西君,见过郑掌门。我等此次特来送协战帖。”

郑松一身天青色长袍,长髯垂至胸口,一笑眼角纹路略显:“无妨。小病而已。协战帖拿来我看。”说罢,郑松盯了一眼林灼,林灼双腿麻痒未退,软得站不起身来,只好坐着行了个礼。欧阳群川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同样一股茉莉香袭来,林灼腿脚的麻痒几乎瞬间缓解。

林灼向欧阳群川道谢后,走到郑松边上扶住他,低声道:“师父,我回来了。您身体还好吗?”郑松神色不豫,摆摆手:“你去静心堂等着我。”

静心堂是血衣派弟子犯错后常待的地方。

林灼推门进来,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创派祖师顾风的画像。泛黄的纸张之上,顾风容长脸,剑眉星目,一张薄唇紧紧抿着,穿了一件藏蓝色长袍,肩背一把长剑,整个人肃穆又潇洒。底下供桌上摆了几样果品,花瓶里随意插了两支梅花,枝条旁出,殷红朵朵。挨着桌边,有一溜六个蒲团,已经跪了五个弟子了。

林灼走到最边上那个蒲团,撩衣服也跪下了。

见有人来,五个弟子齐刷刷地朝这边看过来。

和林灼离得最近的是个男弟子,杏黄的小肉脸上斑斑点点,像是个麻团。麻团上有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他语气状似可惜,实际上裹了一肚子好奇:“大师姐,你怎么也被罚了?”

见林灼光看着他不说话,他生怕林灼不肯吐露原因,忙不迭地把另外几人的原因抖搂出来:“小施是昨天功课忘做了,青青是把解药和毒药装混瓶了,二狗是趁师父睡着,把他胡子给烧了,圆子是没记住暗码图,我嘛,我叫胡东子,嘿嘿,晚上在厨房偷吃被逮住了……”

林灼嗤地一乐,刚笑完又叹了口气。

胡东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林灼,猜道:“师姐,你这身打扮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却没系着披风,”骤然小声道:“是你的血披风丢啦?这事儿我也干过。”

林灼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光披风丢了,我的剑也差点丢了,任务也被劫了……”

胡东子五人震惊:“……”

几人彻底说不出话了,跪了一会儿,胡东子等人纷纷到时间走了,只剩了林灼一个人跪在屋内。

其实她清楚,刚才说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秦若风死了。

这比犯什么错都致命。

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门吱嘎一声,郑松冷着脸进来,把一个红色的物事扔在林灼面前。

是协战帖。血衣派真的接了协战帖?

林灼错愕回头,没想到迎接她的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嗡一下,林灼感受到了血的气息,几乎瞬间,脸就肿起来了。

“谁让你这么不惜命的?”

郑松一把将林灼拉起来,推在供桌台上。桌上果品盘子撞在一处,叮叮响。林灼跪的时间长了,双腿气血不通,腿一麻,又险些跪倒,忙扶住供桌,胳膊带倒了花瓶,几颗苹果骨碌碌跌在地上,滚了几圈土。

“抬头看看祖师爷,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吗?”

林灼看着墙上顾风的画像,手上失了力气,委顿在地,抱着供桌的腿,团成一团,喃喃道:“师父,秦师姐死了……”

郑松满脸通红,青筋在额上分外明显,大睁的双眼像是在突突地跳动:“我知道她死了。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也想去死!”

林灼大哭:“师父,秦师姐死了!”

嘶哑的声音刺着郑松的耳朵,林灼哭得抽哽起来,呼吸不畅,说完一句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声了。

郑松蹲下身,攥住林灼抹泪的双臂:“她死了,双月计划启动了。你不明白吗?”

林灼吸口气,断断续续道:“我从来没想过……她真的会死!师父,放弃双月计划吧,我怎么可能代替秦师姐?我不行……不行的……我宁愿死的是我……”林灼的泪水像是决堤的河,漫过双颊,浸透了衣衫。

郑松身形晃了晃,半蹲下身,捧着林灼的头,紧盯着林灼的双目,吼道:“你清醒一点!现在你就是秦若风,没有别的选择!”

林灼被他震慑住了,渐渐止了哭声,哽咽却像潮水一样一浪一浪地涌上来,脖子颤动着,停不住。

郑松坐到供桌旁的椅子上,掸了掸袍角:“说吧。她是怎么死的?”

林灼平复了一会儿,将在瑞国皇宫发生的一切简单讲述了一遍,除了秦若风的死,把三皇子任务被假冒血衣派的笑魔刀王傅方金抢了的事也说了。但看着地上的协战帖,还是瞒住了金杵剑法的事。

他站起身,在屋里慢慢踱着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映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他走了几个来回,停住脚,轻声问道:“你在她身上,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么?”

林灼哭得头有些昏沉,但下意识觉得师父这句话有点奇怪。她是该发现还是不该发现?难道郑松知道《金杵剑法》的事?

林灼余光瞥到地上的协战帖,摇了摇头。

“你确定没有吗?”

郑松欺身前来,林灼吓得忘了哭,又摇了摇头。

郑松清清嗓子道:“假冒血衣派的事,我会跟奇谋系罗掌派商量一下,看如何处置。至于你,孤鸣峰秦若风那儿,关四十九日禁闭,好好想想你到底应该是谁。但我可以告诉你,不管你想让你自己是谁,从秦若风死的那一刻起,你就是秦若风。

“禁闭后,与我一同下山,去凌霄派商讨《金杵剑法》之事。之后就回来好好待在血衣派,师父不会亏待你的。”郑松拍拍林灼的肩膀,灯光下他的眼睛有几分浑浊的温暖。林灼一点一点地攥住郑松的袖口,轻轻点了点头。

“门口那个,进来吧!”

胡东子把门推开,没敢进来,直接跪在了门口:“师父,我错了。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刚站这儿的。我只是想着师姐可能没吃饭,”说着,他举起手中油汪汪的包子:“来给她送点吃的。”

郑松哑然:“你倒是很重同门情谊。也罢,那你师姐关禁闭这些天,就由你给她送饭吧。”

郑松说完这些话,好像卸了力,他径直走到祖师爷的画像下,靠墙坐下了。

胡东子见状搁下了包子就溜走了。

桌上的蜡烛在跳动,昏黄的烛光把郑松的面容照得恍若金纸一般。他仰着头,双眼无神地看着面前的虚空。

林灼在走出静心堂门口时,回了一下头,郑松正伸手抚着祖师爷画像的下卷轴,叹了口气。血衣派下一代的支柱倒了,郑松的精神也摇摇欲坠。

是天要亡我血衣派吗?林灼抹了把脸,走出了门。

出了静心堂,林灼只顾低头走路,冷不防被一人当街拦住。

那人一身白衣,拎着一个药箱,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这人正是有“医神”之号的古方圆。江湖传说中,他顷刻间能“活死人,肉白骨”,一双素手挽救生命无数。只有血衣派中人知,古方圆既是医者也是毒者,死在他手下的人也不可计数了。

对于林灼来说,古方圆是个疯子。

自从“双月计划”启动,她便和古方圆时常见面,不为别的,只为了她这张脸。早年间,林灼和秦若风只是有几分相似,“女大十八变”,正在长身体的林灼,容貌也一天一个变化,为了林灼不“长歪”,稳妥地变成秦若风二号,全拜这位古方圆之手。

除了外敷的药,偶尔还要动刀,秦若风身上每个变化,都要同步在林灼身上一模一样地打下烙印。秦若风脸型是鹅蛋脸,林灼的脸则略有棱角,旁人粗看没有太大差别,而古方圆见她的第一面,就按住她开了刀。

麻药对习武者来说,最是忌讳,再好的药也会对敏捷度产生细微影响。更何况,林灼武艺本就和秦若风差距甚大,只有轻功相差不多,这麻药便更是不能用了。

林灼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瞧着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谁知道一刀下去毫不留情。林灼冷汗浸透了衣衫,嘴唇发白,痛得说不出话,而古方圆则低头擦去林灼皮肉上的血迹,牵起嘴角,露出一颗野兽般的虎牙,瞧着自己的“杰作”十分高兴。

那时候,林灼就发誓,即便之后病死,也不会找他看病。但古方圆却时时来找她,碍着师父郑松的命令,她也无话可说,由着他摆弄自己的脸。

秦若风虽然武功盖世,但因为出的任务多是血衣派中最为艰难的杀令,还是免不了会中刀伤、剑伤、鞭伤。每一次,古方圆就像一个作画的人,悠悠然地在林灼身上,一刀刀一剑剑割出来长短、颜色一模一样的伤口。

林灼还记得有一次秦若风伤在后背,一道刀伤,不长却很深。晚间不好辨别颜色,在秦若风回来的第二日,古方圆就来到了林灼处,说要做刀伤。

早已轻车熟路,林灼露出后背,示意古方圆可以开始了。白皙的后背上,已经有两道伤口,随着日子的推移变得浅淡,如今这一道伤,则要在这旧伤之上,再“绘”新伤。刀落血出,再敷上引导结疤颜色的药物,林灼已经麻木了。等她忍痛穿好衣衫,回头之际,才发现古方圆瞧着她的模样越发可怕,明明是温柔的笑着,但神色好似面对着自己制作的“人偶”。

随着林灼长相的定型,在她的刻意疏远之下,她和古方圆见面越来越少了。上一次见面似乎还是在下山之前的数月。

“他打你了?”古方圆伸手去抚林灼的脸,林灼想躲,却被他捉住下巴,来回看了两回:“不碍事,即便再大些力气,你这脸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果然还得是我的技术啊……”

林灼啐了一口,扒拉开古方圆,径直离去了。

伴着星月的光,夜里的山路不算难走。回孤鸣峰的路,林灼从小走惯了,不多时就攀上了山顶,来到了秦若风的门前。

屋子用大小匀称的石块垒成,位置选得巧妙,正在两面陡峭平整的巨石之间,巨石挡住了凛冽的风,让石屋处独得一份静谧,从巨石侧缘处吹来的珈兰樱花瓣在屋前积了厚厚的一层。

何盈站在门口,纤弱得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院门没锁,用一个小小的门闩插着,林灼拔出门闩,何盈却猛地冲了过来,拦住了她。

“你不能进去。”

林灼看着何盈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她明白,这里是秦若风最后的一点存在,一旦她走进这个门,秦若风的一切就彻底地被她林灼所覆盖。

何盈的双睫间汪着的泪,欲坠未坠,原本娇美的口脂在夜色下也成了两抹暗黑。她的手青筋暴起,死死地抵着院门。

何盈以奇谋为长,武功偏弱,若是林灼硬闯,她是拦不住的。但如果她真的不想让她进去,她有一万种办法,能让她踏不进这个门。

如今她只是靠着她小小的身躯,挡在门口,像一株在风中颤抖的美人柳。

她知道她拦不住,秦若风的痕迹被抹去是必然的。

林灼轻轻抱住了她,何盈大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