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序 人的灵魂能有多高尚?

读剧本更有趣,

一句台词一台戏。

“历史上见!卡利古拉!历史上见!”

卡利古拉被谋反者刺杀的场面:他飞掷出矮凳,砸碎映见现场的大镜子,狂笑着这样喊叫……

“历史上见!”余音缭绕,不绝于历史,这句台词,压得住全剧的阵脚,可以引人做无穷的遐想……

然而,卡利古拉身中两剑,由笑转为抽噎,咽气时还狂吼一声:

“我还活着!”

这句台词,则昭示这场戏又从头开始了。

这让人想到西西弗推巨石上山的故事。异曲同工。

循环往复的历史,变换着方式重复。这便是人类的斗争史。

一百九十九场连续演出,1957年在巴黎舞台上的成功,表明这部剧作已然位列经典。

要知道,在1938年加缪就写出《卡利古拉》了。至今八十六年过去,现在我还要为《卡利古拉》的单行本写译序,恰恰也说明了加缪的剧作经受得住时间和历史的双重考验,依然生机勃勃。

早在1985年,柳鸣九先生就约我翻译加缪的三部剧作,即加缪原创戏剧的主体作品:《卡利古拉》《误会》和《正义者》,取“正义者”为书名,编入“二十世纪法国文学丛书”首批出版,距今已四十年。其间,柳先生主持《加缪全集》出版,又约我译出加缪原创和改编的全部戏剧作品。于是,加缪就成为我翻译其全部戏剧的唯一作家。

在加缪所有创作中,戏剧占据重要位置,尤其应当指出的是,加缪一生至爱就是戏剧和大海。夏日的大海,是穷人唯一的奢华,也正是加缪心中失去的天堂。而在世间替代天堂的,就是戏剧。加缪曾直言不讳地说:“就因为舞台是一个让我感到幸福的场所。”

加缪大半生时间似乎都在忙活戏剧创作、改编、排练与演出的各种活动。自然而然,戏剧就成为他独特的艺术生活格局的起点和基点。

起点就不必多说,加缪在阿尔及尔大学攻读哲学和古典文学并获得学士学位,入世之初,年仅二十二岁的加缪就为自己的人生画出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组建了“劳工剧团”,改编演出了马尔罗的《轻蔑的时代》、高尔基的《底层》、巴尔扎克的《伏脱冷》。两年后劳工剧团解散,加缪又组建了“队友剧团”。

加缪最早的艺术创作激情,也是在戏剧领域爆发的。1936年,他就与三位同志编写了《阿斯图里亚斯起义》,反映西班牙人民的斗争。

加缪为演出起草的传单这样写道:“艺术应当从象牙塔里解放出来,同时也相信美感是与人性紧密相连的,我们的目标在于恢复人的价值……”当时该剧都排练好了却遭当局禁演,剧本由书商夏木洛出版。

加缪的处女作散文集《反与正》,1937年由同一书商出版,收入《地中海作品丛书》。《反与正》浓缩了加缪在生长环境中的人生体验、在追求真理路上的哲理思索,预示了他后来文学创作题材和形式的取向。

紧接着,加缪又构思了抒情散文集《婚礼集》,营造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他一开始就立下了规矩,找准了通向内心之路,布好艺术生涯的格局。棋谱儿一旦定下来,便一以贯之。

加缪在评论萨特的长篇小说《恶心》(1938)和短篇小说集《墙》(1939)时,就表露出他从起步阶段就与存在主义作家存在根本分歧,即不同意把人生的悲剧性建立在夸大人的丑陋的基础上:“没有美、爱或者危险,生活就会很容易。”他还明确指出:“观察到生活的荒诞,不可能是一种终结,而仅仅是一种开端。”

1938年,加缪写出《卡利古拉》,为他的“荒诞体系”奠定第一块基石,此后他几乎不间歇地相继写成中篇小说《局外人》(1940)和哲学论著《西西弗神话》(1941)。三种不同体裁的作品,构成了一个小系列:荒诞剧《卡利古拉》塑造了古代荒诞人,当代小说《局外人》塑造了现代荒诞人,《西西弗神话》则为之提供了哲学理论支撑。

在紧密衔接的“反抗”阶段,他又推出长篇小说《鼠疫》、剧本《正义者》、理论专著《反抗者》。

加缪艺术思维的诀窍,就是以终为始:别人下结论的时候,正是他新思路的开端。他深深懂得,关键时刻少能胜多。有时,仅需摆下几枚棋子,就能连起来拢住一大片。这才是活棋,每一枚棋子都得独当一面,相互策应,相互支撑。棋子之间留出的空格就是沉默,而沉默就等同于“活”——思考与灵活应变的空间。

加缪接受了严格的传统教育,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上大学专修哲学与古典文学,为其打下了坚实的学养基础,并且早早显露出写作的爱好与天赋,同时热衷于戏剧活动,有针对性研读一些作家作品。总之,他的一切活动,无不是在建设自己的知识体系、自己的思考立场,即拥有独立的思想体系。

加缪生逢乱世,经受了思想绝望的人生洗礼,曾深度思考人类生存之道,尽量抵制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的消极影响,抱定做一个真正艺术家的信念,不回头地踏上了“荒诞—反抗”的文学之路,以著述的坚实步伐,从阿尔及尔走到巴黎,又走向世界。

加缪内外兼修,练就一身硬功夫,他求真求实、内外一致的专注和坚韧,究竟达到了怎样的高度,还未见学界有充分论述。我们只能通过他留下的著作文本来体认。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引用一位不见经传的阿尔及利亚有识之士布阿莱姆·桑萨尔的一段话:

“他身上带着终生的创伤,而他的痛苦,那么深沉,又那么高尚,体现在他的全部著作中,更多地体现在他的缄默里。没有人比他讲得更清楚,我们这个家园的全部美和荒诞的残酷……加缪是个站在高处的人,能超越岁月和阻断视觉的墙壁,望见无时不在各处演绎的世界历史……比谁理解得都透彻,世间缺乏正义和博爱,这便是问题的症结。”

难得,不怕丢掉任上高官的桑萨尔能有如此识见。明确赞赏加缪这个真正的艺术家为了公众的利益而痛彻心扉,但恰恰是令人费解的深沉痛苦,才能体现出那颗灵魂有多高尚,不似那种凡俗之辈,仅为一己之利而痛心疾首。

加缪作为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以合乎人性的尺度,创建了“荒诞—反抗”的体系,赋予人生一种积极的意义。他在艺术上的巨大贡献,就是独创性地塑造出“荒诞人”这一族群——卡利古拉是这一族群的第一人。第二人按名气论,就是推石上山的西西弗。

卡利古拉在历史上是怎样一个皇帝,西西弗在神话里是怎样一个英雄,面对剧本《卡利古拉》、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都丧失了原初的意义。这两位在加缪的笔下,变成了“明星”荒诞人。

随后跟上来的有默尔索、玛尔塔、里厄、塔鲁、卡利亚耶夫、多拉斯切潘……不分国籍,不分种族,他们都是加缪按照自己的灵魂,塑造出来的荒诞人,他们一旦踏上“荒诞—反抗”之路,就不再垂头丧气,而是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再不回头了。

作为荒诞第一人,卡利古拉(公元12—41),史有其人,当了四年罗马皇帝。本名盖约·凯撒,“卡利古拉”是他父亲的军卒给他起的绰号,意为“小靴子”,遂叫开取代了原名。其父格马尼库斯是罗马皇帝提比略的义子,战功卓著的名将,三十四岁英年早逝,否则本可继承皇位。十八年后,提比略驾崩,应传位给其孙小提比略,但禁卫军长官扶持卡利古拉登上了皇位。

卡利古拉父子的身世,在塔西佗的史书上有记载。可见加缪创作剧本《卡利古拉》,绝非无中生有,而是从尘封近两千年的史书中拉出来,经由加缪艺笔改编,可以说华丽转身,化“混世魔王”一类丑角,转世为当代荒诞神话人物,升华为艺术上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

卡利古拉一脱掉历史的外衣,全身换上艺术的行头,就有了全新的生命力。如何诠释,就特别宽泛了。加缪在《戏剧集》(美国版)序言中,头几段就谈了《卡利古拉》这一剧本。择其要者看看作者给出的解释。

“卡利古拉是个相当和蔼可亲的君主,不料他的妹妹兼情人德鲁西娅死了,他发现这样的世界不能令人满意。从此,他就迷上不可能的事情,染上鄙夷的憎恶的情绪,要杀戮和系统地蹂躏所有价值……生活的激情将他拖向拒绝和破坏,他就以拒绝的力量和破坏的疯狂,将周围铲平了。”

这是改编的前提和新的取向:当初是权力之争,现在是生活的激情,是反抗命运,这本没有错,但是他错在要拉所有人起来,反抗“人必有一死”的命运。然而,臣属不理解,他就把生活的激情转为破坏的疯狂,扮演起命运来。

“《卡利古拉》是一种高级自杀的故事,这是谬误最富人性的也最悲惨的故事。卡利古拉忠于自己而不忠于别人,以死来换取一个明白:任何人都不可能单独拯救自我,也不可能得到反对所有人的自由。”

《卡利古拉》和《西西弗神话》,两部作品同根连理。参看《西西弗神话》这部论著的一章“荒诞的创作”,就容易明了,所谓“高级自杀”,是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主人公“恼羞成怒”“逻辑自杀”的行为。《群魔》中的基里洛夫就是这种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

“我就以无可争议的起诉人和担保人、法官和被告的身份,判处这个大自然,大自然竟如此厚颜无耻,毫无顾忌,让我坐于世上受苦——我就判处大自然与我同归于尽。”

这便是卡利古拉高级自杀的逻辑,他也是加缪所谓的“冰火双重人物”。剧中最理解卡利古拉的人,一个是他的贴心侍从埃利孔,他早有预见:“假如卡伊乌斯(卡利古拉的名字)开始醒悟了,他有一颗年轻善良的心,是什么都要管的。那样一来,天晓得要使我们付出多大代价。”

果然让埃利孔说中,正如卡利古拉有这样一段台词:“我周围的一切,全是虚假的,而我,就是要让人们生活在真实当中!恰好我有这种手段,能够让他们在真实当中生活。”他施展暴君的手段,教育人认清世界的残暴与荒诞,逼他们起来反抗。

另一个理解卡利古拉的人,则是青年诗人西皮翁,尽管皇帝残忍地处死了诗人的父亲。加缪断言:“这是一出智力的悲剧,从中自然能得出结论。这出戏是智力型的。”能认真读这出戏文本的人,一定会越往下读体会越深,并触发智力思考给自己带来极大的乐趣。这正是我作为第一读者,翻译诸多经典著作,持续四十余年,兴趣不降反增的秘密。

《卡利古拉》这部剧虽不长,但场次很多,仿佛短兵相接,气氛紧张、间不容发。对白通常很简短,似乎失之仓促,言不尽意,余音在人物的心头缭绕。这种智力型的剧作,即使看了演出,当场接受演员情绪的感染,回到家中,仍需捧读脚本,从容琢磨张力十足的台词所蕴含的智力,听取人物内心的余韵。

就说青年诗人西皮翁对卡利古拉的理解,比起埃利孔对皇帝的关切又是不同的。请看第四幕第一场,权臣舍雷亚与西皮翁的对手戏,短短不过千言,就胜过阅读多少史书对谋反事件的描述。

我几乎随机选择了这段对白,就从中读出多重深意,而其中有一点就涉及加缪的一个重要论断:荒诞人以反抗荒诞世界为己任,无论将反抗的力量发挥到多高值,也超越不了荒诞人本身,投身到命定失败的事业也绝不可能成功,仅仅赋予人生某种意义。然而,荒诞人卡利古拉和暴君卡利古拉,这种双重性使其走上歧途,错误地运用了自己的自由,罪责难逃;非正义乃至使用暴力匡正不了世界,反而会造成新的苦难。

加缪一再表明:“一部荒诞作品,并不提供答案”,只提供“真实的东西”。他这样解释:“我寻求的,并不是普遍意义的东西,而是真实的东西。这两者不必同步而重合。”即便重合也没有普遍意义。《卡利古拉》就是“一部并无普遍意义的真正的荒诞作品”。

加缪向来不追求普遍意义,他的功绩并不在于建立一套荒诞哲学的体系,更不该称颂他为“存在主义大师”。加缪作为真正的艺术家所做出的贡献在于认真清理各种哲学观点,用“荒诞”之说驱散迷雾,归还现实一个明白:指明现实的真相,引发世人的思考。

加缪从不止步的精神更值得赞美。他谈了哲学的偏执性、人的局限性,着重提倡荒诞神话的创作,用以激发起人类萎靡不振的精神。处于如此荒诞的世界里,凡是诚实的创作,都可以称为神话,我们不妨统称其为荒诞神话。正因如此,我始终认为,人类从未彻底摆脱神话式思维。

加缪艺术创作的突出特点是,特别强调一条美学原则,就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必须合乎人性的尺度,本质上务求少说为佳,无论多好的经验,切勿全部陈列在那种解释文学的花边纸上。

我们纵观加缪的创作,包括他成功改编的剧本,确实少而又少、精而又精,每个创作都没有雷同的地方,体现了这样的精彩论断:

“如果作品仅仅是从经验上剪裁下来的一块,仅仅是钻石的一个切面,那么作品则格外繁华,只因经验尽在不言中,读者能推测出其丰富性。”

每部作品都是钻石的一个切面,就要这样看待《卡利古拉》,欣赏钻石切面的光彩,耀眼夺目,也货真价实。人生这颗天然的钻石,可以无限切割,因为它既是艺术之本,也是艺术繁华之源。

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创作同源而不重样。巴尔扎克之后,普鲁斯特之后,无论哪位大家之后,都不是艺术创作的末日。人生这颗钻石,就赫然生成在荒诞路上,有志者切割便是。

当然,有志者空有志向不行,还得像加缪这样,善于热爱,乐享生活,而不是苦修,要“获得胜过处世之道的生活本领。要成为人生的大行家,懂得活在世上,既是体验,又是思考”。诚能如此,才会创作出《卡利古拉》这样智力型的作品。

上述不过是雪泥鸿爪,不足以见加缪的全貌。加缪热爱生活,也热心于社会活动,但深知行于世上,无论怎样内外兼修,仗义执言,都要受人非议。他饱受一些人的攻击,沉默许久,便仿效卡利古拉(一己猜度),摆出“高级自杀”的姿态,拉那些人一起“堕落”,这就是加缪将钻石的一个切面,映现在卡利古拉尚未砸碎的镜子里,耍了一场《堕落》的镜子游戏。

不错,行走在这荒诞世界上,谁都休想独善其身。加缪的大智慧,就是做到了独善其事。在我看来,这就是“知天命”的真正含义。只要有意愿,活在世上的人,都能有独善之事可为。加缪在六十多年前,就为我们做出了榜样。

做人做事能如加缪这般,实属不易,不过好在他有精神家园(参看《婚礼集》),加缪的灵魂,总能得到壮丽的、自然的精神营养,从无比高尚的情怀塑造出来的荒诞族群,其中不乏里厄、塔鲁、多拉、卡利亚耶夫那种光辉的人物形象,无不是人生钻石的一个切面,映现一颗高尚的灵魂。

李玉民

2024年元月 于广西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