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刻钟之后,又是数十骑从远方疾驰而来。
逼近之后,大伊镇百姓才看到,马上的宋军骑士大多都是略显疲惫,身上还带着血污,然则顾盼之间却是剽悍之气尽显,明显就是刚刚从沙场上厮杀得胜归来的骄兵悍将。
可令人惊奇的是,这些骑士每人马上还驮着一名少年。
“二郎!”
罗慎言不由得惊喜交加,大吼出声。他的眼尖,老远就看见被为首的宋军雄壮骑士怀抱在身前的,不是他弟弟又是何人?
“兄长,父亲!”
“老师!”
“师兄!”
二十几个半大孩子被骑士从马上抱了下来,他们刚一落地,就迅速的向罗谷子跑去。
只有罗怀言向前跑了两步之后,又止住脚步,向刘淮一揖:“将军,我为您引见我父。”
见罗怀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刘淮不禁失笑。他摘下头盔放在鞍鞯上,也不擦拭盔甲上的血迹,就跟着罗怀言来到罗谷子面前。
“父亲,这位是大宋忠义军刘淮刘统领。昨日救下孩儿与诸位师弟的正是此人;今日率骑兵为先锋,击败金军甲骑的,也是此人。”罗怀言先是对着罗谷子一揖,随即就连忙介绍起刘淮来,避免父亲产生某种误判。
罗谷子拱了拱手,还没有说话双手就被握住。
他只见面前的高大年轻将领满脸微笑:“罗先生,久仰久仰。”
刘淮倒是没有听说历史上有罗谷子这号人物,想来也不是什么名臣名将。但在昨日与罗怀言的交谈中,他知道了罗谷子曾经修沭河的壮举,当即就觉得得把此人拉拢过来。
须知道,治河可是农业时代一等一的大事。
在治河时如何让大户出钱,如何让民户出力,如何规划灌溉渠道是一方面。
更关键的是在治河成功之后,如何划分水田旱田,如何让上上下下都能吃到肉喝到汤,如何让所有人都满意,更是一门大学问。
用现代的话来说,罗谷子是那种既能做蛋糕又能分蛋糕的猛人。
而且他做出来的蛋糕是农业时代最为宝贵的东西——有配套灌溉系统的耕地!
能做到这事,能力与威望缺一不可!
正常情况下,罗谷子是要被立生祠的,高低得当个山神河神,被沭河两岸的百姓传唱歌颂的。
可大金自有国情在此。
一方面吏治混乱,地方豪族势力盘根错节,官吏贪墨成风,罗谷子一个小小的知县根本无力对抗;
另一方面修河小成的时候,正巧碰到女真国族南下安置,在当时的海州知州蒙恬镇国的主持下,原本要分配给汉人的水田旱田全都被分给猛安谋克户不说,许多平民百姓也被划分成了奴仆。
辛辛苦苦,付出了无数人力无力,却为他人做了嫁衣。无论是地主大豪还是平民百姓都损失惨重,心气一散,剩下的沭河下游终究是没有修完,而罗谷子也在愤怒之下弃官而去,在老家当了个教书匠。
区区四五年,就算罗谷子威望不如之前,他对于海州各地豪强地主山川地势的了解也必然不会少的。
想到这里,刘淮看罗谷子的眼神已经有些热切:“罗先生,我北伐军已经击败海州金贼主力,当今局势,先生可有教我?”
罗谷子任由刘淮沾满血渍的双手把住手腕,沉默半晌,出口反问:“那将军看来,此时应该做什么?”
刘淮心中知道这算是在考校了,当即诚恳说道:“在大的战略上,自然应该一鼓作气,直取海州治所朐山县。只要先将高文富摁死,再扫荡海州的镇防猛安与在乡间的猛安谋克户,海州一地自然可平!”
罗谷子缓缓点头,他自然知道这一计划有极大的可行性——至少在海州一地还是有可行性的。
至于之后金国的益都府与水军,甚至已经集结在汴梁的金军主力会如何反应,即使刘淮有所打算,也不会再此时就对罗谷子全盘托出的。
“至于眼前……”刘淮将手一挥:“我军北伐,是为了吊民伐罪!伐罪之后,自然当厘定秩序,解生民倒悬之苦。”
“罗先生,这些签军绝大多数都是被强征的百姓,自然应该放归。可此时却万万不可将他们解散,否则他们说不得就会去做贼了。先生当以自身威望维持秩序,让他们回到大伊镇,再分发粮食,以定人心。如此,才算是能给他们找到一条活路。”
罗谷子一直定定直视刘淮双眼,直到听到此处才抽出双手,拱手一礼。
他设想过很多,觉得面前这名年轻将领会炫耀武力;
也想过对方会直接将这些签军征作民夫;
甚至想过所谓的宋军是一股强大的盗匪,此次作战只是为了捞一笔大的。
这并不奇怪,山东盗匪从宋徽宗时就多如牛毛,近几年无论是开山赵、张旺徐元还是耿京都是打着宋国的旗号。
可罗谷子万万没想到的是,刘淮竟然给出了吊民伐罪这个答案,具体的安民手段甚至比自己想的都周全。
事情过于离谱,以至于罗谷子都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年没有出现过正正经经的王者之师了?怎么就能让自己碰上?
然而也来不及多想了,刘淮见罗谷子做出如此姿态,哈哈一笑,再次用脏兮兮的手把住了对方的胳膊,再次出言问道:“罗先生可有教我?”
“只有一言。”罗谷子正色言道:“无论此战胜败,都万万不可耽搁秋收!否则这海州就得处处饿殍,遍地烽烟了!”
这既是劝谏,又是合作条件。
对,的确只是合作,而不是投效。
大丈夫投效是要托付生死的,哪能仅凭一句话就被说服?
而罗谷子的意思也很简单。
我可以帮你稳定局势,但目的是为了保住海州父老,而不是为了什么大宋江山宏图霸业之类的狗屁。
你们的成败跟我罗谷子无关!
刘淮自然能感受到罗谷子的疏离,但他不在乎。
只要罗谷子入伙,就得做事。而做出了事业之后,难道他还会坐视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吗?
“这是自然。”刘淮诚恳回应,随即似有所觉一般回头看往来路。
罗谷子顺着刘淮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支军队正在沿着官道迈着整齐的步伐开来。
这支军队队列齐整,旗帜森然。而最让人瞩目的是,哪怕官道两边的农田已经被金军践踏的不成样子,其中军官也依旧将士卒约束在官道,不让他们越过沟垄一步。
“我父亲来了。”刘淮微微一笑,朗声说道。
罗谷子目光凝固,望着那面魏字大旗,以及写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四面认旗,彻底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