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凭谁议论天下事(一)

“你是哪里人?”

“俺是……俺是东平府阳谷县人……”

“阳谷县可是个好地方,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个叫景阳冈的地方?数十年前有个唤作武松的好汉,赤手空拳的打死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是也不是?”

“……俺那边确实有个叫景阳冈的岗子,却没听说过什么打虎好汉的故事。”

“哦,那也许是以讹传讹……你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是怎么被金贼征了签的?”

“俺家里原本有八十亩上田,日子也还过得去。前几年知县清查田亩,给俺家定了个上户,赋税多了一倍,日子还能过下去。可前年的时候知县又说女真国族南下,就把俺们的田都收了,分给了猛安谋克户。”

“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的给他们了?就没反抗?”

“女真国族还是比较好说话的,他们不会耕作,拿到地契之后就转手租十年期或者干脆卖出去。若是原主有些财货,就会用银钱赎回,俺已经被盘剥了数次,家无余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田产被他们卖给大户。”

“其余被收田的呢?每个人都有财货赎地吗?没人反抗吗?”

“怎么没有,可那又有啥用呢?带头的几个人全家被活剥了皮,挂在了县衙大门口。另外家中丁口少的都去投奔了耿京耿大爷。俺家人多,不敢闹事,只能去县城混口饭吃……唉……谁成想找工时被征了签。”

“你想回家不?”

“咋能不想呢?俺老爹老娘还在,却都干不了活计了。大哥是前年没的,俺这一走,家中就只剩下剩下三哥撑着,俺婆娘带着三个娃娃,也不知道改没改嫁……那个……太尉……”

“我姓刘,单名一个淮字,叫我刘大郎即可。”

“不敢不敢……刘太尉,你说能让俺们回家,这是真的吗?”

刘淮端着粥碗,环视围坐在篝火旁的签军,迎着他们希冀的目光含笑点头:“自然是真的。”

此时已经天黑,本地征发的签军民夫都已经放归回家。剩下从山东其他地方征发而来的签军被收拢在城内的一片空地上。

营帐之间升起二十几堆篝火,这些签军就围拢在篝火旁,默默的吃着陈麦粥。

他们身后的帐篷围栏都是现成的,金国正军遗留的物资足够这五百多签军取用了。

魏胜自然也不会克扣签军的吃食,事实上,之前签军只能吃菜粥,而现在他们能吃上麦粥与一大块咸菜,已经很满足了。

刘淮坐在签军中间,同样端着一碗麦粥,大声的与这些山东汉子拉家常,讲道理。

作为穿越者,要说刘淮有什么治军本领,那是扯淡,可他终究还是看过些高端历史网文,读过后世铁军的发家史,仔细回想总结,最重要的就是,要把所有人当人看。

要知晓底层官兵的欲望,正视他们的欲望,引导他们的欲望,最终实现他们的欲望。

这就是《孙子兵法》所说的,上下同欲者胜。

这年头还没有兴起民族主义,当兵吃饷才是常态,战场厮杀除了为了保命,就是为了发财。

刘淮自然没有许多财货,也不可能让这些签军去屠城劫掠以取金银,所以只能将签军的欲望向最本质的方向引导。

比如签军们都想要回家,那么刘淮就要跟他们谈论回家的方式与回家后该如何生活。

一直与刘淮说话的高大汉子希冀抬头:“刘太尉,你的意思是能直接放俺们走?”

刘淮有些好笑,将碗中的麦粥一饮而尽,缓缓摇头,大声说道:“自然不能,东平府距此何止百里,你认识路吗?手里有盘缠吗?若是让你们一哄而散,不是死在半路,就是聚啸为寇,十个里面有一个能回到家乡,就了不得了。”

高大汉子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却也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喝粥。

刘淮原本就是为了让所有人听到,所以说的很大声。

可随即就有人站出来反驳。

“若是俺们能自己回去呢?”

在刘淮身后的一堆篝火旁,一名尤其高大的山东汉子站了起来,扬声询问。

刘淮借着火光望去,却见此人大约二十多岁,脸上胡子拉碴,毛发旺盛,如同个毛人。

此人左额头上有道伤疤直直而下,一直延续到下巴上,左眼似乎因这一刀而瞎,被一块黑布绕头裹住。

这人似乎在签军中有些威望,他一站起说话,就有数人同时停下进食,一齐抬头。

“说话的是何人?”

独眼汉子拱手说道:“济南府石七朗,家中行七,刘太尉可以叫俺七郎。”

“好,七郎,我且再多问一句,你们顺利回到家乡,然后呢?”刘淮也站起身,发现这石七朗比自己还高半头,也是有些骇然。

将近两米的身高确实十分有压迫感。

石七朗嗤笑一声:“这有何难,自然是……”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一变,张口结舌,再也说不下去了。

刘淮接口道:“自然是被金贼官府以逃兵论处,该流的流,该杀的杀。若如此,你们还不如落草为寇,或者往南方跑,好歹不连累家人。”

签军中一片哗然。

在岗楼上放哨的宋军甲士探头看了看,又坐了下来,继续擦拭手中长刀。

等四周再次安静下去,刘淮身边的山东汉子犹豫开口:“刘太尉……是金国正军败了,俺们没有法子才逃回去的,县官应该不会怪罪俺们……七哥,你说是不是?”

石七朗睁着右眼默然不语。

那山东汉子顿时慌乱:“那官府……”

刘淮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道:“那不是官府,那是贼!你想想你那几十亩上田是被谁抢走的?怎么?用刀抢劫你的是贼,用律令抢劫你的就不是贼了吗?你难道指望一群贼对你优容吗?”

几声反问将那山东汉子说得脸色泛白,但他想到这几年过的苦日子,再想想日渐消瘦的爹娘婆姨,不由得将手中木碗捏得吱吱作响。

“刘太尉,你说的对……这是一群贼!这群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