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姑娘强做出头鸟,三姨娘蛰伏黄雀形(三)

各方各院的灯重新亮了起来,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众人迷迷瞪瞪地看向府中东北角,但见家庙处火光冲天。

大夫人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披衣前往的路上又遇同样焦急的傅老爷与老夫人。

偌大家庙被烧成了空壳子,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的傅晚晴软倒在院边草地上。

“孽障,孽障,你竟是连家庙都克。”老夫人气得直哆嗦,猛地上前给了她一巴掌。

她被打得扑倒在地上,露出怀中的一截牌位。老夫人看直了眼,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来,从她怀中将牌位抽出。

“软姐儿,我的软姐儿。”老夫人一把抱住牌位,沟壑纵横的脸上泪水长流。她目光复杂地看向傅晚晴,忽然懊悔起自己刚才的冲动来。

几人将傅晚晴扶住,她却郑重地跪了下来,朝那牌位磕足三个响头。众人不明所以,她又郑重答道:“是小姑姑救了我的命。至夜时我因困顿而于桌前假寐,忽梦到一红衣女娃让我快些逃走。”

“我倏然惊醒,被小姑姑的牌位砸了个正着。接着便发现庙门已被人锁死,而外头已火光冲天。”

家庙无端起火已是可疑,竟还有人胆敢从外头将庙门锁死,这是巴不得要将傅晚晴烧死在里头么?傅老爷怀疑的目光转向大夫人,穆然又想起在祖宅的经历。

冯氏被他怀疑的目光一激,只得大声呵斥周遭奴仆:“今晚守夜的人是谁,这家庙到底是如何起的火!”

不多时,立马有人将罪魁祸首推了出来,冯氏定睛一看,几乎气得仰倒,守门的那人正是她院子里二等丫鬟夏棠的表哥马二。

马二将头整个儿埋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形写满了恐惧,可身上的酒气却怎么都消不下去。

今日赌钱他多赢了几两碎银,一时兴起便多喝了两杯。本以为看守家庙无人来管,可竟没想到一觉醒来,便遇上这滔天的厄运。

“禀老爷、夫人、老夫人,是此人在守夜时喝醉了酒,手中酒壶与油灯一同跌入草堆才引起的大火。”傅老爷的贴身管家傅德来报,不偏不倚地说出调查真相。

“原来竟是大夫人的人吃了酒,不留神烧着了家庙,差点烧死需入宫选秀的嫡长女。”匆匆赶来的二姨娘阴阳怪气地说道,话里话外都将不留神点到极致。

她目光复杂地看向傅晚晴,可还没等到傅晚晴回视她,又慌不择路地移开。

冯氏怒目而视,傅老爷若有所思,唯独老夫人只捧着那个牌位哀哀哭泣。她目光哀切地看向傅晚晴,期待问道:“你说你梦中那个女娃长得是何模样?”

“那小姑娘穿一身红色的衣裳,小巧的瓜子脸蛋,丹凤眼微翘,眼角有一颗泪痣,长得甚是可爱。”傅晚晴回忆道。

“是我的软姐儿,果真是我的软姐儿。我软姐儿活泼善良,最见不得如元娘这般的可怜人。”老夫人同样若有所思,看向傅晚晴与冯氏的目光已大有不同。

“母亲,你切勿听她胡言乱语,这不过是她的借口。她定是不想在家庙中长住,才想出火烧家庙的事来。”冯氏急得满头是汗,“否则又怎么解释,她是如何从被锁死的家庙中逃出生天?”

“是妾,是妾救了大姑娘。”黑暗中有一人被推了出来,唯唯诺诺的三姨娘瑟缩着身子,一瞧见这么多人都看着自己,紧张得话都说不全,“妾的屋子紧挨着家庙,是以第一个发现庙中着火。”

“待妾赶到时,大姑娘已被大火围困其中。妾只得先唤来自个儿院中的健壮仆妇将庙门砸开,先将大姑娘救了出来。”她紧张不安地搅着衣摆,到底鼓足勇气对着老夫人说道:“不过大姑娘真真有情有义,浑身被火燎伤多处,也要紧紧护着胸前牌位。”

老夫人一听愈发激动,目光中多增了几分爱怜与感激。傅晚晴憨厚一笑:“就算小姑姑没有救下我的命,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姑的灵魂得不到安息。”

此言一出,老夫人眼角含泪,她将傅晚晴抱入怀中,连喊数遍好孩子,再抬头看向冯氏时,目光生冷有如冰锥。

又有四姨娘、傅晚娇随后赶来,冯氏横眼递到四姨娘身侧,四姨娘会意,赶忙暗暗推了推傅晚娇。

傅晚娇自从知晓自己的终身大事握在嫡母手中,原本的嚣张气焰早就去了大半,她来时也听了个大概,此时只得愈发讨好地倚到老夫人身边,抱住老夫人道:“祖母,我好怕。”

老夫人只得暂时松开傅晚晴,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入怀中,紧张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没,没,就是照顾十妹累了。十妹高烧仍旧反复,我在她身边困顿小憩时,做梦梦到我不知怎么又掉到那湖里,湖底的水草不停地缠着我,怎么都不肯放过我。”

“这,这。”老夫人左右为难,神色又有了几分犹疑,她摸一摸怀中牌位,又抚了抚身侧的傅晚娇。

正两难决断之时,傅晚晴毅然下跪,冲着众人盈盈拜倒:“父亲、母亲、祖母,我既担上这孤星命格,便万万不能害了傅家满门。我愿寄居天华庵,至入宫之前再不回府。”

傅老爷、老夫人眼前一亮,如今家庙被毁,送她去天华庵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天华庵是京都大家中最常用的遣送犯罪女眷的好去处,那里与世隔绝,向来不用担忧有逃脱之事。

她若去了庵中,也不必担忧她会克到家人;等到年满十六接回便直接送入宫中,若能被选上更好;若选不上,直接择定一户人家嫁了出去也就不再相干。

可由谁陪着去又是个万分纠结之事,帝都规矩,大家姑娘若寄居庵中,身边必要有主子相陪。一般锦绣之家的夫人主持中馈,这等陪伴之事便素来落在府中姨娘身上。

可傅老爷刚刚回府,府中各姨娘们正是使劲浑身解数让老爷留宿自己个儿屋中,又有谁愿意去那庵中呆着,守着一个注定不受宠的嫡女来。

二姨娘眼见此事再无转圜,遂偷偷靠向傅老爷。傅老爷瞧着她弱不禁风的模样分外心疼,自然舍不得让她前去。

四姨娘则拽了拽老夫人的衣袖,老夫人怀拢着四姑娘,自然也不会让她前去。五姨娘哭丧着脸,只得向大夫人求救,小声嗫喏道:“夫人,我身边的八姑娘、九姑娘还要人照顾呢。”

环顾一周,各怀心思的众人皆将目光落到一直卑微缩在角落的三姨娘身上。

三姨娘紧紧抓住手中的帕子,一颗眼泪珠儿含在眼角欲落未落。

良久,才在众人的注视下任命地跪了下来,主动请缨道:“妾愿陪同大姑娘前往,妾时常在府中诵读经文,如今若能有机会日日陪在佛祖身边,于妾也是天大的造化。”

……

前往天华庵的马车已备妥,傅晚晴与三姨娘依次登车,马车缓缓朝城外驶去,三姨娘用手护着小腹,满含留恋地看着逐渐远去的傅府大门。

傅晚晴好整以暇地轻呷茶水,慢悠悠道:“既舍不得,又何必弄出这许多名堂。你在选择帮我,选择与我一同去天华庵时,便该做好五妹在府中难过的准备。”

“不,五姑娘在府中能不能平安顺遂,将来能不能找到一个好的夫家,都指望着我腹中这一男胎。”

她将小腹抱得更紧,当初老爷刚回府,竟在偶然间想起了她这个失宠多时的人来。一夜春露缔结腹中骨血,她找术士算过,此胎必为男胎。她欣喜之余,更担忧起如何才能保全这胎。

如今府中这五个姨娘,二姨娘是先夫人的庶妹府中的贵妾,四姨娘是老夫人赏下来的,五姨娘由夫人提拔起来,唯有她无依无靠,自生下五姑娘后更无宠。

后宅阴私,留子去母的法子多了去,她不敢随意公开身孕之事儿,生怕一不留神便着了大夫人的道儿;小产后再无生育能力的二姨娘更见不得她腹中胎儿茁壮成长;

老夫人看似地位尊崇,无奈整个傅家都被大夫人把持,她的能力有限;老爷当官是把好手,家事上却是糊涂至极,否则也不会任自家嫡长女落到如斯境地……算来算去,她竟只剩下隐瞒众人,远远避开这一途。

她谋划虽多,却无可实现之法。还是傅晚晴先找上门来,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道:“我有法子能全你名声的同时带你出府,并护你平安至生产,不过你可得礼尚往来也帮我一把。”

她本不信,却看着傅晚晴一步步地完成心中所愿,将自己送入家庙中。她这才有了信心,得傅晚晴授意不着痕迹地灌醉了马二,又偷偷点燃整个家庙。

京郊山道颠簸,马车微微晃动,三姨娘紧紧抱住肚子吓得脸色煞白。傅晚晴无奈摇头,示意李嬷嬷给了她一个软垫后继续闭目养神。

说到底,是自己将她拖入这个泥潭中。当初回来没多久,大夫人便开始作妖,她请来了道人偷偷散布谣言,给她安上天煞孤星之命。

她早料定大夫人会拿十姑娘作伐,更料定脾气急躁的四姑娘定会来寻自己的麻烦,于是安排冬歌躲在假山洞中与旁的伙房丫鬟说着闲话。

这傅晚娇也真是被祖母宠爱太过,还真有胆量推傅晚玉下水。她的本意不过引起两位的纷争,从而让四姨娘因傅晚仪之病生起的对大夫人的怨恨再浓烈些。

谁知恼羞成怒的傅晚玉一丁点都不顾及姐妹之情,竟直愣愣地将傅晚娇推入湖中,反省去了冬歌暴露的危险。

在原本的计划中,中了沁芳居内迷香的傅晚娇会因神思不属而被冬歌神不知鬼不觉地推入湖中。

傅晚娇落水,老夫人勃然大怒,顺理成章地将傅晚晴发配家庙。这家庙中放着老夫人早夭的幼女软姐儿的牌位,当初术士曾有言,必得有犯过的傅家人日日夜夜在庙中守着,才能保软姐儿下一世平安富贵。老姨娘油尽灯枯,老夫人的心正如油滚煎,此时等到她,岂肯放过这个机会。

终于,她入了家庙,三姨娘来履行她的诺言。老夫人看在她拼死护着软姐儿牌位的面上,又因这场差点烧死嫡长女大火而对大夫人起了疑心,必然会同意她去天华庵的请求。

可老夫人也怕,生怕她会在庵中生出怨怼之心,不便日后出来参选时受家族掌控。是以,三姨娘的请求也被顺利通过。

马车轻摇,天华庵近在眼前。傅晚晴由李嬷嬷扶着下车,对着空旷的山林深吸了口气。

二姨娘自家庙着火一事后总算重新投靠她的阵营,答应帮她去探查那清虚道人的底细。

二姨娘早认定失子、再不能生育二事皆由大夫人所起,与大夫人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存在。是以即使知晓她并无多大本事,也巴不得她能够长长久久地立足于府中,好扎一扎大夫人的眼。

而三姨娘有孕的消息也偷偷送到了祖母处,祖母欣喜若狂,只说让她好好在天华庵静养,待平安生下男嗣后必有后福。

一切都朝着她的预想发展,傅晚晴愉快地换上缁衣,且就让大夫人得意数月,毕竟内宅争斗最耗元神,她努力将养些时日,将来等自己归来,岂不是能斗得更加欢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