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末路豪雄

浪翻云步入观远楼二楼厢房雅座,恰是华灯初上时分。观远楼在怒蛟岛上,属于小酒楼的规模。浪翻云爱它够清静,可以观望洞庭湖外的景色,所以这两年来成为观远楼的常客。两年了!自惜惜死后,转眼便两年,他真的不知道这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想到这里,意兴索然!

怒蛟岛在江湖黑道上赫赫有名,与赤尊信的尊信门、黑道大豪干罗的干罗山城,同被列为武林黑道的三大凶地。这三股势力,主宰着当今黑道的命运。有人预言,只要这三股势力打破均衡,合而为一,就是天下遭殃的时刻。

这一种趋势正在发展,确实内情异常复杂。怒蛟岛是洞庭湖上一个占地数万亩的大岛,岛上山峦起伏,主峰怒蛟岭,矗立于岛的中心地带。怒蛟帮的总部怒蛟殿,建于山腰处,形势险峻,易守难攻。这等建筑,是与浪翻云并列为怒蛟双锋,人称右先锋的凌战天精心设计和督建的。接近三千的怒蛟帮众,过万的家眷,聚居在沿岸一带的低地,热闹升平。赌场、妓院与酒楼林立、贩商云集、胜比繁华的大都会,又俨如割地称王。自上一任帮主上官飞,以怒蛟岛为基地,在左右先锋“覆雨剑”浪翻云和“鬼索”凌战天两人的协助下,南征北讨,把湖南、湖北洞庭湖一带收归势力之下,其影响力借着长江东西的交通,几乎遍及中原。贩运私盐,又从事各种买卖,坐地分肥,使一般帮众,都家产丰厚,遑论头目级以上的人物。有钱能使鬼推磨。钱也促进了这个湖岛的兴旺。

浪翻云对窗坐下,要了两大瓶女儿红。窗外淡淡一轮明月。洞庭湖水面波澄如镜,月色下闪闪生光。秋露迷茫凝月影,寒斋清冷剩梅魂。惜惜就是在明月迷蒙的一个晚上,欲舍难离下,撒手归去。浪翻云没有流泪,他从不流泪!湖内有灯火疾掠过去,浪翻云知道是帮中的巡逻的快艇。近年来以四川云南一带为基地的尊信门,在完成了对西陲的控制后,魔爪伸向中原,威胁到怒蛟帮的存在,形势已到一触即发的险境。自惜惜死后,浪翻云从不过问帮内事务,现任帮主上官鹰继承父业,锐意图强,乐得浪翻云投闲置散,好维持自己的处事作风,也让新兴的力量建立起来。

成又如何,败又如何!纵能得意一时,人生弹指即过,得得失失,尽归黄土。譬之如惜惜的绝代风华,还不是化为白骨!浪翻云心内绞痛。长达四尺九寸的“覆雨剑”仍系腰际,这宝剑曾是他的命根,现在却像是废铜烂铁,对他没有丝毫意义。挂着它只是一种习惯。

一阵轻微的步音传入耳内。浪翻云知道有高手接近。步音熟悉。一人推门进来,随手又把门掩上。坐在浪翻云对面的位置。这个男子容貌瘦削英俊,两眼精明,虎背熊腰,非常威武。正是与浪翻云齐名的右先锋“鬼索”凌战天。凌战天的身体刚好挡着浪翻云望向窗外的视线。浪翻云无奈,把欣赏洞庭湖夜月的目光收回,心内一阵烦躁,知道今晚又要面对险恶的世情。

凌战天今年三十五,比浪翻云小了一岁,正值壮年的黄金时代、生命的顶峰。浪翻云望着这个帮内最相好的兄弟,想起当年两人出生入死,共闯天下;勉力提起精神,露出一个罕有的笑容道:“战天,明天你即要起程往横岭湖的营田属帮,我借此机会,为你饯行。”

凌战天道:“你居然也知道了。”

浪翻云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的确是,若非为他打点日常起居的小郭告诉他,即使凌战天离去多久,他也不会知晓。自惜惜死后,什么事他都不想过问,也不想理会。想到这里,对这生死之交生出了一份内疚。

浪翻云温和地道:“放心去吧!有我浪翻云在,定保你的妻儿平安。”当时帮规所限,外调者一定要把妻儿留在岛上,借此牵制部下。

凌战天敛容正色,正要发言,浪翻云一抬手,阻止了他说话,道:“休要再提,前任帮主待我等恩深义重,岂可在他老人家魂归道山,便反对他的后人。叛帮另立之事,不可再说。”

凌战天面容浮现一片火红,双目射出激动的神色,怒声道:“大哥,这个恕难从命,我们明天以后,可能再无相见之日,心内之言,不吐不快。”

面对这个有生死交情的兄弟,听到他语气悲愤坚决,浪翻云尽管不愿,亦不得不让步,叹道:“你说。”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似乎连多一字也不想说。

凌战天道:“恕小弟直言,自新帮主上官鹰继位后,不断安插像翟雨时、戚长征、梁秋末等无能之辈,把持帮务;一班昔日以血汗换回怒蛟帮偌大基业的弟兄,却一一遭受排斥;不是权力被削、调往无关重要的位置;便是被派予完全没有可能成功的任务,不幸的身死当场,较幸运的也横加办事不力的罪名,以致人心离散。”他的声音愈说愈响,愈说愈激动,完全是一种不计后果的心态。

一直以来,凌战天以冷静精明著称,可是在他最尊敬的大哥面前,他内心的感情像熔岩般爆发出来。凌战天胸口强烈地起伏,待得平静了一点,继续说:“自从上官鹰娶得干罗那不知从何冒出来的女儿干虹青后,更变本加厉;一方面加强排挤我们这群旧人,另一方面,又筹谋与野心勃勃的黑道巨擘——干罗山城的主人‘毒手’干罗合伙,说是联手对付尊信门主‘盗霸’赤尊信的扩张。其实干罗这绝代凶魔,恶名昭彰,这样引狼入室,徒然自找灭亡。”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浪翻云一言不发,定定地望着杯内色如玛瑙的醇酒。酒醒何世?

凌战天俯身向前,双掌十指按在桌面,因用力而发白,桌面被抓得吱喳作响,沉声道:“老帮主和我们打出的天下,难道要眼睁睁拱手让人吗?”他的双眼充满怒火。顿了一顿,坐直身子,道:“大哥在帮内的声望不作第二人想,只有你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怎可以这样无动于衷?”

浪翻云一手握起满杯醇酒,一仰头,那酒似箭一般射入喉咙内,一股火热的暖流往身体各处窜去。面容却如千古石岩,不见丝毫波动。溅出的酒洒在襟前,亦不拭抹。凌战天把心中积郁了近两年的话,一口气痛快地说了出来,情绪宣泄后,人也逐渐平复下来。他知道若不能使这个与赤尊信和干罗并列江湖黑榜十大高手的“覆雨剑”浪翻云振作起来,前途再没有半点希望。

凌战天续道:“三日后‘毒手’干罗便会亲率手下凶人‘破心拐’葛霸、‘掌上舞’易燕媚、‘封喉刃’谢迁盘等,倾巢而来。分明要一举把我帮接管过去。”一阵悲笑,哂道:“可怜上官鹰那小鬼对付自己人用尽心机,遇到兴亡大事,却晕头转向,不辨东西,还以为平添臂助,可以对抗赤尊信那个魔君。分明是被妖女干虹青玩弄于股掌之上。”

浪翻云闭上双目,不知是否仍在听他说话。凌战天不作计较,时间无多,明天他将被外放到营田,那时鞭长莫及,只能空叹奈何,急忙续道:“现在干罗唯一忌惮的人,就是大哥。我被外调他方,一定是干虹青受干罗指示下所为,尽量削弱大哥各方面的助力,届时大哥孤掌难鸣,还不是任人鱼肉。眼前唯一生路,就是在干罗抵达前,把领导权争取过来。怒蛟帮的生死存亡,全在大哥一念之间。”浪翻云再干两杯烈酒,神情落寞。

凌战天愤慨的眼神,转为怜悯的神色,放轻声音道:“大哥!不要再喝了,自从大嫂病逝后,没有一天你不喝酒,即使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酒毒的蚀害呢。”言下不胜惋惜。若非浪翻云意气消沉,全无斗志,干罗和赤尊信等虽说是一方霸主,纵横无敌,亦不敢这样明刀明枪,欺上头来。兼之现任帮主上官鹰乐得他投闲置散,好让他从容安排,弃旧纳新,建立自己的班底势力。外忧内患,使曾经雄霸长江流域的怒蛟帮,势力大不如前。

当时天下黑道鼎足而立,干罗山城以北方为基地,控制黄河两岸。尊信门则以四川、云南一带为据点,势力笼罩了中国西陲。怒蛟帮占据中部地带,包括湖南、湖北、河南江西等肥沃的土地。无论是处在北方的干罗山城,又或在西陲的尊信门,若要在中原扩张势力,都自然而然要先攻克中原霸主。换言之,就是要先击败怒蛟帮。但怒蛟帮昔日上官飞健在时,一代豪雄,统率全帮,武功有浪翻云,组织有凌战天,极一时之盛,无隙可寻,稳如泰山。不过自从上官飞五年前逝世,浪翻云两年前丧妻,叱咤一时的长江第一大帮,已是今非昔比。纵使如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帮内好手仍众,若非新旧势力倾轧不已,凌战天不相信有人敢这样欺上头来。

浪翻云不理凌战天感慨的眼光,再尽一杯,把酒杯倒转放在桌上,以示是最后一杯。凌战天知道浪翻云给足他面子,心下百感交集。

浪翻云第一次把目光从酒杯移开,望向凌战天道:“战天,不如今夜由你我护送秋素和令儿,逃离岛外,觅地隐居。”他自爱妻惜惜死后,还是第一次这样积极地要去做一件事情。凌战天毫不领情,一声悲啸,站了起来,缓步走向窗前,望向窗外月夜下的洞庭湖。凉风从湖上徐徐吹来,带来湖水熟悉的气味。窗外的明月又大又圆,一点也不似窗内两颗破碎的心,满怀悲郁。

凌战天断然道:“凌战天生于洞庭,死于洞庭。我若要走,就算干罗和赤尊信亲自出手拦阻,恐怕仍要付出可怕代价。我担心的是大哥你,干罗威震黄河,手中长矛,鬼神难测,兼之善耍阴谋诡计……”

浪翻云恰在这时起身,走到窗前。两人一齐望向月夜下的洞庭湖,这个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浪翻云喃喃道:“还有多少天是八月十五?”凌战天想起浪翻云的亡妻纪惜惜正是病逝于两年前八月十五的圆月下,知道他忆念亡妻。

凌战天心下悲叹。想他生无可恋,不自杀已是坚强至极。此人才智武功,均不作第二人想,就是感情上死心眼之至。当下眼见多说无益,唯有尽力而为,走一步算一步而已,顺口答道:“还有五天。”

浪翻云沉吟不已,好一会才道:“战天,回家罢,秋素和令儿等得急了。”

凌战天知道他下逐客令,其实他肯听他说这许多话,已大出他意料之外。无奈暗叹一声罢了,转身离去。刚推开门,凌战天又回首道:“在岛南观潮石处,我长期布有人手快艇,大哥只要在石上现身,会有人接应。”欲言又止,终于推门而去。

凌战天步出街外,夜风使他精神一振,恢复平日的冷静机变。想起浪翻云昔日英气慑人,比之如今的颓唐失意,不胜唏嘘!一人在暗处现身出来,是凌战天手下得力的大将庞过之。庞过之坚毅卓绝的面容带着失望,显然从神色上察知凌战天无功而返。

庞过之人极机敏,绝口不提浪翻云的事情,沉声道:“上官鹰方面派人来侦察,都给我方的人截着。”

凌战天眼中寒芒闪动道:“若非我念着老帮主情义,纵有十个上官鹰,也早归尘土。这小子也算了得,势力扩张得这般快速。这次我们硬不给他面子,以后的冲突,会更为尖锐。”

庞过之面容不变,沉着地道:“正式闹翻,是早晚间事,干罗一到,便是摊牌的时刻,可恨在那妖女怂恿下,将副座你硬调外放,令干罗可以在此从容布置,将我们连根铲除。”

凌战天冷笑一声道:“我凌战天什么风浪不曾经过,鹿死谁手,不到最后一刻,岂能分晓?”话题一转道:“明天离去的事,安排妥当没有?”

庞过之道:“一切安排妥当,行走的路线,除了你我之外,只有曾述予一人知道。”凌战天听到曾述予的名字,冷哼一声,似乎对这手下有极大的不满。庞过之待在一旁,静候吩咐。

凌战天心道,我纵横江湖,比现在更恶劣的场面,仍能安然度过,岂是如此可欺,不妨走着瞧吧。一轮明月,高挂天上。好一个和平宁静的晚上。凌战天转头望向庞过之道:“过之,这次我们动用的人手,须有两个条件,首先应是核心阶层的人物,忠心方面无可怀疑;其次必须武功高强,贵精不贵多,才能在防止风声外泄下,发挥最大作用。”

庞过之道:“副座放心,直到现在,所有安排,都循这个方向发展,当然,曾述予是唯一例外。”面上出现一个诡秘的笑容。

凌战天道:“他是我们最重要的一只棋子。他不仁,我不义,也没有什么好说了。”说完凌战天望上夜空。刚好一片乌云掠过,明月失色。明天,名义上他要起程赴营田。三日后,威震黄河的干罗山城主人会大驾光临。五日后,浪翻云亡妻忌辰。所有事情,都堆在这数日内发生。赤尊信的尊信门又如何,他怎会坐视干罗吞掉怒蛟帮,他不来则已,否则一定是在这三日内,米已成炊前到来。风云紧急,龙虎相拼。酒楼外的街道一片热闹升平景象,一点也不像即将有灾劫来临!

干虹青坐在马车内,踌躇满志。一想到可以见到干罗,她便全身火热,阵阵兴奋,干罗这号称无敌的黑道高手,对女人有一种惊人的吸引力。她这个假冒的女儿也不例外。一个时辰前她刚踏上怒蛟岛,手下报告浪翻云和凌战天两人在观远楼商谈的消息。她不惊反喜,连忙回府梳洗,把自己打扮好,然后驱车往怒蛟殿见她的丈夫上官鹰。在任何一刻保持最美丽的形象,是她媚惑男人的一种手段。马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近卫在车前分两列排开。这种排场,上官鹰最为欣赏。他认为大帮会应有大帮会的气派,排场是必需的。单是这项,讲求实际效率的凌战天等旧人便看不顺眼。新的一代试图争取新的形象和地位;另一方面,旧人坚持旧有的传统和规律,矛盾丛生,自是必然。

干虹青轻摆柳腰,走出马车,顿时车外所有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干虹青深明对付男人的诀窍,她虽然拥有一副美丽修长、玲珑浮凸的胴体,却绝不会随意卖弄风骚,反之她每一个动作含蓄优雅,脸上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凛然不可侵犯的玉洁冰清神情。这样反而使热衷于征服女人的男人,更为颠倒。愈难到手的东西,愈是宝贵。所以当她稍假辞色,他们莫不销魂夺魄。只有那硬汉浪翻云是例外。

即使以凌战天为首的一干旧人,和她站在完全敌对的立场,但从他们眼睛在她身上巡视的神态看来,也可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对她有兴趣和野心的。独有浪翻云例外。他真是对她丝毫不感兴趣。这不是说他对她视若无睹,而是当他望着她时,如同看见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那种眼光令人心悸。浪翻云身材高大,面貌粗犷。皮肤粗黑不用说,双眼细长而常常带上一种病态的黄色,使人不欲久看。可是在干虹青这成熟而对男人经验丰富的女人眼中,浪翻云另带有一种神秘奇异的吸引力。他的确有异乎常人的卓特风范。况且浪翻云虽然外貌粗犷豪雄,但头发和指掌都比一般人来得纤细。干虹青知道这外貌吓人的粗汉,绝不如表象的钢铁模样,而是一个温柔、多情和细心的男子。否则他也不会因妻子的病逝而陷入这样的境地。

无论如何,一般人都追求表面的美,所以粗犷的浪翻云有幸遇到一个极懂欣赏他的妻子,种情自深,以致不能自拔。想到这里,干虹青步进怒蛟殿的大堂。刚好一个人迎面而至,原来是上官鹰手下的第一号谋臣和大将——翟雨时。翟雨时面上泛起尊敬的神情道:“夫人回来了,帮主在议事厅批阅卷宗。”

干虹青露出一个微笑。梨涡乍现,秀色可餐。她佯作娇嗔道﹕“这人也是,只要工作便什么也不顾,每天都是这么晚。”她的语气亲切,但她却知道会令翟雨时更不敢接触她那双像会说话的眼睛。暗赞一声,翟雨时对上官鹰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翟雨时是上官鹰提拔出来的新人中之佼佼者,在帮内资历虽低,却是位高权重。翟雨时感恩知遇,对上官鹰自然是忠心耿耿,成了上官鹰这新帮主的重要班底。干虹青心想,如果鹊巢鸠占,夺过怒蛟帮的庞大基业,第一个要除去的人,自然是名动江湖,被誉为当今最可怕剑手的“覆雨剑”浪翻云。第二个要除去的人,不是凌战天,而是翟雨时。翟雨时一向反对干罗的支援,不过名义上干罗是上官鹰的“岳父”,疏不间亲,无可奈何罢了。这人精明厉害,又忠心一片,是心腹之患。幸好她深知干罗的瞒天手段,尤甚于毒蛇的城府,所以并不担心。这时翟雨时的声音传入耳际道:“夫人若没有吩咐,属下告退了。”

干虹青一抬手,阻止翟雨时离开,道:“今日入黑时分,浪翻云和凌战天两人密谈的事,你知不知道?”

翟雨时面容不改,淡淡应道:“他们两人份属至交,明天凌战天将外调他方,聚在一起说说离情别话,平常事吧。”

干虹青暗骂一声。翟雨时代表的新派势力,和凌战天代表的旧派势力,两方对立的情况,于今尤烈,斗争无日无之。所以今晚浪、凌两人的聚首,若让凌战天把中立超然的浪翻云争取过去,翟雨时尽管有上官鹰撑腰,仍难避免全盘覆没、落败身死的局面。所以干虹青不信翟雨时不比她紧张浪凌两人见面之事。翟雨时这刻偏要装作若无其事,不问可知是待干虹青笨人出手。

干虹青内心冷笑,谁是笨人,可要到最后方知。一边应道:“翟先生所言有理,如此我不妨碍先生休息了。”

翟雨时“哦”的一声,显然想不到一向仇视凌战天等旧人的帮主夫人如此反应,颇有一点失望。遂告罪一声,自行离去。干虹青心中好笑,往议事厅走去。议事厅大门关闭,门前站了两名身穿蓝衣的卫士,他们胸前绣有一条张牙舞爪、似蛟似龙的怪兽,正是怒蛟帮的标志。两名近卫一见帮主夫人驾到,连忙躬身施礼。干虹青影响力大,他们怎敢掉以轻心。干虹青阻止了两人通传后,推门便入。议事厅中放了一张长十二尺阔五尺的大木台,四边墙壁都是书架书柜,放满卷宗文件,是怒蛟帮所有人事、交收、买卖、契约的档案。一个面容俊伟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台前工作,他台前分左右放了两堆有如小山般高的文件,看来已完成了大量批阅,但剩下的文件,还是不少。听到有人推门进来,青年男子不悦地抬起头来,显然不喜欢有人不经请示贸然闯入,打断他的专注。干虹青迎着他的眼光,露出体贴温柔的笑容。年轻男子一见是干虹青,眼光一亮,不悦神色,一扫而空。干虹青走到他身后,贴着椅背望向他台上的文件。干罗曾吩咐她要尽量了解怒蛟帮各方面的财军布置和操作程序,所以她从不放过这些机会。一面看,一双纤纤玉手放在年轻男子疲倦的双肩上,缓缓推拿。她的技巧甚佳。年轻男子停止了工作,闭上双目,面露松弛舒适的神情。

干虹青以近似耳语的轻柔声音道:“鹰,为什么每日都工作到这么晚,完全不理自己的身体?”语带嗔怨。

干虹青娇美动听的声音传入耳内,使上官鹰内心充满柔情。他的头刚枕在干虹青柔软而带有弹力的高耸胸脯上,想起她昨夜火热的身体,一切是那样实在,一种幸福满足的感觉,流遍全身。干虹青不待他答话,续道:“我很为你担心,这样夜以继日辛苦工作,全为了本帮全体的利益,那些人不知感恩图报,还暗中图谋不轨,真是岂有此理。”她说到最后有点咬牙切齿,像是为上官鹰忿忿不平。其实这是她高明的地方,每一件事都丝毫不牵涉到本身的爱恶,仿如每一件事都是从大局出发,为上官鹰处处设想。正是一个帮主夫人恰如其分的态度。

上官鹰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若无其事地道:“刚才雨时来通知我,浪翻云和凌战天在观远楼上,谈了一段时间。我已告诉他不用担心。”

干虹青心中冷笑。翟雨时刚才装作对浪凌两人相见的事,毫不介怀,其实恰恰相反。在这件事上她和翟雨时目标相同,当然不会蠢得和他抬杠,扯他后腿。

干虹青轻叹道:“你这个人心胸太广阔,过于为人着想,所以事事都不计较,可是人心险诈,昨日忠于你的人,今天未必如是,你不要总是令我担心呵。”

娇妻的体贴入怀,上官鹰感激万分,道:“虹青你真傻,难道我的性格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昨天我向凌战天发出要他外调的命令,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造反,一是遵命外调。若是前者,一切会在秘密中进行,像这样公然找上浪翻云,只代表他们两人还未建立起默契协定,不足成事。你不用捕风捉影了。”

干虹青娇哼一声,高耸的臀部被上官鹰反手打了一记。干虹青嗔道:“帮主大人,小心有失体统。”

上官鹰笑道:“帮主大人见到帮主夫人,还要什么体统?”跟着轮到他一声呼叫,干虹青的玉手按捺他背上穴道,非常舒适。

上官鹰正容道:“帮内大小各事没有一件能瞒得过我,什么风吹草动,我第一个知道。”

干虹青道:“我也知道帮主有通天法眼,精明厉害。听说今回浪凌两人相见时,周围满布凌战天一方的人,禁止我方的人接近,这就有点太过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上官鹰怒哼一声道:“凌战天打由我小时开始,从没有看得起我,怎会把我放在眼里?现今公然在帮内建立另一个势力,与我对抗,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眼光灼灼,露出狠辣的神色。在他心中,凌浪两人,一个看不起他,一个毫不理他,使他非常不满。

到此干虹青大是满意,她触起上官鹰对凌战天的仇恨,大大有利于她针对凌战天而定下的毒计。她见好就收,不再说及这方面的问题,转而道:“爹还有三日便来了,爹最疼爱我,即使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到时将我们干家绝学倾囊向你传授,你身兼上官和爹两家之长,再多个凌战天,也不碍事。”

上官鹰面上露出向往神色道:“虹青,你这样为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你,凌战天外调后便不碍事,因为帮规所限,他心肝宝贝的妻儿,一定要留在怒蛟岛,这等于人质在我手上,他是有翼难飞。浪翻云两年前无可否认是绝世奇才,两年后的今天,只是一个手颤脚抖的醉猫吧。唯一要担心的,只有赤尊信那凶魔,此人博通天下武术、精擅各类兵器,即使奇兵异刃,到了他手上,便像是苦练多年的成名兵器那样运用自如。兼之手下七大煞神,恶名昭彰,实在不好对付。故能与你父亲在黑道上平起平坐,对他我们绝对不能疏忽。”

干虹青心下同意上官鹰的说法。浪翻云如此壮志消沉,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武技减弱,不在话下。纵然余威犹在,但亦如那日落西山的太阳,余时无多。可是她的义父干罗却绝不是这样想。三个月前她装作回干罗山城请干罗出手助阵时,干罗曾训示各人:在被誉为黑榜十大高手里,只有三个人他视为对手。第一个就是尊信门主赤尊信,这人扬名江湖三十年,所向无敌,败在他手上的高手,不计其数,被誉为古往今来最能博通天下武技的天才。当时有人问干罗,为什么无论怎样形式的武器——刀、枪、剑、戟、斧——以至长鞭软索、飞轮旋陀,到了他手上,运用起来都纯熟自如,便如苦练了多年一样?与赤尊信并列黑榜十大高手的干罗肃容答道:“这好比是写画大师和技匠的分别,技匠只工一艺,但大师意到笔到,天下景物,千变万化,无一不可入画,只要一经他的妙手,佳作豁然有若天成。赤尊信亦复如是,他在武学上,贯通天下武技的精华,把握了事物的‘物理’,任何兵器到了他手中,都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难怪三十年来,他虽然仇家遍天下,仍能屹立不倒。”众人听了干罗的分析,无不叹服。

干罗续道:“第二个不可轻视的高手是‘左手刀’封寒,有很多人以为他曾败于‘覆雨剑’浪翻云剑下,应该在十大高手中除名。其实是大错特错。首先,他和浪翻云是十大高手中唯一有机会互相较量的一对,这等高手对垒的经验,最是宝贵难得。武功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已不是纯靠苦练而能进步,更重要的是思想和精神上的突破,能和程度相近的人作生死较量,提供了舍此之外,再无他法的办法。对于使他们更上一层楼,有绝大的推动性和裨益,这事不可不知。其次,封寒这人的眼力高明,否则也不可能在浪翻云施展最凌厉的杀着前,抽身退走,成为至今以来,唯一可以在覆雨剑下全身而退的人。”

当时有人问到,封浪两人决战时,干罗本人并不在场,如何可以知道封寒是在浪翻云施展杀着前退走?而不是在施展中或施展后退走。干虹青还记得干罗当日傲然道:“天地间自有其不可更改的物性和数理,阳极阴生,阴极阳生,每逢至凌厉的杀着展出前,必有最松懈的一丝空隙,这是在覆雨剑下唯一逃脱的机会,当然,能察觉出这丝空隙的人,天下只有寥寥数人,所以我说尽管封寒名义上是败了,只是他选择了退走罢了。当然此亦显示出他在浪翻云的强大攻势下,失去争胜的信心。这些年来他以浪翻云为目标,潜心刀道,当他卷土重来时,必然大有看头。”

干虹青插嘴说:“我知道第三个人是浪翻云,但是他近年悲痛亡妻,无心武事,功夫必然倒退,反之封寒矢志雪耻,精进厉行,当时两人差距已然不大,现今一退一进,胜负之数,不问可知。”

干罗大摇其头,答道:“虹青你这样说是大错特错,浪翻云的武学已经达到由剑入道的境界,人在剑在,就是因为他能极于情、所以能极于剑,这种境界,微妙难宣。对付浪翻云,有两个途径,一是借封寒的刀;一是施以防不胜防的暗杀手段,非到不得已,我也不想正面和他对敌。”当时对干罗品评浪翻云的话,干虹青颇不以为然,但是她一向信服干罗,知他见解精辟超卓,所以依然照他吩咐去做。一切都被安排妥当。

上官鹰的话继续传入耳内,把干虹青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只听上官鹰道:“其实不应该劳动他老人家,这样万水千山地到来。”

干虹青连忙大发娇嗔,道:“你再要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你是他的女婿,他怎能不亲自前来?”

上官鹰慌忙赔罪,这样体贴入微的妻子,到哪里找?干虹青暗暗窃笑,有时连她对自己的真正身份都有真伪难辨的感觉,她的演出实在太投入、太精彩了。这一切都为了干罗。想起他即要到来,全身兴奋莫名。

八月十二日晚。戌时。凌战天走后第二日。干罗抵达怒蛟帮前一日。浪翻云并没有喝酒。

这是他的家。一所筑在怒蛟岛南一个小山谷内的石屋。这是岛上最僻静的地方,一里内再无其他人家。兼且石屋藏在山谷的尽头,屋前小桥流水,非常幽雅。万里入无径,千峰掩一篱。屋前的小窗,因为山势颇高,恰好看到一小截洞庭湖的湖水。洞庭湖潮水涨退的声音,隐隐可闻。浪翻云心中正在重复凌战天说的:“生于洞庭,死于洞庭。”惜惜也是死于洞庭。在一个月圆的晚上。

在惜惜的要求下,浪翻云抱着临危垂死的爱妻,踏上一艘系在湖边的小艇上,直放往湖心。小艇随着水流飘动。在明月的照射下,惜惜苍白的脸散发着一种超乎世俗的光芒。直至她死去,两人再没有说一句话。说话已是多余的事。死在洞庭。

自从第一天遇到这位兰心蕙质的美女,浪翻云只觉得他不配。在另一个早上,两人坐在小溪边,把两双脚浸在冰凉彻骨的溪水里。一切是那样美好。浪翻云忍不住问道:“惜惜,你为什么要对我这莽夫这样好?”

惜惜转过她的俏脸来,她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眼中带着笑意,温暖的纤手,轻轻抚摸浪翻云粗犷的脸庞,无尽的怜爱,轻轻道:“其他的人那样蠢,怎知你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就是那一句话,令浪翻云觉得不负此生。他决定全心全意,将自己献给惜惜。无论是她生前,或是死后。

所有人都认为浪翻云因纪惜惜的死亡,以致消极颓唐。浪翻云却觉得自己是更积极地去爱,去享受生命。像眼前的小屋、远方和他血肉相连的洞庭湖、天上夜空内的明月和孤独。只有在孤独里,他才能感受到心怀内那无边无际的天地,感受到一般人忽略的事物。往日快剑江湖,长街奔马。今日明月清风,高山流水。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不如往凌战天的妻儿处一行。他这人极重信义,答应了的事,一定要做妥。

坐言起行,取过长剑,走出屋外。树木清新的气味,传入鼻内,虫鸣蝉唱,奏着自然的乐曲,杂着流水的淙淙响声,浪翻云费很大的努力,才把取消此行的强烈欲望压制下来。在这清幽隐蔽的环境里,他无法联想到外边人世间的争权夺利、阴谋诡计。他缓缓从小路走出山谷,这是他的禁地,除了少数几人外,其他人都不准进入。一边走,一边欣赏从月夜的丛林内传来的每一个声响。惜惜似乎是一生下来便懂得欣赏和享受这些上天赐给的恩物,自己却要努力去学习。不过这两年来大有进步,惜惜一定非常高兴。浪翻云离开了山谷。

片刻光景,浪翻云走在沿湖的大街上。这已是上床睡觉时刻,大多数人都躲在温暖的家里。浪翻云孤单一人。在他身边走过的人,都认得这大名鼎鼎的怒蛟帮第一高手。他们似乎表面上毫无异样,心中无不惋惜浪翻云的自我消沉。浪翻云早习惯了他们的眼光。

帮众的房舍集中在怒蛟岛的南部和中部,凌战天的大宅在岛的东南处,这里的宅舍较具规模,属于统领级以上人物的居室。浪翻云不想遇到熟人,拣了条山路捷径,绕个圈子,越过一座小山前往凌战天的私宅。走了一会,山下里许远处出现了一点点灯火,目的地在望。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风声自背后传来。浪翻云心念一动,身体如鬼魅般飘往一旁,在丛林里一闪而没。背后的夜行人刚好掠过。夜行人身形虽快,岂能逃过名列黑榜十大高手之一的浪翻云的眼睛。这人是凌战天的手下,与庞过之同被他倚之为左右手之一的曾述予。浪翻云本来打算无论是何人经过,避过就算,不再理会。这时却不得不改变主意。首先此人是凌战天的亲密手下,但浪翻云一向对这人没有好感,觉得他有点过于聪明、风流自赏,人也有点浮滑。其次是他此刻脸上有点鬼祟的神情,双眼闪烁不定,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曾述予在十年前原来是凌战天的情敌,同时恋上凌战天现在的妻子楚秋素,结果当然是败于上司凌战天的手下。这都属陈年旧事了。可是这时刚好凌战天不在,曾述予又是这样鬼鬼祟祟,防人之心不可无,浪翻云决定全力追蹑,若他真是对楚秋素图谋不轨,浪翻云也可施以援手。他如大鸟翔空,在月夜下闪电追去。

曾述予心情兴奋,想到又可和佳人相会,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活跃。生命是如此的有意义。兴奋归兴奋,他一边展开身形,仍是非常小心。他是老江湖,专拣些容易避开跟踪的路线,速度忽快忽慢,他自信帮内能跟踪他而又不会被他发觉的,不会超过两个人。一个是凌战天,已离此不在。另一个是变成废物的浪翻云,可以不理。只要再过几天,他便可大模大样地和佳人双宿双栖,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曾述予心想我怎会是屈居人下之人?凌战天何德何能,岂能永远骑在我的头上。上官鹰那小子寸功未立,却贵为一帮之主,见到他还要礼数十足,想起便要生气。他身形电闪,很快离开山路,忽地跃入一个树林内,忽又从侧边闪出,扑入一个庄院内,不一刻又从庄院跃出,从庄院旁一条窄巷,疾奔而去。任何人若以为他的目的地是那个庄院,必然失了目标。最后来到一所四周围有丈许高石墙的小平房前,平房虽小,院落颇为宽敞。他并没有立即跃过高墙,躲在墙角暗影里,口中装作鸟叫,连鸣三下。屋内灯光一闪即灭。曾述予毫不犹豫,跃过高墙,一闪身,从窗户穿进屋内,动作极快,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方扑入房内,一团火辣辣的温香软玉,小鸟投怀般撞进他怀内,响起一阵衣衫和肉体摩擦的声音。黑漆的房子里,春情如火。

女子缠绵下的娇呼,男子的喘息,虽在蓄意压制下,仍然瞒不过窗外三丈处矮树丛后,拥有比一般人更为灵敏双耳的浪翻云。他几乎想立即离去,若果女方竟然是凌战天的妻子楚秋素,他就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刚要离去的时候,室内传来轻微的语声。浪翻云立时打消离开的念头。发话的是女子。他知道这时他们仍未完事,女子分神说话,大不简单。他把听觉的接收能力,发挥到极致,房内传来的声音虽然细若游丝,仍给他收在耳鼓,听个丝毫不漏。

女子略带嘶哑的声音,杂在男子的喘息声中道:“那件事是否有什么临时改变?”又一阵喘息和娇啼,女子催道:“说呀!”

曾述予带点无奈的语气道:“有什么事是你料不到的?到起程的前一刻,凌战天忽然通知我们,他要将去往营田的路线改变……”忽地中断。“呀!”一声,女子的娇呼传来,这是欲罢不能的时刻。

窗外的浪翻云冷汗直冒,他听出正有一个阴谋诡计,针对自己的生死之交凌战天在进行着。他并不在这时贸然出手,让他们自己说出来,才最是妥当。室内最原始的动作在进行着,好一会,才恢复风平浪静。

女子柔媚地道:“你有没有依他们的计划进行?”她对先前的问题,一直锲而不舍。

男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怎敢不依?幸好我是负责不断将帮内消息汇报给他的人,否则凌战天那奸鬼怕连我也会瞒过,所以一知道路线的改变,我便画下两份路线表,一份依你之言,以飞鸽传书寄给了封寒,另一份在我这处。”

女子一阵娇笑,非常得意,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封寒和浪翻云、凌战天两人仇深似海,一知凌战天落单上路,如此良机,岂会放过?凌战天呀凌战天,这次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语气一转道:“你干得好,我有样东西送你。”

男子还来不及答话,忽地一声惨嘶,颤声道:“你干什么?”

女子娇媚不减道:“爱你呀!所以送你归西。”

男子气若游丝的声音道:“我明白了,你是利用我。”带着无限的后悔。

女子的声音转为冰冷道:“若非利用你,你曾述予何德何能,可以任意享用我的身体?”

男子喉咙间一阵乱响,跟着声息全无,似乎断了气。女子徐徐站起,赤裸的身子,刚好暴露在月色下,全身流动着闪闪的光采,非常诱人。

这时,一个平淡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道:“你的身体有何价值?”

女子全身一震。她的反应也是极快。一闪身从窗中穿出,跃入院内,手中握着一长一短两柄利剑。剑尖蓝汪汪的光芒闪灭,一看便知淬了剧毒。衬起她骄人的美好身段,高耸圆浑的双峰,不堪一掬又充满弹力的纤腰,修长的双腿,一身赛胜冰雪的嫩白肌肤,确是迷人至极。一个高大的身形立在树丛旁,双目有如黑夜里的两粒宝石,灼灼地注视着她。一见来者是谁,女子几乎失声惊呼。

浪翻云神情落寞,淡淡道:“你叫吧,让大家看看堂堂帮主夫人的赤裸形象。”

干虹青一阵娇笑,妩媚之至,一点没有因为一丝不挂有分毫尴尬。媚声道:“能令对这世界毫无兴趣的浪大侠产生兴趣,小女子不胜荣幸。”她的话语带双关,的确诱人。

可惜这一套用在浪翻云身上毫无作用,他沉声道:“也好,人赤裸裸来,赤裸裸去,让我送你上路吧。”

干虹青哎唷一声,装作惊恐的样子道:“浪大侠还请三思,曾述予这等小人物死不足惜,若是帮主夫人赤裸死去,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即使以浪大侠也招架不住。”

浪翻云哂道:“哪管得了这么……”他话还未完,满天蓝芒,从干虹青双手暴射过来。这女人既机智又狠辣,一看事无善了,立即出其不意,骤施杀手,希望趁覆雨剑出手前,一击成功。

干虹青柳腰摆动,两丈的距离瞬间掠过。一长一短两把利刃,化作两道蓝芒,一左一右攻向浪翻云。她竭尽全力,务求一举毙敌。蓝芒闪电般向浪翻云推去,这一下杀着,纯粹利用对方不敢触摸淬有剧毒的剑尖,故必须先避过锋锐,如此一来,便会落入她的计算中。她接踵而来的杀着正是完全针对敌人退避而设,即使对方较自己为高明,猝不及防下,往往阴沟里翻船。这些绝活是干罗亲授,利用种种因素,例如男性对美丽女人的轻视等等,为干虹青制造最有利的条件,厉害非常。浪翻云卓立不动,名震天下的覆雨剑仍挂在腰上。一双修长细滑的手,像魔术般弹上半空,掌指收聚成刀,刺削劈挡间,每一下都敲在干虹青疯狂刺去大小双剑的剑背上。干虹青赤裸的胴体,倏进倏退,刹那间刺出了七十多剑。无论她的剑从任何角度,水银泻地式地攻去,浪翻云总能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她的攻势。她开始绕着他疾转,一时跃高,一时伏低,双剑的攻势没有一刻停止,暴风雨般刺向浪翻云。

这景象极为怪异,一个高大粗犷的男子,被一个千娇百媚的赤裸美女,从四面疯狂攻击。干虹青刺出第一百一十二剑时,浪翻云一声闷喝,覆雨剑终于出鞘。干虹青耳内尽是碎成千千万万的鸣声,她不知浪翻云如何拔剑,只看见浪翻云双眼射出从未曾有的精电,手上寒芒大盛。干虹青怒叱一声,展开浑身解数,长短双剑回抱胸前,洒出一片光影,护着要害。身形暴退,却迟了一步。浪翻云手上的光芒化作点点毫光,像一个网般迎头向干虹青罩去。浪翻云手上的光点一撞上干虹青的护身剑网,干虹青纤手连续震动,在眨眼之间,她手中双剑最少被刺中了近十下,沉厚的力量,从剑身传到干虹青的手,有如触电,全身麻木。跟着双腕几乎同时一痛,那速度使干虹青要怀疑覆雨剑是两柄而不是传说中的一柄。干虹青双剑一齐坠落在地上,发出叮当的声响。她蓦然后退,刚好撞在平房的墙上,旁边便是窗户。长剑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剑气,直逼靠墙而立的赤裸美女。干虹青心中叹道,干罗的话果然对到极点,这人剑法之高,已进入宗匠的境界,非是一般凡俗的武功可比。因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干虹青的头贴靠墙上,把酥胸高高挺起,诱人非常,这是她眼前唯一的本钱。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浪翻云一皱眉头,听出大批高手在接近。不一会,墙上露出一个个的人形,如临大敌,强弓硬箭,全部瞄向高墙下的浪翻云。在重重包围下,高墙内一个是卓越不群的怒蛟帮第一高手,一边是千娇百媚一丝不挂的帮主夫人,即使传将出去,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干虹青心下大定,事情颇有转机,尽管解释困难,总好过当场身死。何况干罗一到,天塌下来也有他挡着。当下连忙使自己站得更是玲珑浮凸起来,给这么多人浏览自己骄人的胴体,总是难得的。

有些人试图跃下高墙。浪翻云一声喝道:“停!”平地焦雷,登时震慑住意欲跃入院中的各人。另一个声音道:“各人保持原位。”一时成为僵持的局面。

上官鹰在浪翻云左方的高墙出现,旁边是他的得力手下翟雨时。四周围着的怒蛟帮精锐,全是新帮主的亲信,均在跃跃欲试,想把这个他们一向看不起,空负盛名的覆雨剑毙于手下。他们的眼光亦不时巡视在美丽的帮主夫人身上,她真是少见的妖媚尤物。

上官鹰道:“浪大叔,大家自己人,放下刀剑,一切可以商谈。”他的声音仍能保持镇定平和,非常难得。

火把在四周燃起,把庭院照得明如白昼,干虹青更是纤毫毕现。浪翻云面无表情,在这迫不得已的情势下,昔日一代豪雄的情怀,活跃起来。这时形势复杂异常,一个应付不好,势是浴血苦战之局。尤其表面上来看,终是自己持剑胁逼赤裸的帮主夫人。

浪翻云沉着地道:“我可以立即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吗?”

上官鹰旁边的翟雨时道:“当然可以,但浪首座必须先放下手中利刃,让帮主夫人回到帮主身边,否则夫人在你威逼下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浪翻云冷笑一声。翟雨时确是厉害,不理是非黑白,先趁这个良机,扳倒浪翻云。浪翻云一塌台,旧有势力自然烟消云散,他们的一方,立可全面出掌大局。最好是浪翻云一剑刺翻干虹青,再由他们乱箭射毙浪翻云,那就一了百了。至于如何应付干罗,已是后事。这些初生之犊,并不认为这世界有他们做不到的事。浪翻云一边催逼剑气,使干虹青不能开口说话,以免形势更为复杂,节外生枝,一边喝道:“上官帮主,我只和你一人对话,请你叫其他人闭口。”

上官鹰迟疑了片刻,道:“浪大叔,我了解你丧妻的心情,如果你放下利剑,我保证不会重罚。”

浪翻云不怒反笑,到此他才对上官鹰真正死心。上官鹰现在认为他浪翻云是失心疯,正是要保留自己帮主的颜面;亦是乘机把自己从怒蛟帮剔除,以免阻碍他的发展。他现在绝对不会给自己解说的机会,这个冤屈,是要他硬吞下去了。他要做到两件事,首先就是取得那张由曾述予绘下凌战天往营田的路线图,其次就是要脱出重围,登上凌战天留下的快艇,前往救援将被封寒袭击的凌战天。

右边一声暴喝传来道:“浪翻云,我怒蛟帮为你羞耻,只懂威逼弱女,你再不弃械投降,我叫你死无全尸。”浪翻云凭声音认得是上官鹰手下勇将“快刀”戚长征,这人号称怒蛟帮后起之辈中第一高手,手底下颇有两下子。四周传来嘲笑怒骂的声音,他们从没有见过浪翻云的厉害,对他鄙视至极。上官鹰则一言不发。四周传来弓弦拉紧的声音。气氛沉凝,一触即发。浪翻云心下一叹,自己剑势一展,不知有多少人要血染当场。贴墙而立的干虹青虽不能言语,却逼出两行泪水,流下面颊,真是使人我见犹怜,众人更为此义愤填膺,连些许的怀疑也置于脑后。

翟雨时的声音响起道:“现在我从一数到十,若果浪翻云你再不弃剑受缚,莫怪我们无情。”他的语气变得毫不客气,直呼浪翻云名讳。浪翻云距离干虹青只有丈许,在墙上虎视眈眈的敌人由两丈到四丈不等,但出于对浪翻云的轻视,连上官鹰在内,全认为可以在浪翻云伤害干虹青前,以长箭把他阻截下来,再加围剿。“一!”“二!”翟雨时开始计数。全场百多名好手,蓄势待发。

啸声自浪翻云口中响起。初时细不可闻,刹那后响彻全场,盖过了计“数”的声音,连翟雨时下令放箭的声音,也遮盖了过去,一时间人人有点彷徨失措。浪翻云开始动作,手中的“覆雨剑”倏地不见,变作一团寒光,寒光再爆射开来,形成一点点闪烁的芒点,似欲向四面八方标射开去。浪翻云的身形消失在庭院内的满空寒芒里。怒喝纷纷自四方传来,劲箭盲目地射向光芒的中心。浪翻云借着剑身反映火光,扰乱了他们的视觉,非常高明。只有寥寥数人,仍可察觉到浪翻云在剑光护体下,闪电般掠向赤裸的干虹青。翟雨时和上官鹰从浪翻云的右边墙头扑落。被誉为后起一辈中第一高手的戚长征从左边墙头扑下。一剑、一刀、一矛,以迅雷闪电的速度,疾向浪翻云攻去。

他们还未扑落院中,浪翻云的长剑已在干虹青身上轻点了七下,封闭了她的穴道,同时一连串叮当声响,射来的长箭跌满一地。戚长征人还在半空,忽感有异,一道长虹,从浪翻云脚下处射来,他的反应也是一等一的快,立如闪电劈出,一触长虹便运刀一绞,立时虎口一阵剧震,大刀几乎脱手。他也险被击中,一个倒翻,借势坠地。那道长虹适才给他绞上半空,这时“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原来是干虹青长短剑中的长剑。戚长征暗吸一口凉气,浪翻云确有惊人绝艺,尤其对环境的利用,诡变百出,智勇兼备,自己这群初生之犊,实在难望其项背。翟雨时便没有他这样幸运,刚才浪翻云身形一动时,顺势分以左右脚踢起地上早先击落干虹青的长短剑,长剑飞射向戚长征,短剑赠与翟雨时,他恨他们是非不分,只谋私利,所以含怒出手,毫不留情。翟雨时身在半空,眼前寒光一现,一道飞芒,破空而至,事出意外,他还未来得及挥剑,短剑只离胸前尺许,他甚至感到短剑的锋锐,透体而来,大叫我命休矣。也是他命不该绝,恰好上官鹰和他一齐扑落。上官家传武功,非同小可,长矛一动,硬是将短剑挑开半尺,但也划过翟雨时的左肩。他惨叫一声,向后倒跌开去。上官鹰长矛一碰上短剑,亦全身一震,倒翻坠地。他全力一挑,竟不能挑飞短剑,浪翻云一脚之威,令他满额冒出冷汗。后起一辈三大高手的攻势,刹那间全部冰消瓦解。

此时浪翻云挟持干虹青,穿窗跃入屋里。上官鹰和戚长征两人站在屋前,一矛一刀,如临大敌。翟雨时左肩被短剑划伤,坐倒地上。他也算英雄了得,右手翻出匕首,将已发麻的伤口用力一剁,硬生生剜出一大块肉,又忍痛封穴,以免毒素攻入心脏。一时天地无声。只有火把烧得噼啪作响。上官鹰临危不乱,一举手,阻止各人跃下墙头,保持合围的形势。现在唯一之计,就是以众凌寡,以逸待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