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形式显示在历史性范例中的隐匿性出场

形式显示在海德格尔文本中的直接出场,主要体现在海德格尔20年代的讲课稿和作品中,在他30年代以后的文字中形式显示就几乎不再直接出场了。所以,学术界在此问题上就产生了争议:海德格尔后来是否放弃了形式显示?如果我们把“在场”(anwesen)理解为绝对同一者的持久在场,那么形式显示的出场就被等同为“形式显示”(formale Anzeige)这个字语的出场,这样看来,形式显示确实在30年代后不再出场了。然而,在场总是带有差异的在场,出场总是带有差异的出场,形式显示完全可以有新的出场形态。关于差异性出场的“出场学”,参见任平:《创新时代的哲学探索——出场学视域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序言第11页、正文第307—318页。

“没有人能够脱离传统而思想”,思想创造往往离不开哲学传统,海德格尔也不例外;菲加尔教授认为,海德格尔在构建生活现象学的过程中,也在寻找用以支撑其思想建构的某种“历史性范例”(einem historischen Para digma),首先是在原始基督教那里寻找,后来发现行不通,才转而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寻找。Guenter Figal,Heideger als Aristoteliker,in:Heidegger undAristoteles,hrsg.von Alfred Denk er,Günter Figal,Franco Volpi,& Holger Zaborowski:Heidegger und Aristoteles,Verlag Karl Alber 2007,S.53,58-59.在我们看来,形式显示乃是其生活现象学的核心思想,为生活现象学寻找历史性范例,其实就是为形式显示寻找历史性范例。形式显示的历史性范例首先是亚里士多德,其次是尼采。关于海德格尔与亚里士多德,参见本书第4、7节;关于海德格尔与尼采,参见本书第13节。他们两位由于抵制柏拉图主义的共同旨趣而颇受海德格尔的青睐。

形式显示在亚里士多德这个历史性范例中若隐若现:其一,亚里士多德在介绍“经验”、“技艺”、“知识”和“智慧”的区分时,就曾指出:“倘有理论而无经验,认识普遍事理而不知其中所涵个别事物,这样的医师常是治不好病的;因为他要诊治的恰是那些个别的人。”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页。海德格尔也有这样的转述:就“实行”(Ausführung)而论,拥有经验者要胜过那些仅有逻各斯(log os)的人。参见Heidegger,Platon:Sophistes(GA 19),Verlag Klostermann 1992,S. 75-76.在海德格尔看来,亚里士多德已经意识到单纯的普遍知识不足以做好事情,已经考虑到了“实行”维度。其二,海德格尔发现,努斯(nous)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其实有两种可能:在智慧(sophia)中把握理论知识的始点,在明智(phronesis)中把握实践活动的始点。特别是在明智中,其始点乃是一次性的、变动不居的具体处境。Heidegger,Platon:Sophistes(GA 19),Verlag Klostermann 1992,S. 163-164.牵涉到理论知识的始点,特别是实践活动的始点——变动不居的具体处境,逻各斯(logos)是无能为力的,只能由努斯(nous)出马。海德格尔于此再度强调了逻各斯的限度。以上两条表明,海德格尔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找到了形式显示的问题意识,并且获得了亚里士多德思想资源的支持:实行乃是不可忽视的维度,逻各斯是有局限的。

形式显示在尼采这个历史性范例那里亦有隐形的出场:其一,通常而言,柏拉图主义意味着,超感性世界与感性世界、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的对立和排序:前者是高高在上的、值得追求的,后者是低下的、不值得追求的。参见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528—529、222页。尼采当然是要打破这种排序并且进行重新排序,但是,海德格尔说:“无论是对感性领域的废除还是对非感性领域的废除,都是没有必要的。相反地,倒是需要消除对感性领域的误解和诋毁,同样也要消除对超感性领域的过分抬高。”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31页。从这段话对于形式显示的意义来说,那就意味着:海德格尔试图在普遍性和具体性之间保持某种节制。其二,海德格尔用Was-Sein和Wie-Sein / Daß-Sein来概括尼采哲学:强力意志意味着“存在者在其机制中是什么(was)”,而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则意味着“具备此种机制的存在者在总体上如何(wie)存在”。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918页。不仅如此,在海德格尔看来,古往今来的形而上学都可以用Was-Sein和Daß-Sein来加以梳理,亦即用es sentia和existentia来阐释。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034—1035页。按照他的阐释,柏拉图是从Was出发将存在理解为idea,而亚里士多德是从Wie或Daß出发把存在理解为energeia,“亚里士多德比柏拉图思考得更希腊”,在亚里士多德那里,“energeia取得了优先地位,但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把作为存在的一个基本特征的idea排除掉”。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033、1044—1045页。我们不妨这样看:亚里士多德的energeia兼容了Wie-Sein和Was Sein两个维度,如此才成就了亚里士多德,这样的亚里士多德形象更加切合海德格尔兼容Wie-Sein和Was-Sein两个维度的形式显示。有关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异同,参见黑格尔的论述:《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98页。

无论是在阐释亚里士多德还是在阐释尼采的时候,海德格尔都念念不忘对普遍性的批判,对传统意义上的普遍性的批判正是形式显示的问题意识。值得留意的至少有以下两点:其一,源初意义上的真理与普遍有效性(Allgemeingueltigkeit)毫无瓜葛,普遍有效的东西很有可能不是真的,很有可能遮蔽事物。真的东西,不必适用于每个人,只需适用于某个单个的人即可。参见Heidegger,Platon:Sophistes(GA 19),Verlag Klostermann 1992,S. 24.最后一句的原文:Umgekehrt kann gerade das wahr sein,was nicht fürjeden,sondern nur für einen einzelnen verbindli ch ist. 其二,有效的东西可以分为两种:das Vielgültige和das Allgemeingültige。但是,“普遍有效的东西、亦即对相关的许多事物有效的东西,却被搞成绝对普遍有效的东西。所谓‘普遍有效的’,现在不再仅仅意味着:对许多相关的个别事物是有效的,而是自在地一般地始终有效的东西,是不变的、永恒的、超时间的东西了”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61—162页。。形式显示的概念能否得到普遍的运用,这首先要求我们对“普遍”这个词语进行一番审视,以上材料可以提供有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