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风带着几丝凉意,不明不暗的光笼罩着一条幽静的街道。道路两旁的树已经开始落叶了,枯黄的叶子打着旋飘下来,郁桐慢慢地一脚一脚踩上去,有脆生生的、碎裂般的声音发出来——
“嘎吱,嘎吱,嘎吱……”
郁桐将两只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低着头,走得很慢。
这条横陵道的尽头就是目的地了——横陵道一百八十七号别墅。别墅位于城市的高地,背向别墅的大门可以望见城市的一角。此刻,错落的高楼已然半隐于暮色之中,有很多的楼间灯火穿透那薄纱似的夜色,散发着无声的烟火气,给人真实的热闹,却又仿佛透着似虚似幻的寂寥。
郁桐走到别墅门前,在昏暗里,盯着门上的大字看了又看。
“唐”是这家主人的姓氏,这个字无论几时在郁桐的眼里都显得那么地冷漠。她正想按门铃,门内忽然传出了一点声音,有人正好要开门出来。也不知道出来的人是谁,郁桐急忙往旁边躲了躲,随后便看见了唐家的用人迅嫂。
迅嫂拿着一件外套,还提了几袋东西,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是的太太,我都拿了,地址也记住了,这就给您送过来。”
郁桐一听,顿时有点失望。
迅嫂嘴里喊的太太就是郁桐的妈妈林晚,来之前郁桐不知道妈妈不在唐家,妈妈和她的现任丈夫唐舜去参加一个宴会了。唐舜的原配在十几年前患病去世了,而林晚的丈夫,也就是郁桐的爸爸死于一次施工事故。几年前,唐舜和林晚走到了一起,后来林晚便嫁进了这个富豪之家。
这天,郁桐很想妈妈,而那种想念里面还掺杂着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所以她想来看看妈妈,可是这一趟白来了。
她见迅嫂招了一辆出租车坐上离开了,于是自己也打算回学校。这时候,她发现别墅的大门还微微露着一条缝隙,一定是迅嫂刚才匆忙大意间没有把门关好。透过那条门缝,她看见了花园里的喷泉。
突然,郁桐的脑子里零星地闪现出几个画面。那些画面,以喷泉里模糊跳跃着的水花为背景,越来越清晰,她似乎回忆起什么来了。她按着额头,两眼发直地瞪着地面,那些画面像胶片似的,在脑海里排成长条滚动播放。她有点眩晕,等那阵眩晕感过去了,她便犹豫着走进了别墅。
别墅里很安静,唐家的人都不在,黑灯瞎火的,有点瘆人。郁桐慢慢走到喷泉边,然后便开始绕池一周,谨慎地摸索起来。她并不十分确定自己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依旧找得很仔细。
池边那些植物的枝叶间,花盆的里里外外,还有装饰的鹅卵石缝隙里,她都找了。终于,她在两只紧挨着的陶土花盆的缝隙里摸到了一张类似于纸片的东西,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名片。
对的,就是这张名片!郁桐如获至宝,仔细一看,名片的主人叫郑希,而他的名字下方印着的职业令郁桐有点吃惊,他的职业竟然是一名私家侦探。一个有着如此神秘敏感的职业的人,两个月前为什么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唐家别墅?而他的出现,唐舜似乎至今也不知道。
郁桐盯着名片微微有些走神。天色更黑了,别墅墙外街道的路灯便显得更亮了,但也许是墙太高,那些灯光给人一种想冲破高墙却不能逾越的无力感,墙内墙外,一暗一明,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两个月以前发生在唐家别墅的那件事,郁桐现在能想起的并不多。那是一个周六,在唐家的别墅里,男主人唐舜和女主人林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原本打算带妻子出席晚宴的唐舜在大发雷霆之后摔门而去,而唐家的用人迅叔和迅嫂都去邻市参加侄儿的婚礼了,唐舜一走,家里就只剩林晚一个人。
擦干眼泪的林晚换了一身轻松却也精致的便装,还涂了深色的眼影来遮盖哭过以后眼睑的浮肿。
那时郁桐正在学校宿舍里上网,接到了林晚的电话。电话里林晚的声音轻快而喜悦,丝毫也没有哭闹之后的低沉和嘶哑:“桐桐,你在家还是在学校呢?唐家的人都出去了,你来吧,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从好几年前开始就是这样了,自从林晚嫁给唐舜以后,郁桐和母亲的欢聚渐渐就变成了一种奢侈。因为她的后父唐舜不喜欢她,那个多疑而霸道的富翁不喜欢这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女,这种不喜欢是明明白白做出来的,他都懒得掩饰。他甚至可以当着林晚的面摆脸色给她看,而林晚对此还不敢有任何异议。因为,在唐家,他就是天,他的女人,甚至他的两个儿子,都得看他的脸色,顺从他的脾气,这是林晚在吃了好几次亏以后才渐渐摸索出来的道理。
这几年,郁桐大大方方走进唐家别墅的次数屈指可数。通常,母女俩要么在外见面,要么就趁唐家没人的时候,林晚才敢悄悄把郁桐接进别墅。
郁桐念书的C大离唐家别墅很近,沿学校后门的斜路一直上行,转两个弯就到了。郁桐到别墅的时候,林晚正在厨房忙活,准备做的全都是郁桐喜欢吃的菜,还有她最爱的花雕醉鸡。
其实食物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味道。那种能令郁桐感到温暖也能令她感到心酸的味道,她太久没有尝到了。大概也是因为相隔太久,见到妈妈的时候,看见她做菜的那双手,郁桐的心还猛地揪了一下,妈妈手上那一条条皱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积淀下来的?
这个在四十岁出头的阶段却总被人夸赞有着三十岁容貌的女人,在丈夫去世之后,没有嫁给唐舜之前,虽然终日都为了生计奔波吃苦,但那时的她身上是有一股精神的,一种再苦再累也能让自己容光焕发、笑脸迎人的精神。可是,嫁进唐家的这几年,她反而笑得少了。她的眉宇间总能透出些倦意,眼睛里的光彩也黯了,就连已经很少沾阳春水的这双手,也还是守不住奔腾的岁月。她真的老了!
林晚见郁桐来了,便脱掉围裙,说:“家里没有花雕酒了,我去买,你到客厅看会儿电视吧!”
郁桐忙说:“妈妈,还是我去吧?”
林晚笑着说:“没事,不远,就在你们学校旁边,一会儿就回来。宋记的自酿酒挑起来也是一门学问,你不懂的。你唐叔平时要吃醉鸡也都是我亲自去挑酒,你就等等我,很快的。”
出门之前,林晚又交代说:“哦,对了,桐桐,厨房里我还烧着热水,一会儿水开了你就把火关掉,可千万别忘了。”
“嗯。”
林晚离开别墅以后,郁桐趴在沙发上玩手机,一听见厨房里的烧水壶发出高频率的提示音,就急忙想去关掉燃气灶。可是,她还没进厨房,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倦意如浪潮一般席卷而来,压得她头重脚轻,连站都站不稳了。她想扶着一旁的石膏装饰雕塑,却没想到那雕塑是空心的,她一扶,雕塑摇晃了几下就倒了,石膏碎了一地。于是她也跟着倒在碎片上面,头撞到地上,脑子就更昏沉了。
这天的林晚在买酒的途中也遇到了一点小意外,跟路人发生了争执,所以比预期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回来。
远远的,林晚看见唐家别墅的一角冒出了大量的浓烟,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去,发现别墅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可她明明记得自己走的时候是关了门的。她没时间思考锁门的问题,只见厨房里浓烟滚滚,连带着饭厅和另一侧的储物房也被浓烟笼罩了,浓烟之中时不时还有狰狞的火焰在喷涌着。她吓哭了:“女儿……女儿啊……桐桐,你在哪儿?”
林晚喊了几声,突然听见郁桐回应她了,声音很微弱:“妈妈……妈妈……”
林晚一看,只见郁桐躺在花园里的喷泉背后,脸上和手上都有明显的撞伤,还糊着黑灰,她身旁还有几个花盆被打翻了,泥土沾在她的头发上,但还好她没有被困在火里,也没有受太重的伤。
但郁桐依旧昏沉乏力,被林晚扶着才能勉强站起来。母女俩狼狈地跑出别墅,找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林晚才敢报火警。后来,消防车赶来灭了火。别墅被烧毁三分之一,林晚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说是自己出门购物忘记关火了,怎么都不敢说当时郁桐还在别墅里。
失火之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郁桐都是昏昏沉沉地度过的,除了勉强进食和上厕所,其余的时间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床。
林晚不得不寸步不离地照顾郁桐,而丢开狼藉待修的唐家别墅不管,为此她又遭到了唐舜的指责,这一次唐舜还打了她,一个耳光扇在脸上,她的半边脸都肿了。
郁桐一清醒,看见的就是妈妈脸上五道红色的指痕,她心痛得像被刀割似的。她甚至愤然想冲到唐家去找唐舜说明一切,但林晚拼命地拦着她。母女俩抱头痛哭之后,她渐渐又开始回忆自己身陷火场的情形。
郁桐可以肯定,她不是自己逃出火场的。
当时,她已经倒在地上,身体像灌了铅一样,只能很吃力地一点一点挪动。她依旧想爬进厨房去关火,可是渐渐地眼睛就睁不开了。她昏迷了片刻,又被一阵浓烟呛醒,但已经没有力气逃出火场了。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人把她扛了起来,扛到了花园里,还在喷泉边被花盆绊了一跤,两个人一起摔倒了。
那是一个单眼皮、小眼睛的年轻男人。男人在看见林晚跑进来的一瞬间就丢开郁桐躲了起来,然后又趁着林晚和郁桐都没注意时溜出了别墅。直到郁桐清醒,跟林晚说起自己获救的经过,林晚才知道,原来那天别墅里还有第三者存在。
但是,那个人是谁呢?如果是入室行窃的小偷,唐家却没有丢失任何值钱的东西。莫非是小偷还没有下手就发现失火了,所以不得已中途逃走?又或者,那个人跟唐家沾亲带故,所以才能进入别墅?那他又为什么行为鬼祟,并且事后也没有向唐舜告发火灾的时候郁桐也在别墅呢?
这个谜团后来一直都在郁桐的脑海里盘旋着,她很努力想多回忆一点当时的情形,但能够想起来的实在有限。
而关于她那天在唐家突如其来地昏倒,那也是有原因的。严格来说,她不是昏倒,而是发病。
郁桐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怪病,发病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强烈睡意会令她整个人昏昏沉沉,难以抵抗,有时还会猝倒猝睡。而她每次一发病,除了睡觉,别的事几乎都做不了。她有时也会因为饥饿等生理原因主动进食或者上厕所,但这期间她的行动能力很弱,意识也不清醒,醒来后也不大会记得自己发病这几天做过什么。
她发病的时间短则持续两三天,最长达到过一个星期,而不发病的时候,她也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到目前为止,医学上对这种病尚没有很深入的研究,人们无法清楚地解释其成因,也没有治愈方案,患者只能靠药物来降低发病的频率,但有的患者又会在年龄渐长以后不药而愈。
这种病在医学上被称为“克莱恩·莱文综合征”,通常人们对它还有另一个称呼——睡美人症。
大约在六年前,郁桐十五岁的时候,她第一次发病,一睡就睡了四天。一个半月之后,相同的情况再次出现了,她足足睡了一个星期。后来,她便被确诊为患上了睡美人症,再后来,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以后,她发病的频率被控制在每月一次或者两个月一次,而每次的沉睡期都没有超过三天。
在沉睡期间发生的事情,郁桐醒来后通常都不会太记得,但是,当触及某些相关的事物,她也有可能会突然想起一点什么,这都是她的主观意识所不能控制的。所以,这天,她在看见唐家花园里的喷泉时,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失火那天在喷泉旁边发生的一个细节。
救她的那个男人跟她一起摔倒的时候,外套的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她再仔细想想,那东西是薄薄的一片,很轻,是白色的,掉在地上,而那个人自己也意识到了,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把东西捡回去,林晚就冲进了别墅。
火灾之后的这两个月,唐家别墅虽然经过了翻修打扫,可是喷泉附近没有被动过。这天,郁桐一来是想证实自己的记忆,二来也很希望能找到一点有关那个神秘人的线索。找到了名片,郁桐正打算离开,突然,别墅大门缓缓朝两边打开了,大门外有两束强光照了进来,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开了进来。
法拉利停在喷泉的旁边,车里的人见别墅里没有亮灯,就把车窗降了下来,手肘搭在车窗上打电话:“喂?爸,家里怎么没人啊?嘿,怪了,没人这大门怎么也开着呢?回头啊,您可得好好问问迅嫂,问她怎么做事的!嗯……是啊,我那边的事情办完了,所以就提早回来了嘛……”
富翁唐舜有两个儿子,车里的这个是老大。林晚进唐家门以来,对自己的枕边人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更别说这两位少爷了。老二还好,性格比较温和,容易相处,也是父子三人里面唯一不会给林晚脸色看的人。而说到给脸色,比唐舜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就是这个老大了。
有的时候,就连林晚买的橙子不甜,他吃着不满意也会直接扔到地上。他只要来唐家别墅,几乎就把林晚和迅嫂一视同仁,对林晚呼来唤去,要她给他做这做那,做不满意还会发脾气。
林晚曾经觉得他尊卑不分,还跟他吵架,然后才知道跟这个人是吵不得的,因为他会用一个耳光来告诉她什么是尊卑。他就是“尊”,他的父亲、他的弟弟都是“尊”,这个家里,只有林晚才是“卑”。
林晚知道他惹不起,于是只能躲着他,尽量不和他发生冲突。林晚恨他,怕他,郁桐也恨他,怕他,她小心地躲在喷泉的另一侧,连大气都不敢出。
车里的人又说:“哦,那场宴会啊?我知道,知道!呵呵,我就不去了吧……”他还故意打了个哈欠,“我从奥地利特意给您老人家带了点小礼物回来,还想给您一个惊喜呢,这家里黑灯瞎火的,倒是惊到我了。算了,我坐了一天的飞机,挺累的,回去睡一觉,明天公司见。”
他又说:“没关系,不用休息了……爸,我现在勤快着呢!我还有公事要跟您汇报,就明天吧,明天一早我就到公司。好……”他前一秒还满脸堆笑,电话一挂,立刻就换了一个嫌恶的表情。
郁桐见他扶着方向盘,似乎准备开车走了,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嗯,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电话另一端的人做了一会儿汇报,他静静地听着,突然有点吃惊,大声说:“加价?这个宋冉倒真是敢要啊!最初不是还忸忸怩怩的吗,现在怎么……一不做二不休了?你告诉她,我说的,办不到!”
“一拍两散?是她说的?呵呵,那你怎么没有告诉她,跟我一拍两散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呢?”
“你就再提醒提醒她,她的把柄在我这里,只要她乖乖听我的,跟我合作,或许还能得到点儿好处。否则,她宋冉这个名字不仅从此要在这一行消失,兴许啊……”他的手指轻敲着车窗,他懒洋洋地说,“说不定她这个人也会从此从这世上消失呢。”
郁桐真正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存在实在是太不合时宜,就是在她听见车里的人说这番话的时候。
这番话究竟有多重要?当郁桐的脚尖不小心踢到一只花盆,发出了声音,吸引了车里人的注意时,她就明白了。车里的人瞬间脸色大变,电话还没挂就开门冲下来了:“谁在那里?”
郁桐知道不妙,噌地站了起来,把外套的帽子拉起来往头上一盖,撒腿就往别墅的大门外跑。
但对方依旧从她的背影里看出了几分眼熟,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郁桐?”
郁桐一听,跑得更快了。对方也没松一口气,一直追着她。还好郁桐的跑步成绩在系里是数一数二的,而且她对这一带的小街小巷显然比一个只会开车从大路出入的人更熟,她专选难走的地方走,绕了几个弯,穿过几条巷子,终于把距离拉开了。最后,她跑到了C大正校门外的那条街。
她有把握,再过一个路口就能彻底摆脱对方了,就在这时,她猛地觉得一阵眩晕,身体像坠落一般往下沉,险些站不稳。她急忙扶着墙,紧张地向四周看了看。身旁有一间正准备打烊的商店,里面光线很暗,店门半合,她立刻埋头钻了进去。
商店里,桌椅都已经被擦洗干净,摆放得整整齐齐了。店里面有三个人,有一个在清扫楼梯,有一个在楼梯后面的洗手槽里刷杯碗。柜台后面还站着一个人,幽幽的光映着那人的侧脸,他低着头,很专注地在做着什么。郁桐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觉他身上有一种轻松自得的气质,她还闻到了从他那边飘出的咖啡的淡香。
清扫楼梯的店员最先发现郁桐,说:“同学,对不起,我们这儿九点半就打烊了。”
郁桐强撑着已经快要合起来的眼皮,哀求说:“我不买东西,有人追我,麻烦帮帮忙,让我躲一躲好吗?”
看郁桐的脸色不对,身体摇摇晃晃往前栽,店员急忙扶着她:“哎,同学,你这是怎么了?”
郁桐连说话都快没力气了:“我就躲一下,帮帮忙吧!”她掐着自己,想尽量保持清醒。
店员既为难又着急:“同学,你不能……你这样看起来很不对劲啊!老板!老板你快来啊!”
柜台后面的人闻声缓缓地抬起了头:“怎么回事?”
店员扶着郁桐解释道:“她说有人追她,她好像很不对劲。”
郁桐接过话:“我……我有睡美人症。但是,老板,我不会给您惹麻烦的。”她正说着,年轻的老板缓缓走过来,从暗处缓缓走到亮处,轮廓渐渐清晰,由淡至浓映入她的瞳孔里,她的身体猛然轻颤了一下。
她认识他!
刹那之间,某些画面如雪片一般在郁桐的脑海里飞转,她觉得自己眩晕得更厉害了,心里仿佛还有无数的虫子在噬咬,全身都布满了细密的疼痛。她一把抓着他说:“有人在追我!”
那种毫不生分的眼神和语气,令对方微微愣住了。
年轻的老板有着一张非常好看的脸,浓眉大眼,棱角分明,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着,笑容浅浅,从容之中还透着一点不羁。但他显然跟郁桐不一样,他看她的眼神和看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
他说:“同学,我是做生意的,也不爱管闲事,你要是惹了麻烦想来我这儿避难,那你可想错了。”
郁桐愣了一下,两眼发直地盯了他几秒:“你……”她想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但那一刻内心忽然涌起莫名的高傲,反而加重了语气:“你让我躲一躲!你不会这么冷漠的!”
老板感觉有点好笑:“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么冷漠。”
郁桐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沉重的眼皮就像垮塌的大山,沉沉地压下来,她全身也越来越无力。这时,她发现商铺的后墙上有一道门。她想起来了,学校对面的这一排商铺的结构都是一样的,每间商铺的后门都连着一个小院子。于是,她不由分说就蛮横地连扑带撞直奔那道门而去。她把门撞开,刚跌进去,就有人进店来了。
来人跑得气喘吁吁,说:“我来找人!我刚才好像看见她进来了。”
店员见他态度挺差,就说:“客人,我们打烊了,这儿只有我们店里的人,哪来的什么你要找的人?”
来人歇了几口气,目光渐渐落在那个正背对着他的甜品铺老板的身上,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时,年轻的老板也转过身来,跟他的视线一交接,两个人都笑了。
一个说:“唐柏楼,我们好久不见了。”
一个说:“刘靖初?原来你还没走啊?”
是啊,原本在一年多以前,年轻的老板刘靖初是打算离开这座城市的,可是他至今也没有离开,半步都没有。
他能去哪里呢?毕竟,他深爱的人还在这座城市。天地再大,他怎么也走不出她的世界。他是为了她而留下来的。
唐柏楼一语就道出了刘靖初的秘密:“刘靖初,你还是舍不得苗以瑄吧?”太深爱一个人,就是即便她的人没有出现,但听见别人提到她的名字,也会有一种难言的滋味猝然汹涌起来。
刘靖初始终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疲倦地走向登机口,却又如何精神奕奕地转身冲出机场的。后来,是在医院的走廊里,他低着头,姿态卑微,一如他曾经爱着苗以瑄的那些年那么卑微。他说:“阿瑄,我要留下来!”他留在了这座有她的城市里,但是,依旧过着其实并没有她的生活。
因为那个叫苗以瑄的女孩爱的人始终不是他。
有的人,即便烈火焚城,也要守着灰烬。他大概就是这种人。
这间名为“十八楼”的甜品铺以前的老板叫薄安,是个独身主义的胖子。号称永不厌倦的胖子薄安有一天却忽然厌倦了,还搬到了郊外,开始跟农田、花草为伍,刘靖初就接手了这个甜品铺。
这个曾经嚣张叛逆的少年已经不复原来的暴躁冲动,他也已经不是少年了。往事就是装在漏斗里的细沙,小口朝下,一点一点沉落积压,成了他心里洗不尽的铅华,他也因此变得比以前更安静,也更从容了。
要是在以前,看见唐柏楼这个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刘靖初别说赶他骂他,只怕都要跟他动起手来了。但这时,他只是带着一丝冷笑看着唐柏楼,淡淡地说:“唐柏楼,如果你是来找人的,恐怕你要失望了,我这里不会有你要找的人。”
唐柏楼大笑着说:“你这是一语双关了吧?是啊,今天我要找的人你这儿没有,我以前要找的人,你也交不出来。”他以前要找的人,指的是苗以瑄。唐柏楼在暗指刘靖初的失败,因为刘靖初爱的人从未属于过他。
刘靖初说:“既然你知道,那我就不送了。”
唐柏楼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问:“刘靖初,你最近跟以瑄有联系吗?我听说她去首尔了,什么时候回来?”
刘靖初说:“你自己问她吧。”
唐柏楼故作失落地说:“我能问她就不问你了。你不会也不知道吧?你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刘靖初看了他一眼,似乎连跟他说话都不屑了。
唐柏楼淡淡地说了一句:“那……姜城远呢,他最近又怎么样了?”
刘靖初的眼神微微一颤:“唐柏楼,我没时间也没兴趣跟你叙旧。”
唐柏楼知道自己戳到刘靖初的痛处了。姜城远的存在,对刘靖初而言,更像是一把插在他心里的尖刀,他有多爱苗以瑄,苗以瑄就有多爱姜城远,而苗以瑄有多爱姜城远,姜城远便伤她伤得有多深。
现在,因为两年前的风波,姜城远还在妙心医院的病房里昏迷不醒,终日与仪器、药物为伴。他的这场沉睡持续了多久,苗以瑄便等了他多久——带着他给她的满身伤痕,执着地等着。
唐柏楼又说:“刘靖初,我听说以瑄出国这段时间,都是你替她去医院探望姜城远!啧啧,你难道不恨他,不忌妒他?换了是我,我可做不到对自己的情敌还这么关心哪。”
刘靖初在意的却不是唐柏楼的冷嘲热讽,他是没想到已经销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的唐柏楼竟然还掌握着他们的情况:“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倒挺费心。”
唐柏楼耸耸肩说:“没办法,谁叫我忍不住呢?”
唐柏楼忍不住什么,刘靖初没问,他走进了操作台,开始清洗咖啡机。
唐柏楼也知道,自己既然碰到刘靖初了,那他要找的人即便真的躲在店里,他也不能再往前多追一步了。他说:“好吧,我也不在这儿碍你的眼了。刘靖初,哪天你要是见到我的以瑄,替我问候她,就说我太久没见她了,真的怪想她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刘靖初头也不抬地说:“她会很好的,至少,有我在,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是不能再靠近她的。”
唐柏楼干笑了两声,说:“是啊,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可能还挺怕你跟以前一样,藏着一把刀子想从背后捅人呢。哎,老弟——”他拍了拍刘靖初的肩膀,“你这样为她,得到什么了?想想吧!”
唐柏楼走了,十八楼里忽然安静下来。刘靖初盯着门外唐柏楼离开的那个方向,夜色和街灯仿佛带着一种摇曳流转的姿态。他想起了很多往事,记忆如同拍打在岩石上的海浪,来势汹涌,却混乱不堪。
刘靖初回过神来,又急忙去了后院。
后院里,店员阿伊和郁桐都在,阿伊像被人点了穴似的站着,郁桐则躺在地上,身体侧着,蜷缩着自抱成一团。
阿伊见刘靖初来了,明显松了一口气,说:“老板啊,你看看,她刚才跟我说她有睡美人症,一发病就得睡觉,睡个两三天就好了。怎么办啊?真有这种怪病?”
刘靖初看郁桐果然是一副熟睡的样子。他推了推她,她毫无反应。
阿伊说:“我喊了,喊不醒,睡得跟死猪似的。”
刘靖初说:“那你搜搜她身上,把手机找出来,给她的家里人或者朋友打个电话。”
阿伊两手一摊,说:“喏,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找了,手机倒是在这儿,但是没有密码解不了锁,指纹也不行。要么就把她喊醒问密码,要么咱们把她送去医院,或者送到对面学校警务室吧?”
刘靖初曾经在网上看过一则相关的报道,对睡美人症有少许的了解,他看郁桐现在这样的情况,喊也喊不醒,但是送去医院又没有必要,只好决定暂时收留她。他让阿伊整理了一下员工休息室,把郁桐安顿在了休息室里面。郁桐就在那个小房间里度过了接下来的三天。
十八楼的后院别有洞天。上一任老板薄安在的时候,隔壁那些商户都将后院用来堆放杂物或者空置着,他却把后院精心装饰了一番,弄成了一个风格清新典雅的庭院,养了花,种了树,中间还建了一个水池。庭院的一侧搭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楼下是储物室,楼上则是员工休息室。
患有睡美人症的人在发病期间会沉睡,也会偶尔醒来,刘靖初是查资料得知的。郁桐醒的时候会有进食等日常生理行为,但需要有人从旁照看,于是,那三天,刘靖初便和阿伊轮流守着她。
郁桐似乎睡得很辛苦,两只手总是紧紧握成拳头,仿佛一直想努力抓住什么。
有一次,刘靖初正在后院清点库存,突然听到楼上休息室传出开门的声音。他想肯定是郁桐醒了,出去一看,果然见披头散发的她迷迷糊糊地扶着二楼的栏杆走,她一边走一边向四处张望,但眼睛还是半眯着的。
刘靖初提醒她:“喂,看着脚下的路,你前面是楼梯。”
郁桐含糊地“哦”了两声,跟着就双手抓住栏杆,一只脚跨了上去,嘴里似乎在说:“楼梯,上楼梯。”
刘靖初吓了一跳,健步冲上楼,从后面一把抱住郁桐,把她往走廊里拽。郁桐倒进他怀里,他撞在墙上,肩膀一阵剧痛:“你不要命了?上什么楼梯?”他话刚说完,郁桐好像又睡着了,整个人软绵绵的,要不是他抱着她,她就瘫倒在地上了。她还没醒,现在的行为类似于梦游,是完全无意识的。
但是,郁桐在这样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抓住刘靖初不松手,嘴里还含糊地说着他听不清的梦话。
刘靖初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郁桐像水蛇似的缠着他,他干脆把她整个扛了起来,不客气地扔回了房间里。他还抓起被子整张捂过去,一下子把她全蒙住了:“留你在这儿就已经够折腾大家了,你还不能安分点?我说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呢,小丫头?”
被窝里的人竟然答话了,虽然还是很含糊,但勉强能听清楚:“我不是小丫头,我有名字的,你记着我……”她说着,一只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在空气里乱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啊!我等你好久了。”细细的声音,还发着颤,带着一点哽咽,令人觉得说话的人卑微可怜。
刘靖初眉头一皱,低头看去。郁桐掀开被子,露了一张脸出来,顶灯的一束光和她眼角的什么东西忽然交接,微微闪烁了一下。他愣了一下,仔细一看,她眼角闪烁的竟然是一滴眼泪。
她竟然在哭!
他自言自语:“她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吧?”
郁桐又把刚才的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你终于来了啊!我等你好久了。”她说完,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流着眼泪的郁桐是梦到了六年前,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大年初一。深夜十点半的紫滨路上刮着寒冷的江风,四周几乎没有行人,来往的车辆也很少。目之所及,郁桐看不见别的行人。
只有她。
整座城市仿佛只有她似的。
可是,远处的高楼里分明有着密密麻麻的灯光,那些灯光在提醒着她,这天是大年初一,是一个团圆喜庆的日子。别人家里满溢着光明和温暖,只有她是一个人,她什么也没有,除了地上那道还愿意对她不离不弃的影子。
她一边走,一边盯着自己的影子出神。她已经像抹游魂似的东游西荡一整天了。
突然,头顶的一盏路灯闪了几下,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忽隐忽现。她隐约听见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有两个喝醉酒的男人过来了,路旁也不知几时多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她忽然有点害怕,立刻加快了步伐,那两个男人却也加紧追了过来,一前一后把她围住了。
六年前的郁桐对那两个男人拳打脚踢,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骂,而六年后的郁桐却在沉睡之中陷于往事的噩梦里,想挣扎却不能动弹,想哭喊却不能发声,她看起来好像终于平静下来了。
她仿佛还睡得很香甜。
她被那两个男人合力抬起来,扔进了那辆黑色的轿车里。有人按住她,她想踢门,可是踢不开。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想一头撞在车窗玻璃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就在那个瞬间,她听见几道很刺耳的声响,然后车窗的玻璃真的碎了,却不是她撞碎的,而是有人从外面用棍子敲碎的。
那个人把险些坠入深渊的郁桐拉了回来。他还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在黑夜中逆风狂奔。
那只手用过的力度和给过的温暖,六年来,郁桐始终清楚地记得。她曾经以为,那是一只拯救她于万劫不复之中的手,但后来她才明白,也是那只手,将她推到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深渊叫爱情。
他翻手为天堂,覆手为地狱。